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校服


  許愛悠站在房間中的全身鏡前,穿起校服的襯衫,別好墨綠色百摺裙的鈕扣。

  她套上棗紅花色的領帶,拉好襯衫的皺紋,再次確認百摺裙的位置。

  最後一個步驟,是她用梳子順落她一把及背的黑長直髮,抹好髮蔭的角度與位置。

  她這才察覺到,她比別人多放了差不多一禮拜的假,連上兩禮拜的寒假,她整整三個禮拜沒有感受到校服的質感。





  這學校的校服分別為夏季與冬季校服,男生相對簡單,就是長袖與短袖襯衫之分,而女生則麻煩了,夏天是白色全身短袖連衣裙,冬天是長裙襯衫配百摺裙。她記得林之年總開玩笑說,男生夏天換季前,把冬天的襯衫衣袖剪短就可以了(應該是沒有真的這樣做),但女生就必須整套替換。

  許愛悠從來不知道這背後的原因,也許是學校與校服供應商有勾結,又也許是夏季連身裙在冬天不保暖。不過,她雖然也覺得這有點麻煩,但亦不是壞事,至少每次換季的時候,她總能察覺自己身體的變化。

  女生再怎麼故作不在意,但始終會感受身體的改變,那無關於她自己對於身體的期望,而是身體會那麼橫蠻而不顧一切地變化。男生總說女生很任性,但有時她也忍不住想反問,你們有嘗試過裙子一夜變短,稍為繞個腿男生也看得不目轉睛嗎?你們有試過伸個懶腰,男生們也群起直視妳那絕不豐滿的胸部嗎?當我身處的世界那麼任性地改變,我對世界也稍為任性,真的那麼過份嗎?

  女神。校花。娘娘。也許沒有人不喜歡被稱讚,但既然我注定被推到舞台之上,那我至少能決定演出風格吧。

  無論成功,或是失敗。無論事後我會否後悔。我登上舞台後,就是專屬於我的表演。





  許愛悠扣上百摺裙的腰帶,套上深紅色的毛衣外套。

  她望向化妝桌上那圈暗紅色的手環,最後一次猶疑是否戴上去,但她知道那只會惹來訓導組老師,乃至校董不悅的目光。

  ──不悅又怎樣呢?那不過只是一圈手環而已?是我的好友在萬聖節送我的手飾。我帶著它也不行嗎?

  許愛悠天生的迴路令她耳畔響起本能的反駁,可是,她相信她今天需要的是沉著冷靜。

  許愛悠檢起肩包,離開房間,穿起黑色皮鞋。





  父母今天都比她出早出門,母親老樣子將午飯的餐盒放在飯桌上,卻附上一張 Memo 便條,許愛悠摘下一行。

  『快啲返學,唔好日日煩我有咩食。』

  「妖。」

  許愛悠笑著罵道,她收起飯盒,離開家門。

  今天她需要回校,與訓導組老師以及副校長會面。

  她相信,那將會宣判她的處分。


█ 






  愈發不可收拾了。

  那就像乾燥的林中突然竄起的火花,當你察覺到那將釀成大火之際,已經為時已晚。

  過去兩天,學校幾乎從小息、午飯到放學活動,都有風紀因為學生的偷錄問題而與學生起爭執。

  訓導組老師們指示學生在校內除緊急狀況外,「不應」使用智能手機,而風紀則被賦予勤阻學生使用手機的權利,但過去兩天,當風紀嘗試要學生收起手機,就會有更多有手機在遠處拍攝。影片上傳到社群後,林強便在他「全人類愛與勇氣無死角校園電視台」添鹽加醋,又在學生對談節目中,讓參與節目的學生公開談論校內使用手機的問題,令風紀無法單靠自己的當值權力,去完全制止風潮。

  更嚴峻的是,楊希曦發現,起初幾段影片,可能都是阿北與林強的策劃下有意為之,但當風紀濫權議題爆發後,愈來愈多影片顯然是學生們自發所拍。

  楊希曦絕對明白,風紀在學生間的權威再大,也不可能完全控制每一位學生的行徑。

  更可怕或可悲的是,「濫權」從來是合理的質疑,因為擁有權力的是風紀委,而不是學生們。





  楊希曦有想過運用她手中對林強的罪證,稍為阻截電視台的聲勢。但她又想到,就算把林強踢出校,那也是治標不治本,甚至以他目前的人氣,更可能有反效果。

  楊希曦一再想起坐在位置中的阿北,他那對了無生趣的死魚眼。

  「我提議,下次學生會聯席會議,我地風紀委要動議校規修訂,正式將『禁止使用手機』列入校規──」

  「唔得,唔可以咁做!」

  與阿北會面的兩天過後,領袖生風紀的緊急會議,其中一位男領袖生風紀提出議案。

  楊希曦甫聽見,對方話音未落,她已按住桌面喊道。其他領袖生風紀看她露出難得焦慮的表情,也不禁失笑說:

  「點解唔得?阿北佢可以推校規修訂,我地風紀委一樣可以推。」





  楊希曦徐徐搖頭:「重點唔係響依度,而係如果我地咁做,就正中阿北下懷──」

  「希曦,」另一位領袖生風紀也說「我知妳可能係下屆學生會會長嘅熱門人選,依個時候去推校規修訂,結果會影響妳身為領袖生風紀嘅形象,但係依家情況好明顯難以收拾,最佳方法,係我地先快速控制狀況。」

  楊希曦只是繼續搖頭:「唔可能,因為鄭雪蕾佢一定會反對──」

  「鄭雪蕾反對係意料中事,其他認證社團亦未必會全數同意,就算過唔到,亦起碼俾學生知道,我地風紀委唔會坐以待斃,任由坊間無理指控我地。」

  「唔可以!」楊希曦再次急道「我地夾硬壓低成件事,只會令阿北同林強有更廣嘅輿論攻勢!」

  「我地點都要行第一步,」另一女生領袖生風紀也說「唔可以話怕件事發大,我地就乜都唔做,否則我地一直處於被動。」

  「好啦,既然大家有爭論,」今天負責主持會議的男領袖生說「依家我地投票表決:『同意』風紀委代表於下次聯席會議,由風紀委提出校規修訂,明文禁止使用手機。」

  除楊希曦外,其餘四位領袖生風紀均陸續舉起了手。






█ 


  馬群陽倒沒想過,自己會有這一天。

  可能很多人不會相信,但馬群陽沉迷籃球,並不是因為公眾祟拜的目光或會受女生歡迎,而是那是他唯一專長的事情。

  你說他不喜歡被女生圍繞,每次比賽時聽見充滿仰慕的「Marcus」歡呼,那當然不可能,可是他有時候也覺得很奇怪,他從懂得打籃球起、中二加入校隊當後備出賽,成功得分反殺對手後,就知道這將會是他這輩子唯一也是最後的戰場。

  他曾經觀看過很著名的球星比賽,讀過眾多NBA巨星的訪問及著作,他深深明白籃球員的生涯非常短促,比更多運動員都更一瞬即逝。

  馬群陽知道籃球也非一個人可以進行的比賽,他作為學生運動員的身份可以走到多遠,也是無人能料,所以他一直以最大的努力,在籃球場上燃燒自己的生命。

  「MARRCCUUUSS!!!!!」

  午飯時間,馬群陽出席校隊練習,戴著隊長臂章的他在操場上奔跑、突入、射籃、三分穿針。場外圍觀的女生們一陣雀躍狂呼。

  他注意到,今天來圍觀的不只有女生,還有眾多手機鏡頭。

  乙隊的隊長暫時休賽後,馬群陽終於與乙隊達成協議,由他來暫時擔任隊長。乙隊與甲隊向來是世仇,但校際公開賽臨近,乙隊隊員也知道馬群陽的實力,所以還是願意接受此安排。

  馬群陽黝黑的身驅在冬末的正午下作賽,他像一匹桀馭的馬,也像烽煙中突進的騎兵,每一個動作都所向披靡,同校的友隊被殺得片甲不留。每次他進攻、上籃、射球,場內都響起群眾多歡呼。

  咇──

  半場休息時間。馬群陽走到場邊補充水份,這時候總有女生,特別是低年級生走來,會來跟他搭話合照,他多半都會拒絕或是禮貌回應。他並不是那麼道貌岸然,有時候生理上的衝動也會擾動他比賽的意志──但亦正因如此,他對此更是避忌。

  「Hello Marcus,我地係『全人類愛與勇氣校園無死角電視台』,可唔可以阻你少少時間?」

  全人類什麼……?那好像是最近幾天突然冒起的話題,總之就是校園電視台吧?馬群陽故且看過去,卻是一位面容姣好、拿著咪高峰的女生,旁邊則是拿著手機拍攝的男助手。馬群陽自然看了一眼手機的鏡頭,又對女生說:

  「嗨……您好。」

  「我地依個係直播訪問嚟嘅。我地想問下你,作為甲隊嘅隊長,破天荒同乙隊合作,有無壓力或者難題呢?」

  馬群陽倒是一時說不上來,他自知不是那種擅詞令的模範生。他決定回答:「唔……其實都無話咩壓力嘅,甲隊同乙隊傳統上互相比拼,但都係校隊,甚至係同一位教練教出嚟嘅……所以我地打法都係類似,當然我要多謝乙隊嘅隊員,唔介意由我繼續擔任臨時隊長。」

  現場周邊響起歡呼,這出乎馬群陽的意料之外,這不只是普通的回答嗎?他看過去終於明白,原來是即使站在最遠處的女學生,也在用手機收看他訪問的直播。

  「好啦,睇嚟現場反應都好熱烈喎。下禮拜就是第一場校外公開賽,你有信心嗎?」

  「當然有啦。」馬群陽簡潔地回答。

  歡呼。更多的歡呼。

  「你一直以嚟咁多支持者,而據我所知,依個係你第一個直播訪問,或者你可以趁依個機會,同班fans講兩句。」

  「哈哈,我打波從來唔係為要出名定點,唔敢講有咩 fans,但我知道有好多朋友、師妹,都睇咗我好多年,我點都要衷心多謝佢地。」

  歡呼聲鋪天蓋地,幾乎連馬群陽的聲線也被掩去。

  「我知有更多朋友係關心你嘅感情狀態,可以請問你到底有女友未呢?」

  馬群陽露出帥氣的笑容,現場卻沉入一片緊張的寂靜。其實他大可以回答沒有,可是他突然有不知從何而來的直覺,只是說:

  「依層……啊,我要番去練習啦,有機會再講。」

  就在馬群陽轉身離去的時候,他身後的女生們發出更情緒化的尖叫,那是興奮,也是焦急,那是著迷,更是瘋狂。

  他聽著背後那為化人聲海浪的熱烈,馬群陽終於明白「赤皇」兩字的真正意義。


█ 


  許愛悠坐在位置上,她發現最困難的,並不是要回答剛才訓導老師、校董以及副校長的提問。

  最困難的,是她要抗抵那強烈的睡意,忍住不在這些師長面前打瞌睡。

  許愛悠試著在會議室找出任何有趣可愛的事物,至少可以她分散一點注意力,但並沒有。

  空洞的會議室,只有文件的辦公桌,訓導組老師、副校長及校董會代表成員。

  經過了差不多兩小時的聽證,訓導主任終於從文件夾中拿出一張紙張,她在上面寫了些什麼,又讓校董看了一眼,校董代表只是點了點頭。

  「六年級E班,許愛悠同學。」

  「係。」許愛悠應道。

  「就您早前與另一學生,殷詠弦同學所做出之過度親密行為,我們經商議後,現階段作出以下處分──」

  許愛悠只是摸著空盪的手腕。


█ 

  
  阿北。林強。鄭雪蕾。郭允箏。

  四個人各估了桌子的四邊,阿北面對林強,郭允箏面對鄭雪蕾。

  「紅心8。」

  這回輪到郭允箏出牌,然後林強出了紅心4、阿北出了黑桃6,鄭雪蕾出了紅心K。

  「啊……」鄭雪蕾發出失落的輕吟「我終於明啦,一直以嚟,你無打算贏,只係想逼我食爆。」

  阿北聳肩說:「我一直覺得玩 contrat bridge(合約橋牌),要中到自己食幾多係極難,不如餵牌俾對方,令對手自爆仲簡單。」

  這時候到林強出牌,鄭雪蕾直接翻牌說:「唔洗玩啦,我輸硬,我得番紅心同大牌,跟住落嚟係林強、我、阿北出牌,一定係我爆。阿北你依條友根本無紅心係手!」

  鄭雪蕾凌厲地指著阿北,阿北也放下啤牌說:「終於俾妳發現。不過妳第一次玩,已經打得好好嫁啦,不如下次公開賽雪蕾BB妳同我合作,有獎金。」

  鄭雪蕾輕蔑地冷笑:「我無興趣做下人把位,更無興趣實際上俾你操控,你都係叫番你嘅許大小姐陪你玩啦。」

  阿北見牌局結束,收起桌上的啤牌說:「佢咪更加無興趣,仲要係咁問,點解依條規則係咁,果條規則又係咁──好彩佢唔係度咋,唔係九秒九衝出嚟打我。」

  阿北打趣地環顧四周。許愛悠今天要出席訓導組的聽證會面,他拿出手機,並沒有任何來電或短訊,可能還沒有結果。

  喀喀。

  是敲門聲。鄭雪蕾回身望過去,又望向阿北,阿北點頭,揚聲道:「門無鎖,請入嚟。」

  門打開了,是范震升,以及跟在他身邊的程芳靈。

  阿北站起來迎接,微笑說:「我終於都等到你嚟啦。」

  苑震升依舊帶著蒼白的臉色,環顧這校園電視台的工作室。

  學校約莫從7年前開始,就斥資建立了校園電視台,那時候想湊的是多媒體教學的熱潮,因此購置了看來是二手攝錄機及簡陋的視像合成器等,但後來智能手機時代一到,這一切又瞬間變得過時。校園電視台這幾年最大的用途,就是定期去做沉悶老氣的老師訪問節目,算是校方的半官方機構,也早已遺忘在學生的視線之外,風紀委與何子晉的第一次搜查時沒想到校園電視台,也可算是非戰之罪。

  可是,此刻的校園電視台工作室,卻有了更新型的收音器、混音器,專門用來處理視像效果的高級筆電,更有眾多方便直播的手機腳架、簡便的照明燈及咪高峰等。

  「睇嚟有人重金收買咗校園電視台。」范震升說。

  「Well,」鄭雪蕾轉身,手臂擱在椅背上,用指頭捲起頸間的卷髮「問答隊話曬係校外曝光率最高嘅校隊,我出少少錢贊助我自己,好正常丫。」

  「好啦,我總算都等齊人啦。」阿北說「我想同大家講下接下來嘅計劃。」

  鄭雪蕾也伸起懶腰,與郭允箏站起來。阿北、林強、鄭雪蕾、郭允箏、范震升與程芳靈圍在桌邊。范震升說:

  「我先講明,我參一腳只係嘗試,如果發展非我所願,我會即時退出。」

  「無問題,」阿北點頭「我絕對唔會逼你做任何野。」

  「許愛悠果邊仲未有消息?」鄭雪蕾看了看腕表「個會點都應該開完。」

  「仲未。」阿北又次望看手機。

  如果這麼久也未有消息,更可能是許愛悠知道結果,卻不想跟他說,那麼──

  阿北抿緊嘴唇,排除過度悲觀的想法,只是繼續對所有人說:「我相信我已經講過我地嘅目標。師妹,妳話風紀委果邊會動議校規修訂,全面禁止校內使用手機?」

  鄭雪蕾點頭:「小郭有朋友係低年級風紀,佢收到風。我相熟嘅活動老師,亦有透露過。風紀委嘅算盤應該係,就算最後過到通議,但入公投通過唔到,校方都可以就住票數,再去調整點樣禁止手機使用嘅政策。」

   「咁大致上都係按我地嘅預期進行,跟住落嚟就睇妳啦,雪蕾BB。」阿北說。

  鄭雪蕾冷笑著,從桌面上疊好的牌堆中抽出一張,正是剛才她曾經打出的紅心K:「雖然我唔想承認,但我都俾你擺咗上台,走唔甩啦。」

  這時候范震升說:「我仍然覺得,你地就算無我,一樣唔會有問題。」

  「唔好咁講,」阿北對范震升說「我反而覺得你係先計劃嘅核心,而且……芳靈應該都樂見其成,係咪?」

  程芳靈只紅著臉稍一點頭。鄭雪蕾又望向阿北說:「好啦,咁既然按你計劃已經齊人,台長,下一步指示?」

  「聽嚟妳仲心急過班風紀。未來會長。」

  「哼,」鄭雪蕾道「點都應該唔夠你急嘅,你要救公主喎。」

  阿北哈哈大笑:「好彩佢聽唔到咋,佢依個禮拜都真係幾公主,又唔洗返學,淨係識食完又訓,訓又完食,夜晚無野做打俾我廢噏吹水,可能佢都寧願訓導組直接踢佢出校。」

  「食屎啦!打靶仔!我幾時淨係識『食完又訓,訓又完食』呀!我有落街跑步嫁!你就公主!仲有我邊有廢噏呀!你今晚唔好再打俾我丫!」

  所有人立即望向校園電視台工作室角落的大儲物櫃。

  那是學校中最常見的灰鐵色大儲物櫃,可以容納掃把、水桶及紙箱等各種大型雜物。

  阿北現在才注意到,房間中隨地堆積的舊錄像帶紙箱,比原本該有的增加了。

  「FUCK。」阿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