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一天我們在操場上接吻》(2025新版): 腳步
44 腳步
Mimi 的指頭飛快地敲打著鍵盤,即使她已開啟了手機的錄音器,可是她還是不由自在地追該著在會議室中橫飛的字句。
「No you are wrong!」鄭雪蕾站在桌前喊道,盡力抑壓她的激動,可是聲線還是禁不住打戰「校園電視台唔單止係提供娛樂同資訊,佢仲可以呈現每一個學生、運動員、甚至老師嘅真實狀態。我地嘅校園生活係一件事,但係鏡頭之下嘅日常生活係另一件事。例如我上兩個禮拜贏咗嘅問答比賽冠軍,如果唔係有校園電視台紀錄,係 Youtube 上面唔會有咁多人去睇我地學校最後逆轉勝嘅場面。如果妳限制佢嘅攝錄團隊嘅運作,就等於扼殺緊我地日常生活嘅一部份!」
楊希曦站在會議室的另一旁,用不慍不火的語氣說:「師妹妳前半部份講得無錯,我亦一再強調我無否定校園電視台嘅價值,但我地亦唔能夠完全同意後半部份。我要嘅唔係『限制』,而係『合作』,當我地通過校規修訂,去禁止學生全面使用手機之後,我地會由學校、風紀委,同埋學校入面嘅相關制服隊伍,一齊制定成個校園電視台嘅運作模式,確保唔會再有任何意外。」
鄭雪蕾馬上反駁:「妳咁姐係禠奪成個校園電視台自主運作嘅自由度,邊個可以保證當你地嘅校規修訂修正案通過之後,會俾番校園電視台有相應嘅自主權──」
尤天勇坐在會議主席的位置上,沉著臉不發一言,只是維持同一姿勢,旁觀著鄭雪蕾與楊希曦的舌劍唇槍。
這是風紀委在過去一個半月內,第三次提出校規修訂,要求全面禁止學生使用手機,包括校園電視台。
十二大社團的校規修訂動議權不限次數,因此技術上允許重覆提出經過「微調」的修正案。第一次風紀委提出的修訂案未能通過,於陸運會的跨欄事故後,又再提出禁止學生使用手機,並要求校園電視台拍攝體育比賽或活動必須提供報備的修正案,議案同樣未獲通過;今天,由輪席擔任風紀委代表的楊希曦,第三度再提出校規修訂議案,這次的內容是由風紀委與校園電視台,共同管理電視台的節目拍攝。
「校園電視台嘅管理方式或者可以調整,但自由度絕對唔可以退讓!」鄭雪蕾那嬌小的身驅喊出響亮的呼喊「咁耐以嚟,每一個校園電視台嘅節目都係響絕對自由度之下製作,先有今日咁好嘅成績。馬群陽師兄!如果唔係當日校園電視台有去拍你街場打波,你嘅英姿就唔會係 social media 上面引發咁大迴響,而你亦唔會受到職業籃球隊嘅招攬!我相信你會同意!」
作為籃球隊代表的馬群陽似乎沒有認真細聽鄭雪蕾與楊希曦的辯論,突然被點名的他有點錯愕,然後只是應道:
「呃、呃……都、都係嘅,我只係──」
馬群陽自從成為校園電視台的明星後,校園電視台會定期追蹤採訪他平日練習或正式比賽。某次課後時間,馬群陽在學校附近的街場與其他男生球戰,被恰巧也是放學路過的校園電視台記者拍下了單人突破灌籃的英姿,片段一下子在社交媒體上接連轉發,令他一夜之間成為整個學界的籃球明星及男神,更引來職業球隊的招攬,邀請他成為正式的見習職業球員。
「馬群陽師兄固之然出色,」楊希曦打斷了馬群陽的話頭「但試問世上有幾多人會好似馬師兄咁出眾?又或者好似范震升同學咁樣可以精通多國語言?我再次強調,我絕對欣賞校園電視台嘅價值,我認同佢地製作咗非常多出色嘅節目,但同一時間,亦佢引申出愈嚟愈多問題,除咗上次陸運會嘅嚴重事故,仲有佢地去泳池採訪未有準備嘅泳隊女隊員,都引起非議;仲有,魔術學會上次繩結魔術教學,畫面無加上安全警告字句,有低年級學生無開聲聽,只係跟畫面做,差啲引起安全問題。我再強調多次,我唔係要限制電視台嘅運作,而係要『合作』,我地要搵到一個共同可以長遠執行嘅共識。」
陸運會嚴重的跨欄故事後,風紀委馬上鼓動輿論的風口浪尖,批評校園電視台的過度報導。同時亦陸續有更多議論,提到校園電視台有若干的節目或採訪行動,均有值得檢討之處。鄭雪蕾知道這顯然是楊希曦的突破口,她甚至懷疑,網上定期出現針對校園電視台的匿名討論,都是源自風紀委。
「我同意校園電視台唔係完美,但係──」
鄭雪蕾繼續火速反駁。尤天勇望向十二大社團的代表,今天並不是全數出席,日常生活研究社、足球隊、天文學會的代表就沒有到場,大概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不論風紀委提出多少次與禁止手機相關的校規修訂,鄭雪蕾也必然會反對,在此前題之下根本不會達成條件全票通過,而會議室也只是變成兩人提早預演會長選舉辯論的戰場。
尤天勇望向 Mimi,她正瞪著眼,吃力地打著逐字稿。事實上聯席會議逐字稿是非強制的,但因為校規修訂事關重大,尤天勇與 Mimi 及其他幹事內部開會過後,仍然決定每次校規修訂動議後的討論環節,都會有一份對外全校公開的逐字稿。
Mimi 注意到尤天勇的眼神,她向尤天勇稍一擠眼,尤天勇意會過來,敲了敲桌面。
楊希曦與鄭雪蕾分別打住聲線,望向尤天勇。尤天勇清了清喉嚨,徐徐地說:
「兩位同學,我非常佩服你地嘅口才同堅持,但我地時間有限,我相信妳地兩位亦唔會有一個完美嘅共識,所以我諗投票始終係最公正嘅方式。我地依家投票,各位準備好?」
鄭雪蕾與楊希曦同時坐下。鄭雪蕾吁了口氣,拿起水杯喝著水。尤天勇見各人準備就緒後,又說:
「我宣佈就風紀委代表,提出嘅校規修訂動議修正案開始投票,先投『同意』,再投『不同意』,由於今日有認證社團代表缺席,如在座各位全票『同意』,則屬暫時通過,及後再需要缺席社團書面和議。好,依家開始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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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天勇清理完垃圾再回來後,發現 Mimi 趴在秘書位置的辦公桌上,把頭埋在手臂裡。
尤天勇不敢笑了,走到 Mimi 身邊抱住她的肩:「點呀。又無話逐字稿一定要當日公佈嘅,妳咪聽日先打囉。」
尤天勇看見她筆電的屏幕上,已經打好了表決的結果:【同意:4票,不同意:1票,棄權:4票】
同意的多了一票,那是來自泳隊的代表;而反對的一票,當然始終來自鄭雪蕾。
Mimi 緩緩抬起頭,露出撤嬌的哭臉:「痴線嫁……打到我手指頭都痛呀。咁樣仲要開幾多次會呀?」
尤天勇還是笑著,執起 Mmi 打字的指尖輕輕吻起來:「唔……嗱好老實,就算我提名曬楊希曦同鄭雪蕾,就算過埋會長選舉有埋結果,只要仲有聯席會議要開,鄭雪蕾同楊希曦都可以因為校規修訂而針鋒相對,我地兩個就點要做到最後一個會,到卸任為止,所以仲有……至少6次。」
「咁多!?」Mimi 哭笑不得地慘叫道「早知道我就唔同意每次都要有逐字稿……」
尤天勇再次抱了抱 Mimi:「洗唔洗沖杯咖啡妳飲呀?」
「唔要呀~」Mimi 嗔道「你沖得勁難飲,我飲水好過。」
「喂,」尤天勇失笑說「俾下面丫,學生會會長喎,妳男朋友喎,愛心咖啡喎。」
尤天勇當然知道 Mimi 不能喝咖啡的體質,Mimi 也知道他知道,但還是配合著說:
「唔好浪費我啲咖啡豆呀!唉,我去買野飲好過。」
Mimi 拿起錢包收進裙袋裡,尤天勇故作愕然道:「咁我做咩呀?」
「你咪打埋份會議紀錄佢囉。」
「我係會長喎,唔係秘書喎,又話俾面嘅!?」
「係呀,知啦,」Mimi 拉起尤天勇的手「行啦,會長。」
尤天勇被 Mimi 拉著出了會議室。不知道是否他的錯覺,但他總覺得 Mimi 自陸運會那天贏得100米的銅牌後,就開始有一份很奧妙的轉變,她像變得更成熟更有自信,化妝似乎有點更嫵媚,跟他打情罵悄的話鋒也更機巧了,像那總是駐留葉片上的蝴蝶,終於翩然展翅。
這當然不是壞事。但尤天勇還是感到好奇,那天決賽──有許愛悠參與的決賽。到底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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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繞盈獨自步入地下室,今天沒有練習,昨天集訓過後,看來也沒有師妹要私下特訓,她一個人在牆邊的椅上坐下來,舒緩地長嘆了一口氣。
莊繞盈至今沒有缺席過十二大社團的聯席會議,劍道社亦沒有捲入任何一方的爭端。她每次出席,也純粹是出於對身為認證社團代表身份的尊重,亦多少是想報答尤天勇,始終是他幫助劍道社成為認證社團。
莊繞盈今天沒有發言,表決時也仍然沒有舉手,但鄭雪蕾與楊希曦那飛湍瀑流似的爭論,卻在她耳際縈繞不去。
她知道這只是錯覺,但她真心覺得,原來開會坐著不動,比揮劍比賽還要疲累。
「妳依家應該明,點解之前我永遠唔去開會啦。」
從地下室的另一邊傳來一把男聲。地下室中沒有亮燈,下課後的陽光總是總是軟弱無力穿過氣窗,把地下室照得有點陰森。
莊繞盈卻只是笑了笑,這可是她闊別了一段時間的聲線,那陪伴她長大的聲線。
「咁錯蕩呀,唔洗陪你女朋友咩?」
阿北從暗角中步出,在莊繞盈不遠處的地台上坐下來:
「如果妳係指許愛悠嘅,佢無話過自己係我女朋友,亦無叫我做佢男朋友喎,可能我一直都係佢隻兵嚟嫁咋。」
莊繞盈背靠在牆上好笑地說:「真係估唔到呀吓……原來你都鍾意玩依啲曖昧野。」
阿北將雙手擱在膝上,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唇:「我唔否認我地依家兩個係幾好嘅,但妳話拍拖……可能我同佢,依刻就算確認關係,都無心思認真拍。」
莊繞盈不覺冷笑說:「所以你就嚟搵我,幫你解決?」
阿北也重重地呼了口氣說:「妳識咗我成世,應該知道,我唔鍾意咁樣拜托其他人,但係……」
「你以前咩都唔理,有咩要拜托其他人?」莊繞盈戲謔道。
阿北聳了聳肩,也自嘲似地笑說:「妳講得無錯……有時我都會諗,係咪真係我依家咁比較好,定還是,我得閒同阿強玩下啤就算。」
「係我眼中你都係一樣,」莊繞盈望向阿北說「吊兒郎當,不務正業,不過奇係奇在有人會煮野俾你食。」
阿北揚起眼眉:「咁妳都知?」
「我有見過你地係小賣部度嘈怨巴閉,佢鬧你又打你,又話咩『煮咗你又唔食』。哈哈。」
阿北咬了咬牙:「唔係呢,許大小姐佢啲手勢唔係好穩定,有時候我真係唔知食緊啲乜……」
「我故且唔當你係曬命,」莊繞盈說「講番正題,咁你到底想拜托我啲咩。」
阿北也深吸一口氣,用誠懇的語氣說:「我想當鄭雪蕾提出校規修訂,要重新審議許愛悠同楊希杰兩單接吻事件果陣,妳可以投同意票。」
阿北這麼說完,卻不覺握住膝蓋。他有著強烈而深刻的既視感,上學期正是許愛悠用同樣的語氣,去拜托他同性質的事。
莊繞盈垂下雙眼:「我應該同你講過,尤天勇令劍道社成為認證社團嘅條件,就係我唔可以提出或同意校規修訂。」
「但據我理解,」阿北說「佢當時所指嘅,係許愛悠嘅校規修訂,而唔係我嘅版本。」
「你識咗我成世,」莊繞盈笑說「你唔係覺得用依種詭辯,就可以說服到我吓話。」
阿北抱起手臂:「咁我可否以妳青梅竹馬嘅身份,去拜托妳無視尤天勇嘅要求。」
「哈哈,」莊繞盈說「你應該俾我自己更清楚,我會點樣回應。我係練劍道,礼儀に始まって,礼儀に終わる。『以禮為始,以禮為終』,尤天勇尊重對我嘅承諾,我亦自然會尊重對佢嘅承諾。」
「但如果佢要求妳同意風紀委果邊嘅校規修訂?」
「佢對我無咁嘅要求。」
阿北從鄭雪蕾口中得知,尤天勇在風紀委推動禁止手機使用的事件上,確實一直保持專業的中立,不論鄭雪蕾與楊希曦或風紀代表爭論得天昏地暗,他也沒有表態,只是維持著聯席會議及表決的秩序公正。
阿北有點氣餒地呼了口氣,只好握起手說:「咁睇嚟我嘅『友情牌』牌面唔夠大,我要再認真諗下更好嘅理由去說服妳。」
莊繞盈還是笑著說:「你唔會好似許愛悠咁,用方法對付我?或者叫你地個校園電視台嚟夾我下話?」
阿北從地台站起來,搖頭說:「我唔認為咁做對妳有用,而且妳想幫我嘅,又點洗我逼妳。」
莊繞盈看阿北準備離開,伸手拍了拍她身邊擱著的竹刀:「咁快走?我地好耐無打啦,玩兩鋪?」
「係咪我贏咗,妳會答應幫我?」
「如果係我認真打嘅前題下,係。俾你無限挑戰又點話。」
阿北笑著搖頭說:「不愧係尤天勇,佢提拔妳上十二大社團係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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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電視台的工作室內,鄭雪蕾全身癱軟在坐椅上,閉上眼休息著。
工作室目前只有郭允箏在,郭允箏處理著電視台的編排工作,他盡量放輕手中的動作,即使是翻動紙頁或是敲打鍵盤,也以最輕的力道去做。
儘管如此,郭允箏還是覺得鄭雪蕾這副樣子真的很像洋娃娃,更像童話故事裡那些在夜裡會自由活動,而在白天卻必須偽裝的魔法娃娃。
「你唔好望啦……」
鄭雪蕾明明閉著眼,卻緩緩地開口說著。郭允箏臉上滾熱,也不知道鄭雪蕾如何察覺到他的眼神,他也只好如實說。
「但妳咁樣……真係好可愛……」
鄭雪蕾仍然閉著眼,用有氣無力的語氣說:「我同楊希曦拗到聲都沙埋,真係唔慌唔可愛……」
郭允箏暗忖那可能是鄭雪蕾太易於激動,但他只是說:「辛苦曬妳啦小蕾,我知道楊希曦絕對係一個……唔易應付嘅對手。」
鄭雪蕾呼了一口氣,終於張開眼,若有所思地說:「其實佢一樣知我唔會退讓,佢只係故意令校園電視台依件事不斷升溫,直到我退無可退而民意反彈。最新果份民調,支持風紀委<校內禁止手機修正案>嘅有幾多人?」
校園電視台目前已有定期的民意普查,郭允箏調出前天的數據:「支持有23%,反對有38%,其他都係無意見。」
「投支持嘅多咗……都差不多係依個時間。」
鄭雪蕾透過校園電視台宣佈參選已約莫是一個月前的事,那時候反對風紀委禁止手機校規修訂提案的情緒當然最熱烈,時間一過,氣氛又回復平靜。
「阿北有同我傾過,佢話暫時唔好再做即興採訪,特別是係運動相關,或者係女學生。」郭允箏說。
鄭雪蕾坐直身子,想了想說:「都岩,特別係泳隊。小郭,出個指示同所有記者講,校園電視台係無 consent 之前,唔好再即興訪問任何校隊成員。所有 consent 儘量要短訊或書面同意,如果無就現場問。依樣野唔止內部要知,外界都要知。」
「明白。」郭允箏在記事本上寫下鄭雪蕾的指示。
「過兩日水運會,」鄭雪蕾傾前身體思考著說「校園電視先暫時低調,特別注意唔好亂咁影女學生,亦都叫林強做旁述唔再好亂噏,主力編排人手去假期後嘅校園開放日。」
緊接3月底至4月至,會有約莫一個禮拜的長假期,之後就將是下學期最大的校園公式活動:校園開放日。
「校園開放日……」郭允箏說「楊希曦會唔會有咩行動?」
「我都唔知,」鄭雪蕾皺起嘴搖了搖頭「但開放日講到尾,係校方為主導,應該唔會有太多變化,至少……唔會好似上學期聖誕節校園祭。至少、嗯……但係到時……會長選舉提名應該公佈咗、所以,唉……」
鄭雪蕾捂了捂眼晴,似乎思緒一下子理不過來。郭允箏走上前去,單膝跪在鄭雪蕾面前,握起她的手說:
「小蕾妳抖下先啦,唔好太傷神。妳仲有好多會要開,仲有問答隊嘅比賽。依方面交俾我同阿北。」
鄭雪蕾無力地笑了笑,平常她一定會用力甩開郭允箏的手,但此刻不論是她真的累了,還是她心底覺得這樣也不錯,也讓郭允箏握住她的手。
「正正多得佢,我先有今日,佢搞校園電視台幫我選會長,我幫佢推校規修訂救許愛悠﹐佢預咗風紀委會干預手機使用,我就趁勢企係對立面拎民意。啊,條友仔真係計到盡,我從來唔知會咁攞命,依『墩』牌真係唔抵食,早知道我當日至少唔好阻止許愛悠參與,等佢兩條友唔好日日出雙入對咁款。」
郭允箏也笑了說:「哈哈,或者阿北師兄佢拉妳入局,就係為咗咁。」
鄭雪蕾也不禁冷笑:「哼,咁殷詠弦背後嘅黑手,咪應該係阿北而唔係楊希曦?呵,依個 twist 真係不得了。」
郭允箏搖頭:「依方面,我反而肯定阿北師兄唔會咁做。」
鄭雪蕾說道:「佢梗係唔會啦,亦無能力咁做,我估殷詠弦想佢死都不突止,點會聽佢講。阿北我從來唔擔心,我反而、唔……」
「小蕾?」郭允箏注意到她欲言又止。
「不過……無野,」鄭雪蕾搖頭「希望只係我諗多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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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來愈和暖的三月中旬,許愛悠總是會綁起乾爽的馬尾。
課後時間,許愛悠一個人走到儲物櫃前,打開櫃門,將不打算帶回家的教科書放進去。
操場上仍是眾多校隊練習的腳步聲與叫喚聲,夾雜著籃球或是足球的碰撞聲,許愛悠鎖起櫃門,不覺靠在鐵櫃上,看著操場上的眾人。
自從許愛悠學期第一個禮拜被禁止參與社團活動後,至今幾近兩個月過去,她起初確實是悶得發慌,有好幾次也嘗試暪著阿北或是鄭雪蕾,偷偷去看劇社及舞蹈社的練習,可是當社員知道她有禁令在身,也只是跟她保持距離地閒聊,怕害她有進一步的處分。
許愛悠當然明白友人們的苦心,但有時她也不禁想,這項禁令如果持續到學期末畢業的話,她中學的最後一個學期反而是最無所事事的。
有時候她也實在按捺不住,想去要至參加舞蹈社的練習,又或是到交響樂團去彈彈琴,反正風紀或是老師也不可能全天候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可是她又知道她會忍不住對阿北說,然後又又會被阿北責備。
所以到最後,她總是又又又跟母親學做不同的菜式,有時候甚至亂做一通,再塞給阿北那傢伙去吃,聽他的東拉西扯來消磨時間。
許愛悠輕輕嘆了口氣,從操場旁步向校園的出口,阿北說過先要去找莊繞盈,那之後應該還是老樣子在校門口等她。
許愛悠現在每天的生活就是準時返校,準時上課,準時午飯,準時下課。尚有三個月就是公開試,她的成績一直維持在中上游水平,如果她再這樣用功下去,反而會考上最頂尖的學系,但說到賺錢前途,你說她幼稚不成熟也好,她不在意就是不在意。
「丫……師姐?好耐無見啦!」
許愛悠走著,卻看見兩位師妹突然從前方轉角步出,那是她舞蹈社的伙伴。
「哈囉~」許愛悠也打起招呼說「今日唔洗練習咩?禮拜三應該要嫁喎。」
其中一位師妹戴著口罩,她拉下來,用沙啞的聲線說:「本身要嘅,但依家轉天氣,所以好多人病咗。而且妳都知道啦,我地依家場地有限,所以、所以今日取消咗練習……我地依家再去搵學生會,申請多次練舞室……」
許愛悠盡力維持著平靜的微笑,不透露任何情緒。她知道下學期開始,舞蹈社的場地申請就不斷被學生會駁回,她猜想這大概是尤天勇的操作,去防止她透過最相熟的舞蹈社,再影響目前膠著的校園電視台、風紀委、楊希曦與鄭雪蕾的多方角力。
舞蹈社本來可以恆常使用禮堂後方的練舞室,可是目前大概只能一禮拜使用一次,另外的時間就要逐次申請不同場地。對於講求空間編排的舞蹈社來說,這是一大苦差。
「無事嘅,」許愛悠用鼓勵的語氣說「妳地跳咗咁多年舞,我對妳地有信心。」
「嚟緊校園開放日,我地都要表演,而且校園電視台會直播,所以我地其實都好緊張……」其中一位師妹忐忑不安地說。
每年校園開放日都會有基本的社團表演,來參觀的主要是家長、舊生或是友校的老師,甚至教育局的政府官員,所以那反而不會太過出格。
許愛悠也笑說:「唔洗緊張啦,前年我做 center 領舞果陣,大家都好輕鬆呀。」
「咁係因為有師姐妳……」那師妹說到一半,又知道話頭不對,便又趕忙說「因為今年我地要壓軸,同埋聽講有真嘅電視台嚟睇,所以大家都特別緊張。」
許愛悠倒是認真的驚喜道:「嘩~咁勁!真嘅電視台喎,我咁多年好似無聽過。」
職業電視台走進校園不是新鮮事,許愛悠自己就因為接吻事件,而接受過報紙的訪問。
然而,電視台來採訪校園開放日的舞蹈演出,那倒是很難得了,老師們一定會非常著緊什麼名聲校譽之類。
「係呀~」師妹雖然一面疲憊,但還是忍不住雀躍說「因為我地係討論區上面人氣好高,聽講好多人都想睇我地真正上電視,搞到愈吹愈大,所以……就、總之,我地會努力嫁啦!師姐!」
許愛悠帶著安慰的笑說:「好呀!加油呀……好可惜我依家無得玩,如果唔係我死都會跳埋一份。」
兩位師妹面面相襯,也是略帶尷尬的表情:「唔……唔、咁唔緊要啦!師姐幫我地打氣啦!我地行先啦……唔阻師姐妳搵男朋友啦!哈哈。」
許愛悠故意擺出臭臉:「乜野呀,我單身嫁!」
「哈哈,我地明嘅~拜拜。」
兩位師妹與許愛悠笑著與許愛悠揮手,許愛悠也換起笑容向兩位昔日的小戰友道別。
許愛悠又再禁不住嘆了口氣。她知道這一切的情勢終歸都是因她而起,而她亦承受了相應的惡果,被排除在社團活動之外。
不過她倒也未曾想到,她一直最投入的舞蹈社,今天竟因校園電視台與社交媒體而突然爆紅,更是在自己沒有參與的時間點,校園開放日一般來說不會找舞蹈社做壓軸──因為我地係討論區上面人氣好高──是來自民間的人氣吧,那──
許愛悠停住了腳步。
網絡人氣。壓軸演出。被剝奪的訓練場地。
──咁係因為有師姐妳──
許愛悠的身體彷彿凝結了,眼皮、眉梢,嘴唇、指頭、頭髮,全身如墜寒冰,彷彿被剪斷了扯線的人偶。
在思緒的深淵裡,她看見了那隱藏在最深處的結局。
許愛悠半張著嘴。原來如此。啊……
她想起現在應在校門前的阿北,那為了她而用盡所有方法,要修訂校規的阿北。
那將會在操場正中央守候她的阿北。
那此刻正在等著自己的阿北。
不。這樣的話。如果這樣。所有事情都會前功盡廢。阿北、林強、鄭雪蕾、郭允箏、范震升、程芳靈。你們每一個人的努力。可是──
許愛悠用顛抖的指間握住手臂,彷彿要撐扶自己脆弱的身驅。
那一瞬之間,她突然明白屬於她自己的命運。
從她在梯間拿起手機偷拍楊希杰與方潔海那天起,命運就已經鑄成了一片墨黑無光的鏡,在無法逃避的時間點上,靜待她去直視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