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冷帽


  整個寒假,馬群陽未曾跳躍過。

  以前,不論是考試之前、考試當天,他都會抽時間到學校的操場上,無論如何,他都會來回奔跑,然後奮力往上跳,騰向空中,直到他能碰到籃框,那高達兩米多的籃框,對他來說就是生存的位置與目標。從一年級身高只有163的他,到現在他的身高已經有176,就籃球員來說,這不是突出的身高,但更因為這一點,他才知道,他的跳躍力,才是曼大的武器。

  每一次,他鼓起力氣,抱著籃球,突破所有敵人高舉的雙手,躍向籃框。那時侯,所有人,整片大地,都在他的腳下──戰無不勝,赤皇的神話。

  赤皇。破滅的神話。




 
  馬群陽看著書桌上參考書,大學入學試快到了,他有不少精彩的校外賽成績,也早已提交給大學了,所以,只要考個中等的成績,就可以順利進一所不錯的大學了。

  可是,真的就只能這樣嗎。

  寒假甲乙校隊的練習賽,他都沒有出席。

  半年後,他就要畢業了,接下來半年的公開賽,都將由在聖誕校園祭取得勝利的乙隊出賽,乙隊的隊員一直遊說馬群陽,以外援的身份替乙隊作賽,但馬群陽從來都回應,他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別的事情很難說,但籃球場上,他只能是隊長。說是外援,也不可能取代乙隊的隊長吧。

  操場上的那個籃框離他遠去,他失去了跳躍的理由。從寒假開始,上學期結束後,他就只是一個平凡準考生而已。





  大家都知道,球場上已經再沒有赤皇了。

  他握起筆,嘗試重新專注在的物理科的公式裡,可是裡面的公式﹑符號﹑曲線,無論看得懂看不懂,都化成了籃球場上各種軌跡,跳躍的﹑射籃的﹑傳球的……

  他搖了搖頭,打開電腦,無所事事的開啟了學校內聯網的信箱。清理著無謂的信件以及多餘的信息。

  他的指標在某一封信件處停住了。

  【校刊速報:籃球隊乙隊隊長因與後輩衝突被勸戒,或影響出賽





  怎麼可能?馬群陽無法置信。

  純男生的體育隊伍裡,因為比賽的表現或言辭而有碰撞是所有難免,始終大家也是血氣方剛、視勝利為一切目標的男生。然而,為了保持士氣與團結,但這都是在隊員間不得外傳,為什麼籃球隊以外的人會知道?

  馬群陽點進校刊的速報,開始閱讀細節。





  「By the left-Quick MARCH!
  
  每位隊員都感覺到,整個寒假的每一次步操訓練,何子晉都比之前嚴厲。





  上學期的他恩威並重,更在社團活動中為男童軍爭取到強大的人氣,深受隊員們所擁戴,可是聖誕晚會那天過後,他卻像變了個人。

  「By the left-March time!

  學期仍未正式開始,今日是假期的最後一天。男童軍回校參加定期的步操練習,隨著何子晉的號令而前進、轉身、原地踏步,冷冽的寒風中,何子晉的施令聲有如山谷深處的暴雪。

  何子晉鷹視著那些畏懼緊張的隊員,在操場旁邊的跑道上原地踏步。整個寒假,他都努力逼使自己專注在童軍的事務上,專注在與許愛悠的協議上。

  對。許愛悠。許愛悠。許愛悠。許愛悠。妳在聖誕晚會上旋舞的亮麗身影,怎麼就一直纏繞在我腦海中呢。

  而且,妳不只是一個人,還有另一個人。

  何子晉從來沒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就像步操的動作,相差一厘米就是一厘米,沒有對齊就是沒有對齊。他從來都知道,他從來沒有完全走進許愛悠的心裡,但他仍然為這份愛慕而欣喜。

  因為許愛悠,他有了目標,也有了對未來的想象。他知道就算即使最後無疾而終,但在憧憬許愛悠的過程裡,與她合作改變校規與社團活動的過程裡,他仍然感到一份前所有未有的踏實,那就像每一次的步操,終於得到觀眾鼓掌的榮譽。





  可是,為什麼許愛悠與阿北相擁共舞的腳步,卻持續擾亂他步操的節奏。

  「By the left-Quick MARCH!

  他再次發號施令,童軍的隊員似發出了幾聲哀號,可是還是在踏步後繼續往前。

  紀律即榮譽,我們必須透過追求榮譽,而找到在世的位置,對吧?

  許愛悠。妳可否給我一個答案。

  然後,那天晚上,何子晉收到一封電郵,來自他相識以久的另一位女生。









  莊繞盈第一次拿到社團室的鑰匙。

  「依度就係你地之後可以用嘅社團室。」尤天勇親自推開走廊最盡頭的那扇門。

  「有勞。」

  莊繞盈走進去,裡面都是空盪的書架,猶有書頁的霉味。

  「雖然空間唔係話好大,但係認證社團嘛,始終係某種象徵嚟嘅,你地將啲獎杯呀﹑劍道服呀放係度,再佈置下咁,咁第日收新生,點都會易好多。」

  莊繞盈知道他說的沒有錯,有了社團室,以後招收新生,效果一定比她站在路邊大叫大嚷,去求別人簽紙加入簡單多了。

  「依度之前係咩社團用過?」





  莊繞盈隨口好奇地問,尤天勇卻沒有回答,他只是遞出一疊文件。

  「仲有依份文件,都俾定你地先。」

  莊繞盈接過,是下學期的場地使用申請表。

  「你地依家係認證社團啦,申請場地只要跟程序就會好易多,只要多啲出席聯席會議,同活動組老師都打好關係,基本上無乜問題。」

  莊繞盈的劍道社在上學期獲得公開團體賽銅牌,個人金牌後,按照尤天勇的建議申請認證,果然在前兩天,就收到了尤天勇的電郵,表示劍道社通過認證。

  莊繞盈無法不感到欣慰,就算她知道這背後也許牽涉許愛悠與尤天勇的角力,但她終究在畢業前,將劍道社推上十二大社團的位置,整個學生生涯好沒有放棄過劍道,也算是對自己、對追隨自己的後輩有所交待。

  「其實……」莊繞盈笑說「我都唔知十二大社團要做啲乜,我只係想有更多資源俾劍道社。」

  「其實真係無話要做啲乜,」尤天勇輕鬆地說著「本來十二大社團就只係一個議事機制,俾唔同學會呀、社團呀,多啲表達唔同方面嘅意見,就只係咁。妳可以下禮拜親自出席,就會明嫁啦。」

  「好,」莊繞盈也覺得並無不可「我會準時出席。」

  「咁就到時見啦,我唔阻妳,」尤天勇走到門前說「麻煩曬妳放假都要番嚟,但因為下星期就係第一次聯席會議喇,劍道社係新入席嘅社團,我要同妳安排好。」

  「點會,麻煩你就真。」

  莊繞盈點頭道謝。她對尤天勇印象其實不壞,她不覺得他會是那種會隨意踐踏他人利益、甚或過份堅持己見的人,從第一天他邀請她會面,到協助她成為認證社團,整個過程他也處理得非常圓熟。

  「啊係啦……」尤天勇離開社團室前「妳熟唔熟許愛悠?」

  最後,尤天勇突兀地問。

  「呃……我唔識佢,亦唔可能熟,」莊繞盈說「我只知佢係 Dancing 嘅女神,係校園祭同鄭雪蕾對峙。」

  莊繞盈並無意要掩藏自己與阿北的關係,但尤天勇只是問許愛悠,而這也的確是她對許愛悠的認知。

  尤天勇挽起告別的笑容:「唔緊要,咁我地聯席會議見。」

  莊繞盈跟尤天勇道別,將劍道社的物品與竹刀都放下。她推開窗,又回頭望向無人的社團室,心裡有某種踏實而且安穩的感覺。

  這始終是一間房間,得來不易呀。

  尤天勇最後的問題,是他已經知道了她與阿北相熟嗎?但……就算是這樣又會怎麼樣呢?她始終沒有與許愛悠有過任何接觸。

  她執起竹刀,嘗試在房間中揮了一劍,空氣被斬裂的低嗚,還好天花夠高。她踏著步法,又再揮了一劍,她知道那些學弟學妹,為了維持使用這間社團,一定會更用心去練劍。
  
  她並沒有告訴阿北,劍道社已成為十二大社團,反正他早晚也會知道;而阿北同樣作為十二大社團的負責人,那麼兩人就意味有機會在聯席會上碰面,而如果阿北提出校規修訂,她會投反對票嗎?

  她記得阿北之前就說過,他從不參加聯席會議,社團守則從來沒有這項強制規定,社團有公開賽的成績就可以了。他以前明明就對這種事情沒興趣。

  然而,她又永遠記得,聖誕節那天晚上,她與阿北比劍時,他所顯露的眼神。

  她再揮一劍,試圖斬開心中難以名狀的困惑。





  阿北這輩子這一次來到機場。

  阿北只是一介學生,家中也沒有旅遊的習慣,頂多北上探探親戚,機場這種國際級的建築,對阿北來簡直是等級過高的練功場,他這種低lv玩家根本不會有緣來到。

  但現在的他,竟然站在接機區外,靠在欄杆上,身邊都是說著各國語言的人群,到處是販賣高級紀念品的店鋪,他好像突然看見了世界與社會的真實,但對混一天過一天的他來說,又好像有無形的壓力。

  還有半年就大學入學試了,阿北成績一直穩定,要進大學大概是沒有問題,但要拚上好一點的學校或學系,就肯定要費一點力氣,可是就算有一百點力氣,他還是不會想用。呀,他嘆了口氣,好累呀,為何機場那麼遠呢?為什麼到機場要坐那麼久的車呢?為什麼他要跑來這種地方呢,寒假還有兩天,就不如早點睡好了,不要接她的電話。

  不,已經來不及了。

  他後悔也來不及了。

  許愛悠推著行李車,從離境大廳步出。

  她穿著北歐式配色鮮明的格紋冷帽,披著粉紅色的毛織大衣外套,裡面是簡單的印花長袖T-shirt,臉上撲著淡色的粉妝。咦,阿北心頭一閃某種意外的驚豔感。對了,如果不算舞蹈社的那些表演服以及舞會的禮服,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穿便服的許愛悠。

  「喂~阿北!!Long time no see!」許愛悠笑著用力揮手。

  啊啊,真的來不及了,想逃走也來不及了。

  「都唔係好 long 姐,Welcome back,玩得開心嘛?」阿北雙臂掛在欄竿上,有氣無力揮手說。

  「好玩呀,我咪 Send 咗勁多相俾你嘅,北海道真係超靚!同相入面一模一樣嫁!」

  許愛悠繞過入境走道,推著行李車步向阿北,阿北看了一眼像一座小山的行李。

  「嘩,大小姐,妳做乜亂咁拎人啲野呀!?我叫咗妳唔好──」

  啪。一盒看起來是糕點的東西,敲在阿北的嘴巴上。

  「食啦你,你知唔知我買咗幾多手信番嚟俾你地呀!拎到我手都斷呀!」

  阿北執在手中一看,那是一盒北海道著名的白之戀人餅乾。

  寒假期間,許愛悠與家人及親戚去了一趟北海道旅行,昨天突然就通知阿北要去接機,阿北心想機場太遠,支支吾吾想著不要去,但被許愛悠罵了兩句還是屈服了。

  而且,阿北也有點好奇,到底許愛悠的家人長怎樣呢?結果最後出來的,只有她一個人。

  「佢地話攰,」許愛悠說道「所以去機場 Lounge 做下 SPA 先喎,咁我咪負責拎手信番屋企先。做咩呀,你想見我阿媽咩?」

  「痴線!梗係唔係啦!」阿北張開死魚眼,打醒十二分精神說。

  「我阿媽都係靚囡嚟嫁喎,介紹佢俾你識?」

  「妳做咩逼我打搞伯母呀!不孝囡!」

  「唉,唔好講廢話啦,幫手拎行李啦,好重呀!」

  「咦,我有事走先。Bye~」阿北拔腿就走。

  「吔屎啦不孝子!」

  許愛悠用行李車對阿北使出撞擊。

  那之後,許愛悠將兩大袋的手信全都塞給阿北,自己則輕鬆的槓著肩包。阿北好奇地看著手中的手信。

  「點解去轉日本都可以買咁多野嘅呢,到底係咩嚟……」

  「起~咁日元平丫嘛。」許愛悠將行李車推回集車處,然後步向電訊商「我有認真儲零用錢嫁,上個暑假都有打工,今次咪洗個夠本囉!有買俾雪蕾BB嘅護膚品啦,買俾強強嘅 game 啦、佢同三位後宮嘅野食同韓星簽名相啦、俾小弦嘅十字嫁頸鏈啦,俾范震升嘅日文原文古書啦、俾芳靈BB嘅神社戀愛護身符啦,買俾你果位劍道朋友嘅嘅劍道模形啦,另外我都買咗野食俾何子晉。點呀,我都夠曬好朋友啦~我都有諗過買野俾尤天勇同Mimi,但我驚佢地唔會想要。哈哈。」

  「喂,咪住先,我好似聽唔到自己個名喎。我份手信,唔係就係頭先個盒餅下話……」

  阿北突然發現,許愛悠的手信清單中沒有自己。

  「白之戀人好失禮你咩?」許愛悠故意瞪著他說。

  「咁又唔係……」阿北提著沉重的行李說「咁但係……我諗呀、可能……唔會唔有機會,特別少少呀……」

  「你呀……哼,呵呵呵。」許愛悠用手機掩著嘴,不懷好意笑著「等我一陣,我去換番張卡先。」

  許愛悠是iPhone用家,一如所有iPhone使用者,每次要換sim卡的時侯,都要想盡辦法用針將sim卡槽按出來。沒有卡針的許愛悠透過店員協助換卡後,便拿著手機步出。

  「嗯?做咩事咁多未接來電同wtsapp嘅……」許愛悠看著手機「我行開咗依幾日,有咩事發生呀?」

  「無事呀。繞盈嘅劍道社升格咗做認證社團,范震升解散咗歐研,我電話度都講咗俾妳知啦,無啦,無咩特別野呀……咦?」

  這時侯,阿北的電話響起來了。

  來電人:林強

  「吓……?」

  雖然林強跟阿北感情深厚,但林強深知阿北的性格,所以放假通常不會去找阿北,假期來電應該是第一次。

  阿北接聽電話,連「喂」都來不及說──

  「仆街啦大佬屌今次大撚獲啦食屎呀屌點解會咁撚樣嫁屌!」

  林強完全不用呼吸地叫喊著,阿北躲開耳朵,確定林強喊完話後才說:

  「冷靜啲呀後宮王,」阿北失笑說「做人嘅野,唔洗下下爆粗嘅。到或咩事呢?」

  「我地個社團﹑我地個社團拎唔到認證呀!」林強急道「我岩岩收到 E-mail,學校今個學期唔俾認證我地呀!你係咪仲有鎖匙呀!我要入去拎番啲錢呀!唔係學生會都有鎖匙呀!俾人周到我地賭錢的話──」

  橋牌學會無法取得認證?

  上學期阿北有抽時間去參加職業橋牌大賽,成功斬獲第三名,靠這一項學校應該還是能通過認證。

  唯一解釋,是學生會針對許愛悠與阿北的報復行動。

  「唉、果然……」阿北嘆了口氣「我又唔係無預計到。同埋你又唔洗緊張嘅,社團室有現金又唔代表咩,學生哥都可以有錢食飯坐車嫁,係橋牌大賽嘅獎金都得嫁。」

  「但、但係,咁,」林強卻似急得一片混亂「咦,咪住先,點解你好似唔知咁,你無收到 Email 咩?」

  「我係街,可能一時無留意。」

  「吓!?阿北你依家係街?你係邊條街呀?你竟然會出街?」

  「我係機場呀,今日接許大小姐機。」

  「愛悠BB係度呀!?」林強驚叫「咁就好啦叫佢聽啦快啲啦佢一定知可以點做!」

  阿北看了一眼身邊的許愛悠,她卻異常沉默地看著手機的短訊。

  「其實依家都無乜得點做,」阿北故且冷靜地說「學生會要對付我地,依個我都預咗,認證無得上訴。咁就……無嫁啦,你係學校果陣賭少啲囉。」

  「咁、唉……唉……」林強似乎也知道事態「咁我咪連同三位囡囡嘅地方都無。」

  阿北揚起眼眉,他當然知道擁有三位女友的林強會「濫用」社團室,但到底這傢伙做了什麼?

  「聽日開學啦,我地再講啦。喂大小姐,妳洗唔洗同阿強講兩句、咦……」

  正當阿北想要詢問許愛悠,她卻突然用力抓起阿北的手腕,像是站不穩要找支撐物的無助。

  阿北見情況有異,連忙跟林強道別收線,扶住許愛悠的手臂:

  「做咩事呀?」

  「小弦……」許愛悠面帶驚惶「佢今朝開始,就係打咗好多野俾我,我果陣係飛機度,所、所以……」

  「殷詠弦?」

  許愛悠的神情是發自內心的憂懼,那是阿北第一次看見她如此無助。

  「到底發生咗咩事……」

  許愛悠皺著眉頭,喉頭緊張的鼓動著,她摘下一直頭上的格紋冷帽,平常一頭流麗的黑長直髮驟變糾亂,然後將手機遞向阿北。

  許愛悠是今天早上的航班,到現在才收到殷詠弦的訊息。從今天早上開始,幾乎每數分鐘就有一句,內容大同小異,例如:

  【我好想妳。】【愛悠妳係邊呀。】【我好辛苦。】【我好掛住妳……】【我有好多野想同妳講。】【我唔知可以點做。】【求下妳,快啲番嚟。】【小悠……妳係咪已經唔記得咗我。】【點解妳唔理我。】【許愛悠!妳係邊呀!】【我尋晚訓唔到,成晚都諗住妳……】【妳到底去咗邊呀。係咪同阿北一齊。】

  對話框來到最底部,也是大約在10分鐘之前,許愛悠手機收到的最後一句訊息。

  也是令阿北感到像針刺一樣不安的一句。

  【許愛悠,我愛妳,我唔可以無咗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