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跑道


  她那時尚未想象過,自己該成為怎麼樣的女性。

  在這媒體與影象爆炸的年代,她身邊有朋友已經學會化妝、每周儲起零用錢就是為了買最新的時裝雜誌,即使還遠遠買不起那些精美畫面的穿著,但書頁上那些迷人時尚的模特兒,早已是她身邊朋友的未來完成式。

  暗戀男生,享受曖昧,談論戀情,這似乎都是她這個年紀該享受的快樂,她卻始終像個局外人,一直猶疑是否該登上這即將狂飆猛進的列車。

  她站在跑道後方,天空是那麼遼闊,跑道的終點是那麼遙遠,她卻連是否要起跑,也仍然裹足不前。





  「一年級C班,傅恩薇!」

  「係……!」

  她沒想到第一個被喊的會是她,戰戰兢兢地走到1號線的起跑線上。她望向操場上偶爾好奇觀看的人群,卻驟然有點後悔,根本不應該來參與這項選拔,如果被別人看見她落後於人,或是只得最後一名,那不就是自取其辱嗎?她明明只是剛入學的一年級生,怎麼會有這種膽量,與師姐們一起參與選拔呢?

  更多參與選拔的學生依次就位,有不少已純熟擺起起跑姿勢。她完全是新手,只好深呼吸一口氣,模仿著其他人的起跑動作。

  「On your mark!Get set!Go!」





  她聽見氣笛聲響起,便馬上蹬起腳尖往前飛奔,她完全忘了跑手該有的跑姿、或各種呼吸技巧,只是奮不顧身的往前衝,衝向100米的終點線。

  呼。衝線了。

  她停下腳步來,心臟與氣管一下子收縮,令她喘不過氣,哎,她連水瓶也忘在起跑線那邊了,應該先準備在終點線的。

  「傅恩薇,14:35。」

  負責計時的師姐向她說了成績,她也不知道這成績是好是壞,根據剛才體育組老師的解釋,如果入選的成員會在後天收到通知。





  她緩步回到起點線,拿起水瓶喝著清水,滾熱的腦袋卻好像仍在奔馳當中。

  「喂,聽講排球隊個咩 Alex 想追妳喎。」

  「大姐呀,妳成日彈個人名出黎就話想追我,學生會又追我,劇社又追我。咁多 Alex,邊個 Alex 先得嫁。」

  她拿著水瓶,不經意聽見校園的八卦,她看過去,卻是兩位年紀稍長的女生,一樣穿著體育服,似乎是剛一起參與了期初低年級田徑選拔。

  其中一人背對著她,帶著修長流麗的背影以及她柔順的黑長直髮,隨意地用跑鞋踏著腳步。
  
  「咁點姐,到底邊個先係妳男朋友姐?咁多男仔妳總揀到一個嫁。」

  「起~我今年先中二,又真係唔多諗咩拍唔拍拖喎,做朋友最緊要大家玩得埋又開心姐,你要幾鍾意我都無所謂嫁,我想拍拖果陣會同你講嫁啦~」





  「嘩~娘娘又係度收兵啦。」

  「痴線,收咩兵姐,我又無叫佢地做啲乜。」

  那背對著她的師姐舉起手臂伸起懶腰,體育上衣有點短小,似乎是新學期來不及買新的,伸懶腰時便露出了一截雪白的小蠻腰。

  不知道為什麼,她站在那裡移不開腳步。這就是師姐們的生活了嗎?圍繞於男生之間?那麼慧詰的對話。那麼漂亮的身材。只是相差了一年而已呀。

  終於其中一名師姐的眼神往她看來,而背對著她的那位師姐也自然回頭,注意到這不起眼的小學妹。

  黑色順直長髮之下,是爽朗的微笑與熒動的雙眸,有點纖瘦卻玲瓏優美的身材,難怪她會那麼多人追──

  「哈囉,妳係今年一年級生呀?」

  師姐向她走來,她有點害羞地說:「係、係呀……」





  「妳頭先跑幾多秒呀?」

  「14……14:35。」

  還是一年級生的她,比師姐稍矮了半個頭。

  「咦 ok 喎,」師姐面上綻露驚豔的眼神「好似同我舊年差不多,妳應該入到隊啦。」

  「希望係咁啦……多謝妳。」

  「哈哈,妳做乜咁怕醜呀。」師姐開懷地笑說「我地女子田徑隊其實都無乜做,得個跑字,我都係當減肥嫁咋。」

  她聽見到師姐的說法,卻不由得發自內心地驚訝:「減、減肥……師姐妳都要減肥?」





  「做咩呀?妳想話我太瘦無波呀?」

  「唔、唔係呀……!」她立刻搖頭,臉頰溫熱。

  「講笑姐。妳叫咩名呀?」

  「我叫……傅恩薇。Mimi。」

  「許愛悠。」那師姐指著自己說「我英文名係 Doris……不過,我都係希望大家叫我中文名多啲。哈哈。」

  那天,一年級的傅恩薇,第一次感到整個世界的可能性在她眼前展開,她彷彿從大氣層邊緣的高空,失重直墮進這花花世界裡。

  她第一次明白這種感覺,那夾雜在祟拜與妒忌之間,令她無比自卑的感動。






█ 


  當比賽重新開始後,男童軍與風紀幾乎全數走到運動場上,在各個位置阻止校園電視台的記者再度靠近。

  他們沒有阻斷校園電視台的遠距攝錄,但運動場上從跑道到工作人員,幾乎全數清場,所有攝影師與記者,都無法再靠近比賽。

  校園電視台的直播仍在繼續,但畫面已變得相當單調,特別是運動場中央進行的田賽類決賽,距離鏡頭甚是遙遠,就算林強仍然說得滿天神佛天花亂墜,畫面上也顯得力不從心。

  在工作人間休息區後方的角落,鄭雪蕾站在郭允箏面前,背靠在牆上,默想良久以後才說:

  「無,同你講嘅一樣,我地無任何方法,只能暫時按風紀安排去做。依家去到有選手受傷,就算我民望有幾高,都唔可能係依個位做到咩。」

  「明白……」郭允箏也點頭說「小蕾,好可惜……」

  「唔關你事。」鄭雪蕾握了握郭允箏的手腕「我多少直覺楊希曦一定會有動作,但估唔到……佢去到咁狠。」

  跨欄比賽最後衝線之前,1號線的選手在跳躍過程中,因為手臂撞到校園電視台攝影師的身體而失去平衡,摔向欄架上再落地,手臂骨折受傷。

  校園電視台直播中斷了一段時間,期間風紀與男軍童雷厲風行地趕走跑道兩旁校電視台工作人員,也要求郭允箏交代目前拍攝工作的安排,再由風紀委批核位置是否恰當。

  「必要時我會負全責,」郭允箏說「我唔會俾校園電視台嘅情況影響妳選情。」

  鄭雪蕾抿著嘴搖頭:「唔關事,小郭。楊希曦從來唔打算要你負責,佢要削弱嘅,係成個智能手機使用狀況嘅框架同合理性,而我﹐因為用風紀委反對智能手機作為主要參選政綱,不論你負唔負責,依個位最後都會上我身。聯席會議又好,公開討論都好,我都會被逼回應。」

  鄭雪蕾知道,這不單是「校園電視台安全性」的問題,更因為受傷參賽者本身就是大熱門,必然引發校園電視台干預校園運作的輿論。

  借由一場「意外」,楊希曦代表的風紀委將會重新掌控<校內禁止手機修正案>的輿論,再順帶打擊鄭雪蕾的對立立場。

  郭允箏皺起眉頭,他心念電轉,嘗試找出突破口,可是他自知心思從來比不上鄭雪蕾,也只好說:「或者……我地宣佈之後唔再拍攝體育比賽同水運會?」

  鄭雪蕾仍然是搖了搖頭:「首先咁樣個台會少咗好多野睇,吸少好多人氣,係實際角度上,我寧願你繼續拍落去。再者,意外發生就係發生咗,我地幾唔想承認都好,事故起因客觀確實係因為手機拍攝,就算你退咗之後,風紀委一定會用今日嘅意外去再提校規修訂禁止手機,你依個時候止蝕,反而係無意思。」

  郭允箏呼了口氣說:「我地一定會諗到點樣做。」

  鄭雪蕾也不禁淺笑,有時她也實在不知道郭允箏對她的信心是從何而來。她說:「依啲之後先講,你繼續去睇住個台先。」

  郭允箏謹遵指示地點頭,然後再次步向跑道處。

  然後,鄭雪蕾再次背靠在冰冷堅硬的牆上,閉上眼深思現時的所有形勢。

  她再次有一種整個世界向她擠壓的感受,要把本身就矮小的她壓得更矮小。

  上一次她有這種感覺,是在聖誕節校園祭,在操場上面對許愛悠的時候。

  鄭雪蕾張開眼,也離開角落步向跑道旁邊的工作人員區,望向運動場正在進行的比賽。

  許愛悠,妳現在在做什麼?


█ 


  楊希曦今天的身份是女童軍團長。

  她穿著一襲海藍色的女童軍長裙,潔淨的短跟皮鞋,戴著代表團長的軍帽,站在觀眾席外的走廊上,拿著手機與校內的活動組導師通話:

  「係,我地已經通知咗佢屋企人。我已經派咗兩位師妹跟佢去醫院,如果有咩問題,會即刻再通知我同學校,現場直到完場前,都會有風紀同男童軍負責秩序。明白……唔洗擔心,學生會有幹事係度,應該無問題。」

  楊希曦剛才已經與今天出席陸運會的老師商議好現場安排,再來就是向校內活導組老師交待詳情。

  楊希曦知道在意外發生的瞬間,校內已經有老師傳來訊息詢問,那證明校內的老師也一樣透過校園電視台觀看比賽,也一樣感受到校園電視台的影響力。

  運動會上出意外不能說是罕見,但今次的意外是與校園電視台的攝影師有關,而近日校內智能手機使用的存廢本就是熱話。她相信老師們也一樣關注學生們的意見風向。

  楊希曦收起手機,準備步下樓梯,再次回到跑道旁調整人手。

  「師妹,唔洗玩到斷手下話。」

  楊希曦身後傳來聲線,她樓梯下到一半,停步回頭,帶起禮貌微笑說:

  「您好呀,阿北師兄,好耐無見。」

  阿北靠在樓梯扶手上,也嘗試報以微笑,但卻覺得頗為困難。

  「我對咗許大小姐大半個學期,有時我都覺得佢已經好絕好任性,但人不可以貌相,估唔到師妹妳後生可畏。」

  楊希曦回身過來,正正面對站在上方的阿北,她依然維持笑容。

  「如果我話,件事由頭都係意外,你會唔會信?」

  「但係我所得到嘅消息係,個位1號選手,本身係前風紀。」

  意外發生後,阿北立刻找郭允箏了解細節,而郭允箏卻說,出事的1號選手之前曾經擔任過風紀。

  「我係先自願加入女童軍,再被招攬成為風紀。」楊希曦輕拍自己的團長軍帽說「女童軍嘅天職,就係關懷同埋保護,你覺得我會希望有人受傷?」

  「或者……斷手係意外,但係個下碰撞,妳認為係意外?」

  楊希曦走上兩步,仰視著阿北說:「如果我細佬無同佢女朋友係操場上面接吻。如果何子晉無暗戀許愛悠。如果殷詠弦無親吻許愛悠。如果范震升聖誕無出手救許愛悠。如果你無搞到橋牌學會。如果鄭雪蕾佢唔係想做會長。阿北師兄,你真係覺得無野係意外?」

  阿北聽著楊希曦的逼問,也是一時無言以對,他說:「我認為人嘅想法,並唔能夠同依件事去比較──」

  「唔係咁,師兄。」楊希曦卻搖起頭「當你決意要做一件事,就必然會引發其他結果,唔係我同你可以控制到。當你決定要幫許愛悠,但你決定想法同我唔同,就會有後果。你地嘅校園電視台其中一項工作,本質就係報導同關注其他人,依個過程入面出咗『意外』,真係咁意外咩?」

  阿北靠在樓梯的扶手上,初春的和風吹拂著楊希曦整對齊稱的馬尾長髮,髮尾像墨跡飄動。

  「或者師兄你會話,」楊希曦又說「咁我地都係一樣,風紀委唔支持你嘅校規修訂去幫許愛悠,拒絕你嘅條件,先會有依一切,但我都係果句,我地任何決定,都會有後果,而後果包括意外。我會話你知,個位同學受傷,好不幸,從來只係意外,但如果你要將依件事入我數,我亦一樣可以入你數。」

  阿北初次從楊希曦的微笑下感受到壓迫感與責備。阿北只好呼了口氣說:

  「既然係咁,我只好再講一次。師妹,我希望風紀委可以支持我依邊嘅校規修訂,重新審議許愛悠……同楊希杰嘅接吻事件。」

  「你太睇得起我啦,」楊希曦微笑說「我只係其中一個領袖生。」

  「咁睇黎……」阿北抱起手肘「我只能希望,之後唔會有更多『意外』。」

  「大家咁話。」

  楊希曦說完,便轉身繼續往下走。阿北看著她在梯間陰影下變成幽藍色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的另一端。


█ 


  天氣回暖得很快,曬了太半天的跑道顯得更加悶熱了,棗紅色橡膠地瀰漫著抑壓的熱氣。

  許愛悠站在跑道後方,壓腿做著簡單的熱身運動,她感到身上是流滿汗水後又乾透的侷促,本能的生理反應令她好想不顧一切回家洗澡,攤在沙發上喝冷飲,然後母親又會笑罵她這樣很快會胖得像豬,沒男人會要。

  想起來,除了孩童時代,許愛悠這輩子倒真的沒胖過,母親的身材也偏瘦的,而她自己除了熱朱古力外,正餐吃得也很清淡。她會不會也有發胖的一天呢?上次為了煎鬆餅給阿北,自己就用了不少砂糖與牛油,最後他是吃得很滋味,但那背後的熱量──

  『──100米決賽,參賽選手最後召集──

  這是她今天最後一場比賽,剛才她已跑完400米決賽,獲得第6名,班際接力與跳遠則沒有晉級。

  許愛悠伸起懶腰,呼了口氣,再跑完這一項就結束了。

  她於二年級及三年級均是田徑校隊成員,但在校內外比賽多次,都沒有得過獎牌。她早覺得自己是那種總能晉級,卻擠不進頭三名的人。

  許愛悠雖然覺得雙腿有點疲憊,但仍覺得自己今天狀態不錯,100米算是她比較有把握的項目,如果最後得個第三名,這樣也不錯吧。

  學校禁止我參加社團活動,如果我還是靠體育比賽有成績,嘿嘿,你們也奈我不可吧──許愛悠也不由得暗自想著。

  「師姐,好似有段時間無見啦。」

  許愛悠轉身望過去,卻是 Mimi。

  正好沉醉在腦內劇場的她,剎那有點恍神,也頗為意外地說:「呃,呀……Mimi,係呀,好耐無見啦,妳都跑呀?」

  Mimi 穿著自己一樣的體育服,背上貼著5號。她點頭說:「係呀,好彩入到決賽。講開又講,好耐無同師姐妳較量啦。」

  「係呀……」許愛悠說「真係好耐啦……」

  許愛悠挽了挽微笑,試著解讀 Mimi 說話背後的深意。她又發現確實好一段時間沒有這樣跟 Mimi 對話,在上學期萬聖節的精靈之夜,她曾經與 Mimi 及尤天勇有一番追逐較量,及後在聖誕節校園祭,則是尤天勇親自指揮行動,而 Mimi 大概只是在暗裡輔助,最後她失控攻擊鄭雪蕾後,即使在晚會尤天勇致詞的時候,Mimi 也沒有再現身。

  許愛悠偷偷瞄向觀眾席,尤天勇也在看嗎?Mimi 此刻接近她的意圖是──

  「師姐,」Mimi 像看穿了許愛悠的眼神「今日我所講嘅『較量』,係真係100米嘅較量,妳唔使諗太多。」

  「啊哈,」許愛悠像說謊被識破的孩子「Mimi,可能妳覺得我客套啦,但依家我先發現,妳真係大個女咗好多。」

  Mimi 也報以微笑:「多謝妳呀師姐,我好高興聽到妳依句話說,係真嫁。」

  許愛悠驀然想起第一天認識 Mimi 的時候,她是那位剛入學,土裡土氣的小女孩;今天站在她面前的 Mimi,卻已經是亭亭玉立,理著乾淨優雅的及肩短髮,化妝也恰到好處的五年級女生,而且更是學生會會長的最佳女友,那有名精明又幹練的學生會秘書 Mimi。

  『──女子高年級組100米決賽選手,各位各位──

  許愛悠與 Mimi 走到起跑線前,她是4號線,正好站在 Mimi 身邊。

  「大家加油。」許愛悠說。

  「加油。」Mimi 也禮貌回答「係喇,師姐,我唔記得我有無同妳講過,其實我係因為妳先入學生會。」

  許愛悠望向 Mimi,她卻只是望向正前方,柔和的陽光照著她的臉。

  「其實我一直好想成為好似妳咁嘅女仔,」Mimi 說「點解妳可以咁自由自在,又靚又聰明又充滿活力。我甚至偷偷去練過舞,但發現自己真係唔得,哈哈。到妳加入學生會,同林之年係情侶,妳地兩個企埋一齊嘅時候,我真係覺得我依一世都會輸俾妳。」

  許愛悠沒有回答,只是回過頭來,望向前方的跑道,在裊升的熱氣之下,跑道的終點卻有點模糊。

  「所以我係妳退出咗學生會之後嘅下學期,先入學生會做幹事。我一直好唔同意妳推校規修訂,去攻擊學生會既有嘅制度同價值,我比阿勇更加想將妳拉倒……可能只係因為,我驚妳會成功,而我會更加比唔上妳。可惜丫,到今日為止,每一次用盡方法,到最後關頭都失敗,甚至失控,我始終都係贏唔到妳。依家師姐妳無得再參與社團活動……我唔係抽水嫁,我都真係覺得有少少空虛,因為我無得再想辦法去贏妳。哈哈。」

  『On your mark!Get set──』

  許愛悠與 Mimi 聽見號令,兩人單腿跪下,雙手握拳向前,壓下腰間。

  「Mimi……」許愛悠低著頭,柔聲說。

  「嗯?」

  「直到今日,我都無成功挑戰到尤天勇,推動到校規修訂,甚至有禁令在身,依一切都證明咗,妳從來無輸俾我。而且……Mimi,真心嫁,我唔值得妳去羨慕或妒忌,其實應該係我,要去羨慕妳。因為……依刻妳擁有嘅野──妳擁有嘅所有野,都係我曾經有過,但又係我自願放棄。」

  許愛悠說完,她看著前方,彷彿聽見準備起跑的 Mimi,也只有深深吸了一口氣。

  『Go!』

  氣笛聲響起,許愛悠與 Mimi 同時飛奔而出。

  觀眾席上響起了熱烈的歡呼打氣聲,許愛悠繃緊雙腿的肌肉,按照她多年來練跑的節奏,調整呼吸,踩動腳步──

  大致起跑30米後。形勢大概高下立見,許愛悠眼角看見有兩人領先於她面前。哎,果然是決賽。水平很高呀。

  許愛悠咬緊牙關,呼氣,吐氣,催趕身體中的血液與氧份。50米、40米。應該還可以的,她的雙腿還沒有到極限,應該尚有那麼一點爆發力。

  許愛悠迎風突進,終點就在眼前,2號線本來排在第二的選手後勁不繼。有機會了。她人生中第一面的跑步獎牌,中學生涯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的銅牌。

  排位咬得很緊。觀眾席上傳來起伏緊張的叫喊聲。

  這時候,Mimi 從後趕上,與許愛悠並駕齊驅。

  許愛悠聽見 Mimi 的喘氣聲,她那像吃盡九牛二虎之力,像抽噎似的呼吸。

  「唔────!!」

  許愛悠聽著 Mimi 發出咬牙切齒的輕喊﹐她低頭向前,似誓要跟她比拼最後到的分寸。

  陽光普照,春日爛漫。

  許愛悠卻突然憶起在學生會時的日子。

  那時候,她身為秘書陪著林之年,參與不同的會議,處理不同的文件,會見不同的社團。即使學生會只是掌握了那麼微薄的權力,但卻是與一般校園生活截然不同的節拍,商議、爭論、妥協、討價還價,我們不是大人,但只是偽裝成為大人的大人──又或許,其實每個大人也是。

  林之年總會無事輕擁著她,親吻著她,跟她說一大堆故作深度浪漫,又總能圓滑自嘲的話。

  對了,她上學期聖誕節前,從學生會中偷走的那張大合照,還在她房間的抽屜裡。

  林之年曾經的唯愛是問,她終究仍不悟的執迷。

  這一切是怎麼開始,又該怎麼結束。

  最後10米了──許愛悠慢下了腳步。

  Mimi 奮不顧身地衝前,趕過許愛悠,突入第三名。

  許愛悠確定,尤天勇很愛 Mimi,Mimi 也很愛尤天勇。在她眼中墨守成規的尤天勇,在她眼中曾經是小女孩的 Mimi。

  那個想將她取而代之,以她的身影來確認自己進步的 Mimi。

  衝線了。現場爆發出了熱烈的歡呼聲。

  Mimi 回望過來,雙眼圓睜,臉頰喘紅,發現許愛悠落在自己的身後。

  許愛悠用力吁了口氣,對喜出望外的 Mimi,投以肯定的微笑。


█ 


  運動會結束後,學生陸續離開運動場,有直接回家的,也有興在頭上要去派對聚會的。

  日暮西沉,橘黃的天色下,復歸無人寂靜的運動場像是人去樓空的古蹟。

  阿北獨自一人,坐在運動場外的長椅上。

  「同學,做乜仲唔走嘅,等人呀?」

  「等妳丫嘛。」

  許愛悠已替換過潔淨的運動服,穿著風衣外套與短褲,在阿北身邊坐下來。阿北聞到許愛悠身上稀釋了止汗噴霧的汗氣。

  「等我做咩呀~」許愛悠笑道「我要返屋企沖涼呀,我唔會俾你跟我返去嫁喎。」

  「咁妳唔好沖涼咪得囉。」阿北笑道。

  許愛悠皺起嘴,擺出鄙夷的眼神:「噫~乜你有啲咁嘅癖好。」

  阿北與許愛悠再次相視而笑,許愛悠伸了伸懶腰,把頭靠在阿北的肩上。

  阿北握起許愛悠的手,兩人默不作聲,只看著暮色以肉眼無察覺的變化,一點又一點地褪落。

  「今日跨欄出咗意外之後,」阿北說「我去搵過楊希曦。」

  「然後呢。」

  阿北將他與楊希曦的對話,簡單與許愛悠說了。許愛悠緩緩地吐息著,直到阿北說完。

  「你後悔?」許愛悠輕聲說道「你搞咗咁多野,最後間接令學生斷手──先假設佢真係意外。所以你內疚?」

  「我都唔知,」阿北坦言說「我只係一直係度諗楊希曦講嘅個樣野,『當你決意要做一件事,就必然會引發其他結果,唔係我同你可以控制到』。其實我一直都想問妳,妳做過咁多野,係咪唔會好似我咁。」

  許愛悠稍轉起頭,用額頭貼在阿北的肩頭上,像要隱藏起她自己的眼神。

  「我……」許愛悠說「我、我或者,好多時都無諗咁多,不論如你所講,係純粹為咗我自己,定為咗依個世界……」

  「我只係為咗妳。」阿北淡然地說「我唔知依個理由夠唔夠。」

  許愛悠把阿北的捉得更緊,她抬頭笑說:「我成日都話,你咀我咪得囉,唔洗等到去操場嫁。」

  「妳太睇得起妳自己啦,」阿北捏了捏許愛悠的臉說「如果我依家抽身,淨係雪蕾BB已經唔會放過我。」

  許愛悠再次把頭靠在阿北的肩上,餘暉將盡,寒風吹來,晚空的暮光在晦明之間。許愛悠柔聲說:

  「阿北,有樣野……我其實我想講俾你聽好耐。」

  「嗯?」阿北望向她在夜幕中忽明忽暗的雙眼。

  許愛悠緊握著阿北戴著鑰匙手鏈的手,低著頭閉起眼,緊抿著嫩紅的嘴唇,然後她終於說:

  「我、我……我想講……」

  「到底咩事?」阿北看她表情複雜,只是撫了撫她的手背。

  「我……嗯、其實……之前我用嚟整鬆餅俾你個盒麵粉,係過咗期嫁!哈哈哈哈哈,我阿媽佢準備拎去掉,但我拎咗黎用,過咗期3日,哈哈哈哈哈。」

  許愛悠說著就抬起頭放聲大笑,阿北先是皺了皺眉,又啐了一聲罵道:「妖。唔怪得知我食落個味有啲怪,妳又唔係好食咁。」

  許愛悠抬起阿北的肩頭說:「唔緊要啦~你依家都生勾勾啦,係未?」

  「妳就真係生勾勾啦,」阿北笑著罵道,拉了拉她的手「起風喇,我送妳去車站。」

  許愛悠點頭拿起肩包,與阿北站起來:「好攰呀,腳都軟埋,好耐未試過咁喇。」

  「係咪要我孭妳呀。」

  「妖~你唔好咁老土啦。」許愛悠推著阿北的肩「我講真嫁,不過都係好事,郁動下啲筋骨,哈哈。」

  「不過我都以為妳100米會起碼有第三名嫁,好可惜。」

  「唔緊要啦,都係第三名姐~又無獎金嘅,哈哈。」

  「話曬最後一年陸運會,妳又好似完全唔失望喎。」阿北笑說。

  許愛悠想起最後頒獎台上,Mimi 站在第三名的位置,那驕傲與幾近喜極而泣的表情,當尤天勇從觀眾席下來,她飛奔過去一抱入懷的幸福嬌笑。

  許愛悠繞起阿北的手臂,只是說:

  「無所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