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一天我們在操場上接吻》(2025新版): 欄架
42 欄架
那是十月初,夏末的晴天。
學校還未換季,不論男生女生都穿著潔白的夏季校服,所有人圍繞在新翼舊翼的走廊上,像要湧向操場上的海嘯巨浪。
眾人的驚呼聲下,楊希杰與方潔海正在操場的中央接吻。
那成對的身影是如此義無反顧,在早晨的烈日下像於漩渦中心綻開的花蕾,甚至校工、老師與保安、一時也被眼前的畫面所震撼,忘記採取應有的制止行動。
楊希曦記得,那天她站在四樓的五年級教室外,俯視那今早正式被開除學籍的親弟。
那是與她相差一歲的親弟,從小她就見識過他的頑劣,他的愚鈍,他的無知,他的狂妄。即使在她多麼嚴厲的教訓下﹐多麼溫柔的誘導下,他也依然故我,如果當年不是舉家用盡九牛二虎的力逼他讀書,他連這間學校也不會考上。
可是,楊希曦卻是第一次看見,在他弟弟的臉上閃耀出宛如沸騰的成就感,那親吻著方潔海時極致快樂、圓滿的笑臉。
楊希曦突然覺得頭暈目眩,她急步離開走廊的人群,一個人奔向梯間的暗角。
她的視覺恍似要崩解碎裂,眼前的地板、陽光,灰白的校牆,從有型的物質被掏盡成窒息的真空。
終於,她再也忍不住,在梯間放聲嚎哭,她第一次聽見自己哭泣的回音,是可以如此悔恨悲痛。
楊希曦跪在地上,雙手掩面,似要贖罪般將身體裡所有的眼淚都哭出來。
█
「On your mark, Get set, Go !」
司令員按下氣笛,響亮的起跑聲劃空氣,八條跑道上穿著體育服的女選手同時向前飛奔。
校運會有兩場,皆是在下半年舉行,先是二月下旬的陸運會,然後是三月下旬的水運會。
陸運會分為兩部份,早上是初賽,而下午則是決賽,相比始終需要懂水性的水運會,陸運會的氣氛往往會更熱烈,特別是下午各大班際決賽,即使大會從來不設班級總成績冠軍,但也總會引起學生觀眾們的激烈情緒。
女選手們先後完成400米賽事,爭相跨過終點線,然後回頭望向計時版,觀察自己的成績。
是第3名呀。倒是可以出線呢。
許愛悠喘呼著,看著顯示版上的完成時間,拿起場邊的水瓶,喝了兩小口,離開跑道走到場邊。
「睇妳好似贏得好輕鬆咁喎。」
站在一旁待命的阿北拿起毛巾,繞到許愛悠的頸上,擦了擦她汗濕喘紅的臉頰。
「你落場跑下咪知囉,」許愛悠揚起眼眉,拉好頸間的毛巾。
「妳咁姐係想我死姐。」阿北沉著臉說。
「係嫁,」許愛悠微笑說「所以你都係乖乖地幫我遞毛巾喇。嚟~拎住。」
許愛悠將水瓶塞給阿北,然後用毛巾擦起頸間的汗水。雖然還是二月下旬,但天氣已經開始回暖,和煦的春日之下,許愛悠只覺汗流浹背。
「妳依家入到決賽,姐係晏奏仲有得跑?」
許愛悠點著頭說:「嗯。至少有400米決賽,睇下一陣100米同班際接力會唔會入埋啦,跳遠我就玩下嘅姐,應該唔會晉到級喇。」
許愛悠解下賽跑時綁起的馬尾,雙手散了散流麗的烏黑直髮﹐修長的左腳單腳踮起,用手拉緊跑鞋的鞋跟,然後又稍掀起體育服的衣背,用毛巾擦起背上的汗,乍露出一小截纖細的腰。
她發現阿北拿著水瓶,一對死魚眼看得目不轉睛。
「望咩呀?死仔。」許愛悠笑著啐道。
「妳都擺明派福利嫁啦娘娘,我點解唔望得先。」阿北理直氣壯地說。
「咁我洗唔洗幫你地個台做段訪問,再推高你地個收視呀?」許愛悠將毛巾掛在肩上,拉好上身的體育服說。
「依啲殺手鐧,我地留番到必要先出啦。」
『──100米初賽,高年級第一組選手,第一次召集──』
許愛悠聽見廣播,又將毛巾塞給阿北,接回阿北手中的水瓶說:「又到我啦,啊~好攰呀。」
「加油啦。」阿北淡然地說。
「丫~你完全唔擔心我嫁喎。」許愛悠睜起眼說。
「妳玩得咁開心,我叫妳都唔會停啦。」
許愛悠嘿嘿笑著,對阿北吐了吐舌頭,便又走到召集區去。
當陸運會開放報名後,許愛悠便一口氣報了四項賽事。阿北知道她被學校禁止參與社團活動後,一直悶得無從宣洩,只是沒有說出口。她以前確實也有練過田徑,也是在舞台上渾灑汗水的舞蹈社主將,大概也想借著陸運會,來發洩積壓以久的活力。
阿北以許愛悠助手的身份來到跑道旁的待命區,同時觀察著運動場中各個校園電視台記者及攝制隊的工作。
按照工作排程,校園電視台只會直播決賽項目,目前的採訪及攝錄,都是用作籌備之後的體育節目。
阿北觀察周邊的工作人員,包括風紀、男童軍及女童軍。他們全都堅守崗位,沒有阻撓校園電視台工作的跡象。
自從鄭雪蕾參選演說後,校園電視台一下子成為學生校園生活的重心,一天製作的節目已有近6小時,風紀亦沒有再主動制止學生們使用手機觀看相關節目或拍片,甚至再沒有重提校規修訂議案,禁止智能手機應用。
下任會長的提名往往會在4月公佈,目前距離提名期尚有一個多月,鄭雪蕾的聲勢有增無減,而楊希曦相對之下仍是名不經傳。
提名權在尤天勇之手,他確實可以不顧一切,只提名楊希曦或他心儀的候選人,只是提名名額有兩人,看目前的形勢,如果提名名單沒有鄭雪蕾的話,必然會有非議。那麼如果尤天勇屬意的是楊希曦,而非鄭雪蕾,以他的性格──
阿北拿著許愛悠擦過汗的毛巾,望向她遠處在召集區,與認識的同學嬉笑閒聊著。
他突然覺得,他與許愛悠的角色,來到這學期倒是完全對調了。
█
進入下學年後,學生會會長的任期只剩不到半年。
最遲在4月中旬,會長必須按慣例提交提名權,然後就是進入會長選舉及交接期,即使在學期最後一天正式交接之前,會長仍然是會長,但不論是外界觀感上,或是實際操作上,尤天勇的會長生涯已是終點在望。
他可以用一切事物保證,他從不貪戀會長的位置,甚至上年度近乎到最後一刻,林之年才提名他,也多少出於他的意料之外。他亦一直僅記林之年的理念,制度就是制度,他只是整個制度的一份子。
尤天勇坐在觀眾席上,看著運動場各個角落,都在進行不同田徑比賽,跳高、擲圓球,賽跑……尤天勇低年級的時候曾打過一陣子籃球,但他後來專注在課業及社團活動上,又漸漸荒廢了運動,只是偶爾 Mimi 拉他去跑步,他才勉強應付。
尤天勇喝著從運動場小賣部買回來的咖啡,那一點也不美味,只是他需要咖啡因。
「你好悠閒喎,會長先生。」
Mimi 換好了體育服,穿起了跑鞋與短褲,上半身披著黑色的體育外套,來到尤天勇身邊。他說道:
「吓,咩運動會依啲野,學生會本身就無野做嫁啦,果場又唔係我地嘅。」
學校每年都會在校外租借運動場,那倒不是學生們能夠干涉的事務。Mimi 說:「睇你個樣直頭準備提前交接添啦。」
尤天勇呷了一口咖啡,才又說:「咁都幾好丫,楊希曦幫我處理曬所有野,我都唔洗做。」
「我怕你四個月後,又要再交多次棒咋。」Mimi 笑道。
尤天勇淡然說:「我對鄭雪蕾從來無任何偏見,佢只係一個脾氣有啲差又強勢嘅有錢囡。不過……我咪同妳講過,我對楊希曦有信心,佢一定會贏到會長選舉。」
Mimi 呶了呶嘴,沒有回答。自從聖誕那天晚上,Mimi 就絕口不提鄭雪蕾,她大概也知道當天晚上自己反應過激,多少於心有愧。
『──100米初賽,高年級第三組選手,第一次召集──』
「咦,係咪到妳啦?」尤天勇聽著廣播說。
「係呀,記得係觀眾席大聲叫加油呀,我要聽到『我愛妳丫~Mimi!』咁樣。」Mimi 打趣說。
「不如我用學生會會長身份,叫其他參賽者直接俾你贏啦。」尤天勇說。
「噢~又話提早交棒嘅?臨收山先嚟濫權?」Mimi 笑說「而且無可能啦……許愛悠都有跑100米。」
尤天勇怔了怔,他沒有留意運動員名單,倒真的不知道這一點:「係?」
「你唔記得咗啦,我中一果陣入選過田徑隊嫁。我咪就係果陣識到佢。」
尤天勇知道 Mimi 說過好幾次,她認識許愛悠先於尤天勇,但尤天勇也一直沒有細問。
「呃……嗯,」尤天勇終於知道因由,卻莫名有點無言以對,只點頭說「呃,咁,咁妳加油啦。」
「呼,」Mimi 拉開體育外套的拉鏈「咁多年無跑,希望 keep 到啦。陣間見啦,Bye bye。」
Mimi 帶著充滿鬥志的微笑,拍了拍尤天勇的肩頭就轉身離開觀眾席。
尤天勇又呷了一口淡而無味的咖啡,卻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許愛悠。Mimi。鄭雪蕾。楊希曦。
唉,女人的戰爭。
█
風が吹いている 僕はここで生きていく
(風正在吹,我就活在這裡)
晴れわたる空に叫びつづけよう
(讓我們繼續向蔚藍的天空吶喊)
新しき日々はここにある ある
(新的日子已經來了,來了)
風よ吹いていけ 君と夢をつなぎたい
(風呀,吹動吧,將夢和你連結在一起)
愛しあえるだろう つくりあえるだろう
(我們可以彼此相愛,我們可以彼此創造)
この時代を 僕らを この瞬間を
(這個時代,就是我們,就是這一瞬間)
下午的決賽開始前,穿著校服的女學生歌手,在運動場中用圓潤亮麗的歌聲投入演唱著。
為什麼會是日文歌呢?鄭雪蕾也實在不知道。可能是趕流行吧?剛才校園電視台有解釋,那歌名叫什麼《風在正吹》(風が吹いている)。
一曲既盡,女學生歌手退場,然後上場的是舞蹈社。
鄭雪蕾確實要承認,那沒有許愛悠的舞蹈社,確實是缺了點什麼。
即使是那只是簡單的暖場演出,可是那就像一片蛋糕上,少了那一朵奶油的拉花,那足以令甜品成為甜品的存在。
體育場中央的草地上,眾多舞蹈社的成員穿著可愛活潑的舞衣,隨著音樂響起,跳起歡快可人的暖場舞蹈。
這是些暖場表場都是今年新增的節目,鄭雪蕾知道這必定是楊希曦的安排。她名義雖然只負責下年學三場重點大型活動的秩序安排,但似乎也從許愛悠身上的學會了一招半式,透過表演社團的演出,帶動陸運會的氣氛更熱烈。
歌曲演唱後是舞蹈表演,再來是男女童軍的步操環節,以及最受期待的美式啦啦隊表演。
鄭雪蕾站在工作人員區域,看著郭允箏在不遠處前方,指揮著校園電視台,直播舞蹈社的精彩演出。
她知道楊希曦大概不是那種喜歡走到幕前的性格,這麼做大概是等她獲得尤天勇的提名後,更獲得訓導老師及活動組老師的支持。
「哎喂!小心,唔好靠太近!」
校園電視台的攝影記者太過靠前,差點被突然舉行的舞蹈社女生所撞上,郭允箏立刻上前,將記者拉回來。
由於彩排場地有異,校園電視台的記者也不知道舞蹈社表演的規模,此刻只能隨機應變。
郭允箏站在眾多記者與直播筆電的後方,專心調節各個直播鏡頭。
鄭雪蕾自從公開宣佈參選後,為避嫌一直與校園電視台保持距離,所有的運作都交由郭允箏,或是阿北去暗裡處理。她頗為肯定,現在如果馬上舉行來年的會長選舉,就算她跟楊希曦都不會取得過半數,也會由她取得領先的多數。如果她的領先度持續擴大,就算首輪不過半,要進入第二輪教員及校董投票,老師們也不一定有理據倒向代表風紀與模範生的楊希曦。
鄭雪蕾望向在各個出入口守傭的女童軍,每個人都身穿整齊鮮明的海藍色制服,佩戴著橘金色相間的領巾,頭髮也綁得優雅妥貼,一時也看不見楊希曦是否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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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比賽確實是有一份魔力,有時候就算你對比賽的內容沒有興趣,可是一旦開始觀看,多少就會嘗試預測賽果。
始終不論是任何類型的運動,最後都要分高低,而勝利者只是一個,不是嗎?
范震升身處在空盪的教室中,將數張學生桌併在一起堆著書本,正用筆電處理著古文。
由於陸運會名義上是上學日,所有不出席運動會的學生,都必須照常回校點名,由於沒有課堂,那就變成了自習課。
范震升自然樂得不出席,便與必須回校點名的程芳靈,直接佔了一間無人的教室,繼續他的學術工作。
「睇嚟到決賽啦。」
程芳靈的手機架設在前方的桌子,播放著下午決賽直播。屏幕中突然響起了熱烈的歡呼聲,范震升自然望過去,只見八位高年級男子跑手,列陣於起跑線後,每個人都帶著雄心壯志的眼神,做著簡單的伸展及熱身運動。
手機上傳來林強的聲線,每次聽見林強的聲線,范震升總是會皺起眉頭。
『YO~~~我地終於嚟到今日嘅重點,男子200米跨欄。今年聽講參賽者嘅水平非常之高,有望打破校內紀錄喎!』
『係呀,今年跳高標槍都已經有一兩項紀錄打破咗。真係唔知係咪多咗校園電視台直播,大家都士氣急升。哈哈。』
林強今天擔任決賽部份的評述員,與另一位評述員在賽前互相聊閒著,攝影師又再次近距離掃視參賽者的神態。
程芳靈近來總習慣在工作的時候,打開手機,播放起「全人類愛與勇氣無死角校園電視台」的節目,漫不經心地觀看著。
范震升知道她總是把自己主持的語言教學環節看了又看,他有一天終於忍不住調侃「芳靈,我本人就係妳面前,妳不如望下我啦」。
程芳靈還是老樣子紅著臉,只是說:「我、我……覺得、覺得……會長你教得好好……」
然後,程芳靈會在陪伴范震升準備節目的時候,按照她(重重覆覆)看了很多遍的舊節目,去修整課程內容,令范震升在主持節目時愈來愈流暢及得心應手。
范震升到今仍每天待在圖書館,但偶爾他去書架上取書的時候,還真的有認得他的學生,會來跟他來打招呼,又或是請教他各種語言問題。
他細心想來,這都是他前五年從來沒有想過的景象。
『好啦!比賽即將開始!百米跨欄飛人,學界菲比斯即將誕生!我地嚟重溫下進入決賽嘅健兒先,1號線嘅係──』
在林強充滿個人風格的鬼扯之下,手機屏幕上傳來更熱烈的打氣與歡呼聲,苑震升與程芳靈也不由得手上的工作,望向手機。
「我從來未去過現場,」范震升說「真係咁熱鬧?」
程芳靈只是點頭:「差、差唔多……不過你唔參賽,坐係度……可能會有啲無聊。」
苑震升摸了摸下巴沉吟著。同時,屏幕上的比賽開始了,評述員連珠炮發地開講述比賽。
『──起跑啦!我地見到暫時領先係3號線同學,但大熱門1號線嘅──』
范震升只見八個跑手各自在跑線上飛奔,如滑翔的候鳥般跨過欄架,各自傾盡全力往前,又是一道欄架──
校園電視台除了有攝影八條跑道的遠鏡外,跑道旁的攝影師也近距離追縱著跑手們跨欄的動作。
即使范震升對這項運動沒有興趣,從畫面上看那也確實緊張萬分。
「會、會長……」 程芳靈突然又說「不如我地下年……下年都去睇,你出年就畢業……」
范震升會心微笑,摸了摸程芳靈的頭髮,看著她耳朵的紅豔又再深了幾分。
「妳鍾意嘅,水運會我地都可以──」
這時候,突然傳來震耳的集體驚叫,打斷了范震升與程芳靈的對話。
兩人往手機望去,卻見跨欄比賽即將有跑手衝線,然而鏡頭卻聚焦在跑道最外的1號線。
最外線1號跑手,與校園電視台的攝影師意外碰撞,兩人慘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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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ll off!熄機!所有人熄機!叫林強果邊都停機!」
郭允箏立即趕到跑道旁,喝令在呆愣當場的校園電視台記者及攝影師立刻關掉手中的攝影機。
他早就在遠方看見,1號選手在跑道上跨步時,手臂張開的動作與因為與手持手機的攝影師靠太近,碰撞下再撞到欄架,整個人前傾摔向跑道。
那1號選手慘叫著,前臂用不自然的角度折斷了,肩頭也擦傷滲血。
「救護員!」現場待命的風紀衝上來,維持秩序驅趕驚惶失措的人群「快啲,擔架!First Aid Kits!叫現場急救員過嚟!妖,行開啦!」
現場的風紀一下推開了郭允箏,他不覺往後跌了兩三步,也分不清那風紀的怒氣,是針對他本人還是校園電視台。
有人用扶住了郭允箏的肩頭,他回頭一向,卻是鄭雪蕾。
她只是對自己搖了搖頭,他意會過來,閉起雙眼沉住氣。
鄭雪蕾按住郭允箏的肩頭,看見女童軍也趕過來了,她們招來在場的職業救護員,帶來清水與繃帶,開始施行簡單的急救。
她看見了,楊希曦正身處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