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出口


  4月長假的最後一天,明天才是正式上課,今天學校仍然一片安靜,只有在假期回校處理校務的老師,或是為了準備兩個星期後校園開放日的社團學生。

  楊希曦穿著校服長裙,敲了敲學生會辦公室的門,然後推門進去。

  門後只有尤天勇坐在學生會會長的位置上,閱讀著桌上的文件。

  「您好呀,師兄,今日得你一個?Mimi 呢?」





  楊希曦注意到秘書的坐位空著,會議室也關了燈。

  平常有尤天勇的時候,Mimi 不論身為女友或是秘書,都會陪伴左右。眼前卻只有尤天勇獨自一人,這畫面倒令楊希曦認真覺得有點陌生。

  「今日仲放緊假丫嘛,」尤天勇對楊希曦微笑,又低頭讀著文件「佢話約咗人,我都唔知佢依家係邊。今日得我一個咋,妳坐丫。」

  尤天勇示意楊希曦,她便走到尤天勇辦公桌面前的位置坐下來。

  「師兄你假期玩得開心嗎?」楊希曦寒喧著說。





  尤天勇聳了聳肩:「都係咁啦,最後一年啦。都係陪下屋企人,或者同 Mimi 拍下拖咁。咁妳呢,師妹?」

  尤天勇將一份文件給楊希曦,楊希曦接過翻了兩頁,然後挽了挽嘴角說:「我細佬仲未搵到學校,要幫佢準備下次入學試。」

  尤天勇知道楊希杰的事情,便故且繞過這題目:「妳要嘅野,我幫妳安排好曬。」

  楊希曦又翻起手中的文件:「唔該曬你,師兄。」

  「咁又唔完全係我處理,妳可以多謝埋 Mimi。」尤天勇交握雙手說「咁我當日答應妳嘅野就做曬,跟住落嚟,妳要加油啦。」





  楊希曦收起手中的文件,對尤天勇說:「師兄你仲相信我會當選?」

  「妳應該明白我無辦法唔提名鄭雪蕾,」尤天勇沉著說「當日 Mimi 攻擊佢,妳去救佢,依個係妳個人可以去說服佢放棄參選嘅理由;但我身為 Mimi 嘅男朋友,我確實要還返個人情俾鄭雪蕾。同埋,如果唔提名佢,我相信妳會更難應付校園電視台。我亦必須承認,校園電視台嘅發展係出乎我意料之外,當日我俾佢做校園祭總籌委,純粹係用嚟牽制許愛悠,無諗過會有今日咁。」

  楊希曦知道尤天勇有其道理,校園電視台始終是民間的輿論基地,如果完全逆反校園電視台對鄭雪蕾的支持度,那或許會得不償失。

  「咁樣……」楊希曦說「我感激師兄你俾咗依個機會我。我有時都覺得我何德何能。」

  尤天勇卻搖頭:「其實邊個都可以做學生會會長。妳可以做,鄭雪蕾可以做,許愛悠可以做,Mimi 可以做,甚至林強都可以做,不過,當上學期許愛悠冒起嘅時候,我已經想提名妳,係因為我相信妳可以係學生會依個制度之下,做到對依個制度最有利嘅決定,而依個亦係林之年選擇我成為會長嘅理由。我唔敢講依個理由係咪絕對正確,但我本人既然係源自依個理由,我至少應該嘗試將佢傳承落去。」

  楊希曦帶微笑,站起來看著尤天勇:「多謝師兄,我會銘記你依番說話。」

  「係啦,」尤天勇又說「我打算一陣就公佈提名。」





  楊希曦回頭望向尤天勇:「一陣?但正如你所講,今日仲係假期。」

  「今時唔同往日,」尤天勇解釋「依家有曬 Media 同校園電視台,妳同鄭雪蕾都有好多學生留意,如果我聽日返學先公佈,我驚無人會專心上堂。我已問過老師,佢地都同意,你地放假姐,無人話學生會放假唔工作,雖然工作嘅只係我。」

  楊希曦悠然點頭:「我都係要長氣講句:辛苦曬你啦,師兄。」

  「唔駛客氣呀,希望妳旗開得勝,」尤天勇說「亦希望妳細佬佢一切順利。」

  楊希曦始終帶著微笑,點頭離開了學生會辦公室。

  尤天勇獨自留在學生會辦公室內,他大概再整理了若干程序及文件後,伸起懶腰打起呵欠,現在房間裡沒有人,他終於可以稍為露出不那麼「會長」的表情,況且,當提名公佈後,可能學生連他的名字也想不起來了。

  尤天勇打開電腦中學生會的官方電郵,放假前他其實已收到校方的回覆,同意他的提名有效。

  他最後一次檢視公告的內文,最後一次作微略的調整,然後設定好約莫三十分鐘後的發送時間。





  然後,他站起來,拿起外套,推好坐位。

  尤天勇關掉辦公室的燈,又回頭看了一眼室內。他想起學生會相薄中,那張不翼而飛的大合照,林之年、許愛悠,與他的大合照,他找遍整個辦公室也找不回來。

  他微笑著,關上辦公室的門,離開了學生會。


█ 


  鄭雪蕾拿著深紅色的鮮花,站在家族的墓園裡。

  一位年輕的四年級女中學生,獨自拿著一束花卉,在即將結束的長假期的最後一天,站在祖先們一系列灰色墓碑前,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鄭雪蕾當然知道這很奇怪,但她還是決定這樣做,今天她起來後,換過衣服,買了花束,一個人坐車來到墓園。

  墓園很安靜,只有遍地的落葉與青草,溫暖的初夏陽光照曬著先輩們永眠的住所。

  鄭雪蕾有時候覺得,成長在這種大家族,像在出生的一瞬間被便寫上了句號。人生的每個階段,每個年紀,每個位置,都必須按照家族的劇本去走。

  這到底是否壞事,她真的不得而知,如果從常理去想,死亡對她來說還太過遙遠,就像要在才剛倒置的沙漏裡,找到最後才會墮落的一顆砂粒。

  她最近總想起許愛悠去年在校園祭跟她說過的那段話──師妹,我地其實係同一類人。

  回想過去這大半年,鄭雪蕾深切明白到,她確實沒有許愛悠那種隨性又恣意的靈感,她自問更加審慎細密,凡事喜歡按嚴謹的計劃去走。她跟許愛悠是同一類人嗎?

  鄭雪蕾讀著她的先祖在墳上的出生及死亡日期,也許是富麗堂皇的貴族生活帶來的反動,鄭雪蕾早早就懂得以反向的角度去思考。如果一切都將化為烏有,我們再多的野心、理想或宏願,不過也只是彈指之間的玩笑吧?

  她又想起阿北與許愛悠永無休止的鬥嘴。那兩個傢伙倒是樂此不疲呀。





  手機響起來了。

  鄭雪蕾抽出裙袋中的手機,是郭允箏的來電,同時她也看見電郵信箱的提示,學生會剛公告期末會長選舉的安排。

  鄭雪蕾決定先回覆郭允箏的電話。

  「喂,小郭?」

  「小蕾,」郭允箏在電話中說「我地已經準備好喇。」

  鄭雪蕾將花束放在祖先的墳前,對那永恆的平靜致上真誠的敬意。

  
█ 


  許愛悠站在家中的陽台前,靠在欄杆上,看著外面的小山坡及城市的景色。

  她手中握著手機,營幕因為閒置而自動調暗,畫面是她讀完了的學生會會長選舉公告。

  許愛悠閉起眼想了片刻,又打開通訊軟件,再次確認她收到的短訊。

  然後,她回到屋內,放下手機,拿起她最愛的熱朱古力,走進廚房裡。

  廚房中散發著濃郁的香氣與熱氣,她帶著溫柔幸福的微笑,繼續料理剩下來的工序。


█ 


  殷詠弦穿著便服外套與長褲,拿著掃帚在教堂外的庭園,掃著地面的落葉與灰塵。

  她與許愛悠的接吻事件後,學校對她的處分與許愛悠的相同,禁止她參與任何社團活動,以及除生理問題不可缺席課堂。

  教會方面倒沒有對她有特別處置,只是拖延了她發初願後的程序,令她需要等待更長的時間,才可以正式成為修女。

  殷詠弦知道這並不是教會的寬容,反倒是她必須花上更多的時間,靜修、纖悔、頌經,去淨滌自己的罪。

  從那天起,她再沒有見過許愛悠。

  許愛悠之後曾經多次致電予她,或是傳給她基本的問候短訊,可是殷詠弦均沒有回應──或是無法回應。

  殷詠弦手機中始終留著她偷拍兩人親吻的照片,那確實是她人生當中最至福的瞬間,如果時間真的可以凝結在那一瞬,她必然會永遠愛著許愛悠。

  很偶爾的時候,她會莫名想起約莫兩個月前的某個晚上,有一位說著拉丁文的奇怪男生,跟她有過一場關於愛與罪的討論。

  她仍記得那男生懺悔般的語氣,但她後來再沒有碰過那男生來教堂,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誰,只記得他說的那句「amor nunquam peccatum est」,愛從來不是罪,總是令她反覆思量。

  不過,今天已經是4月長假的最後一天,明天重新返校以後,只剩差不多兩個月就畢業了,一切終將結束。也不要緊了吧。

  「請問,妳係咪就係……殷詠弦?」

  殷詠弦心不在焉地掃著地,抬頭看去,是一位理著及肩短髮,穿著便服的女生。

  殷詠弦不認識這位少女,由於她穿著便服,她甚至無法判斷她是否同校的同學,或只是尋常的年輕信眾。

  「嗯,我係殷詠弦。請問……妳有咩事?」殷詠弦回答。

  那女生似乎頗感興趣地觀察著小教堂的周遭環境,細步來到殷詠弦面前:

  「有兩件事,我唔知妳有無興趣會幫手。」


█ 


  「恭喜妳呀,師妹。」

  當楊希曦處理完女童軍的事務,一個人徐步離開學校,她在校門口前看見了阿北。

  阿北老樣子帶著死魚眼,靠在學校灰白的油漆牆上,漫不經心地看著楊希曦。

  「多謝你,阿北師兄,」楊希曦總是那麼禮貌地說「雖然我唔明白你恭喜我啲咩。」

  阿北舉起手中的手機,讀起學生會的公告:

  「『本會已獲悉校董會及教員會的同意,謹此公佈來年會長候選人提名名單,五年級B班楊希曦四年級A班鄭雪蕾』。恭喜妳得到會長提名,難道妳覺得唔值得恭喜咩?」

  楊希曦挽著手提肩包,臉上掛著沉靜的笑容:「提名姐,又唔係當選。相比恭喜,師兄其實你要安慰我先岩,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嚟緊依場選戰會非常艱辛。」

  阿北張聲大笑:「哈哈,我會將妳依句說話,原句轉達俾鄭雪蕾知。」

  楊希曦卻還是帶著禮貌的笑容,然後繼續往前走,經過阿北的時候,只點頭說:

  「如果師兄無乜特別野嘅,我要走先。聽日要返學,我地聽日再見。」

  阿北看著楊希曦經過的身影,就在她快要步出校門之際,阿北說:

  「師妹,我希望再說服多妳一次,關於校規修訂同許愛悠──」

  「夠啦!!」

  楊希曦毫無預兆的高喊,高喊聲在空氣中盪起回音。

  阿北站直身子,收起吊兒郎當的表情,望看楊希曦的背影。

  她轉身過來,臉上已經沒有笑容,彷彿剝落過後的臉上,只有疲乏而沉鬱的雙眼。

  「你地可唔可以睇清楚依個世界發生緊咩事呀!」楊希曦揮起指尖,對阿北嘶吼道「你地可唔可以接受依個世界嘅現實!依個世界唔係你地話想點就點!我唔係要許愛悠佢去死,我唔係要鄭雪蕾佢去跳樓,我唔係要將成個校園電視台嘅學生踢出校,我唔係要我細佬佢每一日,都跪係我面前同我認錯!任何人,做過任何野,都係要有後果!依個就係規矩同埋制度,點解你地咁樣都唔接受!學校嘅制度就真係有咁極權咩!?學校嘅規矩真係有咁難遵守咩!?依樣野真係有咁過份咩!?要接受自己做過嘅行為,要接受自己嘅行為會有相應嘅後果,我就係要咁簡單,點解你地咁都做唔到!」

  楊希曦的聲線響亮而渾厚,每一句指控都像在空氣中振動,劃破假期最後一天無人校園的寂靜。

  阿北面對楊希曦,注視著她那像散發著重力的深黑雙瞳。

  「因為我地係人。」

  「我唔係人咩?」楊希曦按緊胸口說「其他領袖生風紀唔係人?方潔海唔係人?我細佬唔係人?何子晉唔係人?馬群陽唔係人?尤天勇唔係人?既然你要講平等、正義、理性,堅持,自由!既然我地每一個都係人,點解淨係許愛悠可以不顧一切!點解淨係鄭雪蕾可以橫蠻無理!點解淨係你,阿北!一定要我接受你嘅條件,一定要我放棄我自己嘅原則,一定要嚟說服我,而唔係你聽我講,你去放棄你嘅堅持!你放棄你個堆不切實際嘅計劃!你其實一樣可以陪住許愛悠,一樣可以愛佢,有咁難咩!?」

  楊希曦的聲線像將阿北淹沒過去,他悠長的呼了一口氣,說道:

  「師妹,妳係岩嘅。」

  楊希曦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阿北,像看見了極其醜陋噁心的事物。

  阿北繼續說:「可能係依個故事入面,我同許愛悠先係錯嘅一方,而我同妳嘅價值觀相比,我確實係愚昧無知,而妳先係正確。但係﹐好抱歉,正正因為我係『愚昧』,我係『無知』,我會堅持落去。」

  楊希曦全身顛抖,喉間一陣割裂似的紋痛,那種感覺,如同她當日目睹楊希杰在操場中接吻的時候。

  她低頭深深吐息,然後再抬起繃緊的臉。

  「如果係咁,我相信我地無需要再見,我祝願你同許愛悠師姐,永遠……幸福快樂。」

  「承您貴言。」

  阿北稍一點頭,看著楊希曦再次轉身,朝向校門步向。

  直到楊希曦離開以後,阿北還站在原地良久,靜候也許有任何微細的可能,楊希曦會有回心轉意的餘地──但直至日漸西斜,校門仍然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