30 救贖


  華爾滋與其他舞蹈最大的差別,是你的視點無法移動,只能盯在舞伴身上。

  世界在轉動,而靜止的只有你眼中的對方。

  「跳窗?」阿北說。

  「依度三樓喎,係咪 you jump I jump 先。」許愛悠回答。





  「上次林強男扮女裝,今次試下妳女扮男裝,我借套老西俾妳扮男人出去。」 

  「依個叫變裝,唔係叫易容喎,依度N咁多風紀望實,我換咩衫都俾人周到啦。」

  阿北隨著許愛悠的腳步,許愛悠隨著阿北的腳步。一步又一步。

  許愛悠的長裙染上由電子燭光與吊燈幻化而成的眩光,他與她在漩渦的中心漫舞。

  「撕爛曬佢,然後塞係禮堂唔同角落?」





  「做到嘅話我一個人做咗啦,啲假選票大大話話有十幾張,撕得嚟我俾地佢捉住咗囉。」

  「咁……無辦法啦,學妳話齋,一人一半食咗佢?」

  許愛悠美豔的面容縱聲大笑,說:「哈哈哈,如果食得切或者都okay嘅,但依家我諗風紀唔止係禮堂出面,禮堂入面都有唔少望緊我地,應該都係嚟唔切啦。」

  阿北微笑說:「原來依家有風紀望緊我地?」

  「梗係啦,風紀無樣睇嫁嘛,可能隔離個pair就係風紀嚟啦。」





  「咁我地要跳好啲啦。」阿北挽緊許愛悠的腰。

  「你都知呢~」許愛悠搭緊阿北的肩膀。

  圓舞曲的旋律輕快寫意,音符像在河溪間奔流傾瀉。華爾滋自然難不到許愛悠,阿北是新手,也放心跟著許愛悠,與她踏著步伐,圍繞著舞池中心公轉。
  
  「結果,」阿北說「到最後都係無辦法。」

  「無嫁啦,」許愛悠嬌笑著「我連後台電箱都望過,已經俾尤天勇鎖咗,我想玩多次大停電都唔得,走唔到嚕。」

  「咁結果會點?」

  「我都真係唔知,」許愛悠呶了呶嘴「尤天勇嘅指控,係我意圖用假選票操作社團滿意度投票,社團滿意度投票亦可以話係會長選舉前期投票,如果訓導主任同校董會覺得我蓄意破壞會長選舉,都應該無好下場?你唔洗咁嘅表情喎,我收咗檔嘅,你唔係終於可以甩身啦咩,死仔。」





  許愛悠說得輕描淡寫,阿北卻只是把她的腰挽得更緊:「但我無諗過……要咁樣結束。」

  許愛悠幾乎要貼到阿北身上:「咁你想點結束呀?」

  「或者……我係等緊有一日,妳終於承認『校規修訂』係唔可行,妳會同我講:『喂,我都係唔搞啦~咩愛與勇氣,由佢啦』,咁樣囉。」

  阿北注視著許愛悠映著舞會燈光的燦爛雙眸,許愛悠卻勾起圓滿的笑容:「你覺得……我會有咁嘅一日咩?」

  阿北回答說:「我覺得……妳一直都係等緊依一日。愛悠——話時話,我應該點叫妳?小悠?阿悠?愛悠?」

  許愛悠咯咯鶯笑:「無所謂啦,你知我唔care依啲,你叫番我『許大小姐』都可以呀,我真係無所謂喎。我都打算以後永遠都叫你『阿北』或姐『死仔北』嫁啦~」

  「妳明明一早就知我真名——」

  「因為你個真名真係唔多好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許愛悠昂頭大笑,作為前學生會秘書,她當然有處理過橋牌學會的文件,而得悉阿北的真名與生日。

  這時候一曲既盡,華爾滋的音樂徐徐消逝。

  「跳完啦喎。」阿北問道「都仲未諗到點算,咁點搞呀?」

  舞台上的交響樂手稍為停歇,又開始奏起下一首樂曲。

  輕盈清麗的鋼琴伴同著優美的小提琴,那是印象派風格的抒情曲。

  「咁呀,跳多隻丫。」許愛悠回答。

  「好呀。」





  阿北雙手圈起許愛悠的腰肢,許愛悠也抱起阿北的肩頭。


█ 


  19:58。

  Mimi 獨自在女更衣室中換好了晚禮服,她選了一件珍珠色配亮片的皺褶長裙,配有輕盈上臂小寬袖。她知道自己平常的形象比較樸素,又總是陪著絕不會亂出風頭的尤天勇,她決定今天晚上要趁聖誕晚會嘗試一點突破。

  反正許愛悠逃不出天羅地網,鄭雪蕾大有可能重新向尤天勇投誠。這一仗可說是學生會大獲全勝,作為尤天勇的身邊人,稍為花枝招展一點,也無所謂吧。

  她知道尤天勇不太喜歡這種玩樂的場合,所以大概會在開場後晚十數分鐘才到。Mimi 也等其他女生都離開了更衣室,才獨自認真地化好了妝,整理長裙,準備最佳狀態。

  Mimi 收好化妝品,走到個人儲物櫃前,扭動密碼鎖。





  「0508?依個就係妳儲物櫃嘅密碼?唔會就係尤天勇生日吓話?唔……金牛座,都似佢嘅。」

  Mimi 吃了一驚,她迅速轉頭。

  鄭雪蕾站在女更衣室的後方,抱著雙手,明明比 Mimi 矮小的她,卻用高高在上的眼神望向 Mimi。

  「妳……妳係度做咩?」Mimi 問道。

  「點講好呢,」鄭雪蕾臉上收不到得意的笑容「如果妳問點解會咁,諗番轉頭,其實都係因為我,不過……我都唔知應唔應該讚自己。」

  「吓……?」Mimi 完全不明所以。

  「人真係好奇妙嘅生物,明明每個人為咗自己想要野、或者想逃避嘅野,就應該乜都做得出先係嫁。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但原來我地嚟到最後,最難逃避嘅……係我地會有愛,我地會愛其他人。好似妳愛尤天勇,許愛悠曾經愛林之年,楊希杰愛方潔海。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唉,我始終覺得依段說話,其實係對我地人類嘅反諷。」

  晚上的更衣室中只有通風抽氣扇轉動的沉響,Mimi 無法理解鄭雪蕾的話,但內心的直覺不斷沉落。

  「妳、妳……到底想講乜?」

  鄭雪蕾舉起食指:「妳打開妳嘅儲物櫃,睇下入面有咩。」

  Mimi 伸出手莫名顛抖的手,解下密碼鎖,打開她的儲物櫃——


█ 

  
  阿北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許愛悠的體溫。

  他回想學期初的那天,戴著眼鏡的她一個人走進橋牌學會的社團室,毫無預兆地要他合作推動校規修訂。

  再到在天台上,她用林強聚賭的罪證要脅阿北;再到萬聖節精靈之夜,那充滿變故的晚上,她突如其來那自責般的擁抱。

  不知從何開始,許愛悠在他心中的印象由一位難以捉摸的惡作劇女神,變成此刻他懷中如此普通、如此平凡的女生。

  「原來妳攬起上嚟,比平常望落去仲要瘦。」

  「係咩?」許愛悠抱著阿北,把頭埋在他的頸間,淡然地說「依期成日要練舞嘛,所以再瘦咗掛。」

  許愛悠的身體從來都是纖巧型,但此刻阿北抱在懷中,才覺得她也只是一位尋常的女高中生。

  清麗的管弦樂像晨間的薄霧,兩人相擁的身影在暖黃的燈光下搖曳著。

  「愛悠,我唔知我咁講有無錯,但我今日我知妳出事之後,我終於覺得妳所做嘅所有野,從來都唔係為咗咩愛與勇氣或者自由,而係純粹為咗妳自己。」

  許愛悠沒有回答,只是把阿北抱得更緊。

  「以下只係我嘅假設……妳要推動校規修訂,會唔會只係因為舊年林之年唔聽妳講,妳始終想要成功推一次,去證明係有可能做到;妳相信尤天勇會造假票,係因妳放唔低林之年當年為左妳去造票;妳幫小型社團上位,重新投身舞蹈社,會唔會只係妳脫離咗學生會,一個人覺得寂寞;妳接受何子晉幫妳,係因為妳明知佢鍾意妳,而妳對佢無意思,可以藉依樣野操縱佢;妳對抗鄭雪蕾,會唔會因為操場校園祭,本來就係妳舊年嘅計劃;妳叫我睇住程芳靈,係因為妳驚范震升可能係尤天勇嘅秘密盟友;妳唔想面對尤天勇,係因為妳知道,錯嘅可能係妳自己……」

  「可能妳所做嘅一切,從頭到尾,都只係為滿足妳自己一個人。」

  許愛悠抬起頭看著阿北,雙眼如寒夜的湖水般平靜。

  「如果我話係呢?」許愛悠說。

  「係就好啦,」阿北說「咁樣妳同我都係一樣,愛悠。我地都係為咗我地自己,我地一啲都唔偉大。妳或者只係等緊一個人,可以叫妳放棄依一切。愛、勇氣、自由、平等、權利——依一切從來都唔重要,愛悠,無咗林之年嘅妳,其實唔需要擔任拯救世界依個角色,去證明自己係有價值,仍然值得被愛。」

  「死仔⋯⋯」

  許愛悠眉頭驟皺,深棕色的瞳孔突然盪樣無盡的淚水,她緊抿著嘴唇忍住喉間的乾澀。

  「我都係一樣,」阿北說「我唔係為咗保護林強、我唔係怕被妳要脅,我無興趣校規修訂嘅結果,我純粹只係鍾意有妳陪我。做咗咁多年學生,做咗六年死毒撚,終於有又聰明又靚囡嘅妳,為我依個一事無成嘅校園生活帶嚟樂趣。我想妳得閒無事就叫我幫手搞事,我想妳成日鬧我係『死仔』,我可以得閒同妳互串,我想妳繼續對抗學生會、對抗鄭雪蕾,咁樣,我就可以一直陪住妳……」

  許愛悠眼眶透紅,雙手緊緊抓住阿北的肩頭,粉頰帶著圓滿的微笑,貼著他的臉旁。

  「你唔係想乜都唔做,淨係匿係屋企睇電視咩?」許愛悠用脆弱的聲線說。

  「想嫁,」阿北撫著她的背說「好想呀,如果妳之後得閒嘅,有無興趣一齊睇?」

  音樂緩板行進,兩人輕踱舞步,像墜入萬暗的海底,在無端的洪流裡依偎相擁。

  「阿北,多謝你……我知道依一切未必係你想要,係我一意孤行,係我拖你落水,你隨時可以出賣我、背叛我、唔理我,但你依一刻仲係我身邊……學你話齋,依個世界可能從來唔需要我去救,但依刻有你係度,已經係我許愛悠最大嘅幸運。」

  阿北撫起許愛悠的髮絲,也在她耳邊說:「我都係,愛悠。我到依家都唔知,到底妳係善定係惡,係女神定係惡魔,但依一刻嘅我,絕對係心甘情願係妳身邊,或者妳每一步都係錯,或者我只係傻下傻下咁陪妳錯落去,無論之後會點,無論妳俾我揀幾多次,依個都會係我嘅選擇。至少今晚,我一定會入嚟陪妳跳依隻舞,一定會陪係妳身邊。」

  許愛悠噙住淚水,勾起抖動的嘴角:「原來我嘅世界係咁細,真係好啦。」

  「係嫁,我地嘅世界,一啲都唔大。」阿北說道「我地可以拯救嘅,可能從來都只有我地自己。」

  阿北說完,卻突然伸手摸向許愛悠的背後,摸向她拉鏈上方的衣緣。

  許愛悠大吃一驚,停下腳步,抓緊阿北的手:「你做咩,果度——」

  阿北剛才抱住許愛悠的時候,就摸到她露肩長裙的背封上,有一處特別疆硬的質感,她全身上下可以穩妥收藏一疊選票的位置,大概就是背部。

  「所以我為咗妳,為咗我自己,」阿北說「我都做咗一個決定。」

  「唔得!」許愛悠立刻急嚷道,壓緊阿北的手「唔可以咁做!我話過,唔可以將選票再嫁禍俾其他人!」

  「今個學期我都聽妳任性咗咁多次啦,今次係時候到我任性——」

  「唔得呀!」許愛悠慌忙叫嚷著「我話唔得就係唔得!你再嚟我喊嫁!」

  「妳喊都好,都要有人解決依件事,妳就當我要玩一次英雄救美。」

  「英咩雄呀!垃圾!你唔係呀!」許愛悠雙眼泛紅,抵拒著阿北的手臂「唔得呀!你、你……你係咪又唔聽我講呀!死仔北!打靶仔!唔準呀!」

  「妳唔通叫我真係入嚟同妳跳完舞之後,就由得妳俾風紀捉住——」

  「我唔理呀!」許愛悠揚起雙臂「你再嚟嘅,我出絕招嫁!」

  「吓,絕招?」

  「我——」

  許愛悠抱起阿北的肩頭,吻向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