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燭火


  范震升向來吃得不多。

  這不是要符合他的失常人設,讓自己變得瘦骨嶙峋,而是他的體質從就是如此。

  過往他在社團室的時候,往往由程芳靈帶來簡單的飯盒,讓他簡單充飢,有時候他讓程芳靈自己進餐,自己亂吃簡單的餅乾或是麵包。

  用膳不像閱讀,從來沒有帶給他任何樂趣──除了由這學期開始,每天午飯時間,他都會陪程芳靈在圖書館外的梯間用餐。





  圖書館內除清水外禁止飲食,所以程芳靈會帶來飯盒或是外賣食品,來到旁邊樓梯間,等著范震升暫時放下工作過來。

  「乜原來妳都有興趣?」

  程芳靈今天照樣坐在梯間等著范震升,她拚起雙腳,腳上放著飯盒,飯盒上面放著橫放的手機,手機上播放著林強主持的「全人類愛與勇氣無死角校園電台」的節目。

  程芳靈戴著耳機,看得入神,聽見苑震升的聲線連忙拔下耳機,紅透著臉支支吾吾地說:

  「無、無、我、我、我只、我只係……我、呃……我睇咗陣。」





  范震升露出大概只有程芳靈見過的微笑,走在她身旁坐下來,程芳靈卻立刻關掉手機的畫面,可是卻被范震升握住手腕制止。

  「我頭先係旁邊企咗五分鐘啦,妳完全無留意我。」

  「對、對唔住……會長、會長……我、我、我只係……」

  范震升望向程芳靈手機上的畫面,那卻是三名學生的討論對談節目,屏幕上的主題是:【殷許接吻風波:校內vs校外|宗教vs愛情

  「全人類愛與勇氣校園無死角電台」昨天啟播了,由林強及三位女友擔任客席主持,節目內容約有三小時,除了講述校園內重點新聞(昨天主要是關於風紀當值的濫權問題)外,另有還有一節學生對談節目,以及一節為低年級生而設的課程指導節目。





  程芳靈現在所看的,正是昨天播出學生對談節目。范震升說道:「俾我聽下得嘛?」

  「可、可以……」

  程芳靈將手機放到范震升的腿上,然後他戴上耳機,聽著三位學生的對談。

  『我當然唔認為無問題啦,佢地兩位始終係我地學校嘅學生,平常我地情侶之間拍拖,都會留意唔好係學校附近有親密舉動。

  其中一位似乎是高年級的女生說。

  『但妳講嘅狀況,其實都係怕俾老師見到,會有不必要麻煩。但麻煩還麻煩,校規還校規,學生離開學校後,甚至除咗校服之後,校規嘅管豁權到底有幾大,從來都好模糊。

  另外一位穿著整齊的男學生說。





  『我都同意依位女同學嘅講法,今次事件唔係發生係校內,亦唔係上課日,甚至當事人唔係著住校服。成件事係發生於學校旁邊嘅教堂內,據我所知教會依家未公佈任何對殷詠弦嘅處份。我亦覺得校方唔可以用番對待楊希杰同方潔海嘅角度,去睇殷詠弦同許愛悠。

  三位學生各執一詞,在節目中討論著關於許愛悠與殷詠弦的接吻事件,當中涉及議題不止兩人接吻的合宜性,還有宗教與情感的衝突,同性愛戀與朋友感情的分野等等。

  「會、會長……你、食、食唔食野呀……?」

  終於程芳靈拍了拍范震升的肩頭,范震升才回神過來,拔下耳機,他望向手機的時鐘,才發現自己看了有幾近10分鐘之久。

  程芳靈打開了飯堂,那裡面她慣食的家常菜。范震升卻搖著頭:「唔啦,妳食啦,我唔餓。」

  程芳靈知道范震升有麵包或各種乾糧,也不一定在午餐時間進食,她便拿起飯匙,一口接一口地吃著飯,飯盒的熱氣令她厚厚的眼鏡片積起薄霧。

  范震升沒有說話,程芳靈也只是默然地進食。他們兩人本來就不一定會交談,就算是並肩坐著的時候,如果是旁人看來,一定是非常奇怪的一對。

  然而范震升卻覺得今天程芳靈的沉默格外不平靜,那就像暗藏了未知物質的夜空。





  「妳係咪有野想講?」范震升撫了撫程芳靈的頭髮。

  「Ar galiu.....tau ką nors pasakyti?」(立陶宛語:我可唔可以講一樣野你知)

  程芳靈用生硬的立陶宛語說著。立陶宛語是范震升最擅長也最偏好的歐洲語言之一,他用熟悉的口音回答:

  「Taip. kas tai?」(立陶宛語:當然可以啦,咩事?)

  「尋日……尋日,阿北又嚟搵過我……」程芳靈說。

  范震升沒有回答,只是輕柔按住程芳靈的肩頭。

  程芳靈繼續說:「佢同我講……佢話、佢覺得會長你精通咁多語言……只係為咗學術界工作,佢覺得……好可惜。佢話,佢希望你可以去……幫佢手。」





  范震升仍然沒有回答,程芳靈又繼續說:

  「佢、佢有話……佢尋日一樣嚟搵過你,點解……點解會長、你、你無同我講?」

  范震升呼了口氣,他知道程芳靈不是那種具佔有慾的女生。她這麼問,是認真想知道答案。

  「因為……」范震升說「我唔想我嘅態度,影響到妳嘅決定。如果我一開始就話唔去,妳一定會直接拒絕阿北,係咪?」

  程芳靈放下飯匙,握住只吃了一半的飯盒說:「會長……會長你係為咗我……?」

  「妳應該知道,阿北佢背後嘅目的,一樣係為咗幫許愛悠。可能阿北行事風格無咁強硬,但本質上佢同上學期嘅鄭雪蕾或許愛悠,又有咩分別。」

  范震升猶記得上學期當鄭雪蕾以歐研的硬碟要脅程芳靈,她那歇斯底里的模樣。

  程芳靈低著頭,從范震升的角度也看不見她鏡片後的雙眼。





  「但、但係……」

  「嗯?」

  程芳靈遲疑良久,似乎是鼓起莫大勇氣,才能說出以下這句話:

  「但係……會長你……已經、已經唔係當時嘅會長……」

  范震升撫著程芳靈髮梢的手停下來,程芳靈繼續說:

  「以前、係我……去協助會長你……因為你果陣唔係依家咁……我地離開咗社團室、我明白會長你嘅苦心……但係、我、口齒唔好,我唔識講……我只係覺得……改變嘅改變野……就係,改變咗……我地唔洗再去扮無改變……」

  「但如果,」范震升說「最後又好似上學期咁,妳會被牽連……」

  程芳靈紅著臉看了范震升一眼,又轉回頭去,低聲說:「我相信、依家嘅會長、你……有能力、唔俾依件事發生……」

  范震升驟然感受到那良久未有過的感覺,當他父親離開他的時候,當他決定拒絕整個世界的時候──那因為被愛而產生的恐懼。

  「妳唔覺得,」范震升又說「我地應該維持安安靜靜嘅生活咩?」

  程芳靈沉默半响,稍為遲疑才說:「Ignoranti quem portum petat, nullus suus ventus est.(拉丁文:對無航點嘅人嚟講,無風係順風)。」

  范震升不免微笑,他看程芳靈的耳朵一片通紅。他說:「Seneca(塞內卡),我從來唔知妳對佢有興趣。」

  「都係、都係……跟得會長你多。」

  程芳靈繼續吃起飯,梯間外回盪著其他學生急行或奔跑的腳步聲,對范震升來彷彿是未知的語言。


█ 


  原來這就是風紀委員會的真面目。

  阿北打開會議室,發現場內以半圓形放好了五張桌椅。

  五張桌椅後,分別坐著今天出席會議的五位領袖生風紀,包括坐在右二位置的楊希曦。她依然帶著微笑,向阿北點頭示意。

  每位領袖生風紀身後,又分別各坐著兩位風紀,手中握住筆記本,似乎是在做會議記錄,也可能是暗示,他們就是未來領袖生風紀的接班人及競爭者。

  阿北在中央的位置空位處坐下來,連同楊希曦在內領袖生風紀共有3女2男,桌上均沒有名牌,令人無法得知他們的名字。

  阿北上學期作為十二大社團代表的時候,從來沒有出席過聯席會議,但曾聽說風紀委每次都會輪流派不同的領袖生參與。風紀委員會不設單一領導,遇事要表決,則行集體領導制,所以領袖生風紀數量均為單數,以避免有平手局面。

  「麻煩你今日過嚟,阿北同學。」坐在正中央的一位女領袖生風紀說「我地係想同你討論下近日係學校入面,有好多關於風紀嘅影片係度流傳。」

  阿北發現五位領袖風紀舉手投足確實有不同的特質,但都一樣散發出共通的優等生氣場,所說的片字隻語,所做的舉手投足,都像不自覺經過嚴格的鍛練,以用最自然的方式符合最普遍性的規範。

  阿北漫不經心地抿了抿嘴:「咁你地應該搵錯人啦,我除咗作為觀眾,同咩影片無關係。」

  坐在最右方的男領袖生風紀說:「但尋日『全人類愛與勇氣無死角校園電視台』啟播,主持人係林強,佢係橋牌學會嘅副會長,亦係你嘅好友。」

  阿北眨起死魚眼:「阿強的確係我好兄弟,但點解你地唔係搵佢,係搵我呢?平時佢溝囡派膠依啲野,同我無任何關係嫁喎。」

  坐在最左方的女領袖生風紀繼續問:「林強佢宣稱有觀眾向佢投稿影片,但我非常懷疑,會唔會林強就係依堆影片背後嘅策劃人?定還是係你?」

  阿北聳肩表示不置可否:「哎,我諗你地搞錯曬啦。估計你地嘅懷疑都係,因為阿強係橋牌學會副會長,而我係會長,所以你地就嚟搵我姐下話。起,各位大哥大姐,你地睇下我個衰樣,好似我地依啲磨轆小型社團,咩會長、咩副會長,都係玩玩下,我都唔知佢平時──」

  「師兄,我諗我地可以開門見山。」

  會議室揚起楊希曦的聲線,阿北往她看去,或許是錯覺,他覺得她那精雕細琢的禮貌語氣下,隱藏著壓止不住的煩燥。

  「係,師妹。」

  楊希曦淺笑著說:「我地同訓導主任開過會,佢希望拍片同校園電視台依件事,可以留番俾我地學生之間自己解決。師兄,你係打橋牌嘅,我聽講打橋牌嘅技巧入面,點樣逼對方拎牌,為自己製造有利局面係至關重要,咁你想要我地拎嘅牌,到底係咩?」

  果然。阿北想著。訓導主任無意介入學生群的爭端當中,拍片是集體行為,禁得了一次禁不了第二次,既然影片針對的是風紀,解決方又回到風紀委身上。

  阿北靠後到椅背上說:「首先,我從來無打算要挑戰風紀委嘅權威,或者要拉任何風紀或領袖生風紀落馬,我從來唔係針對在坐任何一個人。」

  左二的男領袖生風紀終於按捺不住道:「你承認拍片同埋個電視台係你背後指使!」

  阿北氣定神閒沒有回答,楊希曦也朝那位男領袖生風紀搖頭,等阿北說下去。

  「我需要風紀委係下次聯席會議嘅時候,同意由鄭雪蕾提出嘅校規修訂。」

  阿北說,望向現場所有五位領袖生風紀、包括楊希曦。


█ 
  

  殷詠弦跪在祭壇前,雙手握在祭台上,她將額頭靠向手上,口中禱誦著不同的經文。

  入夜後,教堂內的蠟燭燃燒著淡淡的石蠟味,明滅不定的燭火照著教堂內的坐位、廊柱、十字架,投射出朦隴不定的灰淡燭影。

  殷詠弦穿著修道帽,繼續她從未停歇的禱告,她諗完一段經文,又是一段經文。

  她好像聽見了身後傳來開門聲,然後是腳步聲,有人在位置中坐下來。

  教堂在晚上仍會開放一段短時間,但附近信徒不多,除非是宗教節日,否則幾乎沒有人會於晚上來教堂。

  殷詠弦沒有在意,繼續低頭禱告,暗紅色的嘴唇絮語蠕動,搖動的燭光往在她半閉的雙眼灑上了混濁的淚。

  「Quid est peccatum tuum?(拉丁文:妳犯咗咩罪?)」

  從她身後傳來一把有點深沉,但音節清晰的男聲。

  殷詠弦對拉丁文並不嫻熟,但她知道那是成為修女的必經課業,所以她在長老修女的指導下,也懂得一點基本的拉丁文。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聖像,雙手緊握,用生硬的拉丁語回答:

  「Peccatum meum……amor est。(拉丁文:我嘅罪……係愛)。」

  身後的那人沒有馬上回答,片刻才說:「Amor nunquam peccatum est。(拉丁文:愛從來唔係罪)。」

  「Fortasse(拉丁文:或者……)」殷詠弦發現自己的拉丁文不足以對話,便又說「係我嘅方式有錯,係我嘅渴望有罪,但依一切都係出於我嘅愛。我或者無辦法用最正確嘅方式去愛,但愛仍然係愛,又同時係罪。」

  「但我地好多時,」那男生也配合著轉換語言「根本唔會知點樣先可以正確去愛,唔只對其他人,對世界,對自己都係。如果係咁嘅,我地無時無刻都犯緊罪。」

  「可能就係咁,」殷詠弦說「我地先至需要上帝,需要救贖。」

  「妳唔相信我地憑自己,可以搵到正確去愛嘅方式?」

  殷詠弦有那麼一刻想回頭,可是她覺得思緒非常沉重,像隨著燭火也一點一點寂滅。

  「愛太過沉重,我地好容易因為愛而犯錯,我地必須要靠上主去幫我地。」

  殷詠弦知道,這即便只是逃避,但也是她找到內心片刻平靜的唯一方法,是她可以暫時放下許愛悠的方法。

  「我嘅父親……」殷詠弦身後那男聲說「佢係一個歷史學者,終其一生,都執著於尋找同解釋歷史嘅真相。」

  殷詠弦熟識這種語氣,是懺悔的語氣,每位教徒都曾經有過的語氣,那無法置信自己會說出種種傷痕的語氣。

  「佢用咗半生去探究歷史,但到最後,佢得出嘅結果無得到學術界認同,佢唔放棄,繼續堅持。直到我母親離佢而去,直到佢自己身體衰弱,直到佢過世之後,剩得番我一個人。」

  教堂內的燭火晃動著,隨著焚燒愈來愈幽暗。

  「可能我選擇失常嘅方式去投身學術工作,係想話俾我父親知,學術界只係一個笑話;我遠離其他人,睇唔起依個世界,係因為我想話俾其他人知,依個世界根本毫無價值,唔值得任何人包括我父親去執著;我甚至唔鍾意我父親俾我嘅名,『震升』,震驚百里,柔以時升,佢到死果日,仍然妄想我會拎到佢無嘅名氣地位。」

  「又可能,只係我搵唔到一個正確嘅方式,去適應依個令我失去父母嘅世界。又有可能,我只係怕自己適應依個世界之後,會成為一個平凡人,發現自己同父親都係一樣。」

  「我真係唔知道,如果我因為『愛』,就去嘗試了解、參與、影響依個世界,或者我嘅結果只會同父親一樣,成為另一個佢。」

  殷詠弦看著眼前聖壇上的白蠟燭,有一根已經熄滅了。她看著前方說:

  「好抱歉……我只係一個罪人,無能力去破除你嘅迷惘,亦無能力去赦免你。但我想問……你有深愛嘅人嗎?」

  「有。」那男聲說。

  「如果,」殷詠弦說「你會因為愛佢而落入地獄,會罪孽深重,你會繼續去愛嗎?」

  那男聲發出一聲冷笑:「某程度我依家已行咗入地獄,依個充滿普通人嘅世界,對我嚟講同惡夢無分別,但係……我仍然會咁做,為咗一直陪係我身邊嘅佢。」

  「咁我相信,你已經搵到引領你嘅方向。」殷詠弦跪在神壇前低頭說「我只能提醒你,我一樣嘗試過佔有我所愛嘅人,嘗試令全世界都知道我有幾咁愛佢,即使我知道咁樣會傷害佢同我自己,但我仍然願意狂妄咁樣去愛,即使我將會罪無可恕。」

  燭光幢幢,殷詠弦背後那人從坐位中站起來:「我始終唔覺得愛係罪。但我故且再問多樣野:妳內心有上帝,可以赦免妳嘅罪,但如果係我地一般人,因為愛而犯錯,應該被邊個赦免?」

  殷詠弦沒有回答,厚重的陰影像在她身邊落下沉默的帷幕。

  那人的腳步聲往教堂的門外走去,他拉開門然後說:「可能,我同妳忘記咗一件事,或者唔願意去接受依件事。」

  殷詠弦終於回頭過來,她的雙眼一直凝視著幽暗,一時無法適應教堂門前參差的燭火,那人的臉只糊成一團慘白。

  「比我地脆弱、比我地任性、比我地無知嘅人,偏偏比我地自己,更加知道點去愛我地……甚至原諒我地。Dominus vobiscum。(拉丁文:願上帝與您同在)。」

  那人最後的說氣像帶著幾份自嘲,他關上教堂的門後,殷詠弦閉上雙眼,仍在黑暗中看見燭火的烙印。


█ 


  會議室內,五位領袖生風紀沉默不語,正中央仍放著一張無人的坐椅。

  經過約莫20分鐘的討論後,正中央的女領袖生風紀清了清喉嚨說:

  「相信我地已經有結論,有無人有其他想法,或者需要更多時間?」

  場內沒有人回答。楊希曦雙眼盯著那空空如也的坐位,那阿北曾經坐著的位置。

  「咁我地依家開始投票,按慣例為消除爭議,『同意』或『不同意』各投票一次,大家準備好?」

  五人稍一點頭,正中央的女領袖生風紀揚聲說:「『同意』於下次學生會聯席會議時,由風紀委代表投票,支持阿北或鄭雪蕾校規修訂動議嘅,請舉手。」

  沒有一個人舉手。

  「『不同意』於下次學生會聯席會議時,由風紀委代表投票,支持阿北或鄭雪蕾校規修訂動議嘅,請舉手。」

  五位領袖生風紀陸續舉起手,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

  剩下沒有舉手的楊希曦。

  其餘四位領袖生風紀望向楊希曦,她早已收起慣用的微笑。

  直到會議室內連寂靜都顯得太過刺耳,楊希曦才舉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