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一天我們在操場上接吻》(2025新版): 舞台
49 舞台
何子晉始終沒有從隊長口中得到答案。
到底為什麼要加入童軍,加入童軍是為了什麼,步操是為了什麼,每天被叱責,每天盡量調整步操那肉眼無分觀察的細微差距,又到底是為了什麼。
當年的隊長是一位五年級生,他畢業後,又交由其他高年級生負責領隊,事情一樣也沒有變,何子晉仍然沒有得解答。
他仍只是相信,他只要遵守紀律,堅忍在組織當中爬上去,直到有一天,他有權力以及地位,這就是榮譽的展現。
在得到榮譽後,他就會得到答案。
堅持永不放棄,他將會得到答案。
就在那一天,他知道他始終無法忘記的許愛悠,決定要推動校規修訂。
她說過,她可以幫助男童軍獲得擔當更祟高的重任,獲得更多的榮譽。
現在他做到了,男童軍也做到了,但那並不是因為許愛悠。
穿著制服的何子晉,獨自走進禮堂當中。
中午的禮堂內已經聚集了眾多的參觀者或是學生,表演尚未開始,最前方已經坐望或站滿了人。沒有完全亮燈的禮堂有點昏暗,人們卻仍然抑壓不住期待的情緒,交頭接耳的細語匯聚出急不及待的雀躍。
何子晉亮面的皮鞋踩著木地板,走到最後方仍然疏落的位置裡。
他看見了穿著海藍色長裙,戴著團長軍帽的楊希曦。何子晉在她相距兩個空位的坐位裡坐下來:
「妳肯定佢會黎?」何子晉問。
「我相信會,」楊希曦說「以佢嘅性格,佢點都會行依一步。」
何子晉摘下頭上的軍帽,撥了撥自己理得整齊剛硬的短髮,調整著軍帽上的地區分隊團長勳章的位置。
楊希曦見何子晉低頭沉默不語,微笑說:「你似乎唔想佢黎。」
何子晉在軍帽戴回頭上,在陰暗近乎無光的後座裡,軍帽前沿的陰影掩蓋了他的雙眼:
「就正如當日妳叫我同妳合作嘅時候,我同妳講,我關心嘅,只係男童軍,我個人可以帶領男童軍去到咩位置。其他校規修訂,會長選舉,我通通都唔明。去到今日,我地兩隊男女童軍終於平起平座,有妳係度,風紀委亦要同我地合作,係外界眼中,男童軍終於得到佢應有嘅榮譽……」
楊希曦端正坐著,雙手交握靜靜聽著,然後才說:「所以?」
「我多謝妳嘅幫助同提點,師妹。」何子晉說。
學期初開學前一天的晚上,他收到的電郵是來自楊希曦。
那是一個社交平台的連結,裡面是許愛悠與殷詠弦接吻的相片。
楊希曦的電郵內容當中,同時解釋了她的計劃及想法,她希望男女童軍,均可以與風紀委合作,成為學校制度當中的力量。
即使在聖誕晚會那天晚上,他知道許愛悠心之所屬另有其人,他知道他永遠不會是許愛悠心裡的第一位,也仍然希冀他能夠協助許愛悠,只要她繼續推動校規修訂,協助她的男童軍也可以登上榮譽的頂點,而他也應該要放下自己對阿北的不甘。
但他終於知道,原來許愛悠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會為情感與脆弱所驅動女生。
「師兄,有一野樣,我係純粹感到好奇,」楊希曦問道「我一樣作為一個女仔,一樣有人追過我,但我應該從未咁樣俾一個男仔鍾意過。」
何子晉每次跟楊希曦對話,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如鯁在喉。他總覺得楊希曦總能說出他想聽的話,就像你走進一家間餐廳,那陌生的大廚卻完全知道你的喜好。
「或者……」何子晉說「可能係師妹妳誤會咗。」
「誤會?」楊希曦不明所以。
「或者我鍾意嘅,只係我自己投射出黎嘅佢,」何子晉說著「我只係妄想,可以係佢身上,搵到我自己搵唔到嘅答案。或者偏偏係阿北依種人,無理念、無信仰、無想法,佢先可以認識真正嘅佢,然後搵到應有嘅方法去愛佢。」
楊希曦帶著生硬的微笑,沒有回答。
然後,何子晉還是決定站起來,離開禮堂。
「咦,你走啦,唔睇埋落去?」楊希曦問道。
何子晉沒有回答,背對著楊希曦再沒有回頭,步向禮堂的出口。
楊希曦望向何子晉的背影,又回頭過來,望向禮堂中黑暗舞台。
表演即將開始。
█
鄭雪蕾離開教室,問答隊的成果展及媒體應答環節終於結束,即使是她,也不禁靠在欄杆上,帶著呻吟深吸了一口氣。
校園開放日往往是早上最為熱鬧,下午時段大家該看的,都看得差不多了,就會擠進禮堂去看表演。鄭雪蕾俯看著人流開始疏落的校園,平息著自己因為各種應對、對答,以至關於會長選舉的提問而過熱的腦袋。
她拿出手機,翻查郭允箏定時匯報的信息,除了基本的細節調整外,校園電視台的鋪排並沒有任何異常。
鄭雪蕾收起手機,再抬頭望向藍天,呼了口氣。她必須承認,今天的校園開放日比她預料中來得平靜,確實楊希曦與她的路數也是相類似,只會在完備自己框架的同時,去找出雙方的弱點,這反而令整個形勢陷入膠著。
鄭雪蕾再次思量著所有細節,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雙方都沒有差錯,那麼期末投票的時候──
鄭雪蕾聽見了靠近腳步聲,轉頭看去,卻是拿著一個三層飯壺的阿北。
他一個人,正穿過走廊,往前走去。
「嗨,雪蕾BB。」
阿北隨口微笑打起招呼,卻似乎沒有打算停下來。鄭雪蕾早已習慣了這個人的無厘頭尻,但此刻仍然禁不住疑惑:
「喂,等陣先,你去邊呀?」
阿北停下步來,淡然地說:「校門口。」
「校門口?」鄭雪蕾緊皺雙眼。
「係呀,我話要等佢嫁嘛。」阿北又說。
「佢?許愛悠?」鄭雪蕾望了一眼他手中的飯壺。
「嗯。」
正當鄭雪蕾摸不著頭腦,一臉煩厭想著該如何回答,阿北卻還是繼續往前,沒有道別也沒有解釋,往校門口的方向走去。
鄭雪蕾整個下學期都與阿北共事,由他開始構思校園電視台針對風紀的攻勢,設計讓她把握任輿論的導向再借勢宣佈參選。他知道這個人總是一臉死魚眼,但確實不會打出無意義的牌。
鄭雪蕾聽見禮堂方向傳來高昂的歡呼聲,社團表演正在進行中,由開場的魔術社表演,直到最後壓軸的舞蹈社──
突然,鄭雪蕾睜大雙眼。
她拔起腿往禮堂的方向奔去,飛快地跑上樓梯,朝向新翼三樓禮堂。
她早前隱約的直覺,竟然是正確的。
許愛悠!妳條友──妳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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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任魔術師學生的雙手俐落揚起,提起連著鋼圈的布幕,裡面的女學生早已消失無蹤。
在輕快悅耳的背景音樂之下,現場的觀眾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與掌聲。
魔術社的表演告一段落,整個團隊連同幕後的所有技術人員,在更多的掌聲下鞠躬謝幕。
魔術社退場後,緊接下來是的合唱團,二十多位不同年級的學生依次上台,走上預先擺放好的錯落平台上,隨著音樂旋律響起,開始合唱起悅耳動聽的抒情曲。
楊希曦仍然獨自一人,坐在禮堂較後方的角落位置,看著舞台上的表演,與完全沉醉在現場氣氛中的人群。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有人對她打招呼。
「嗨,師妹。」
楊希曦看過去,是穿著校服的尤天勇。
尤天勇在與他相隔一個空位處坐下來,楊希曦在黑暗中微笑說:「師兄您好,睇黎你已經忙完。」
「係呀,」尤天勇蹺起腿回答「最後一組岩岩都參觀完,我都正式收工。今日之後都無大型活動,各社團到學期尾活動都大概定曬,我都無咩可以忙喇。終於可以……悠悠閒閒咁睇下大家表演喇。」
合唱團的表演結束了,現場氣氛不減,掌聲一浪比一浪熱烈,再接著上場的,是結他社的鄉謠演唱。
「估唔到師兄你都有興趣睇表演。」
「我唔知妳有無依個想法,」尤天勇說「有時妳見好多同學、師弟妹咁多才多藝,妳難免都會有啲羨慕,或者想象如果自己上台演出,會表演啲咩。」
在輕快的結他聲下,楊希曦咯咯地笑著:「哈哈,我個人無乜才藝,我都係做觀眾,或者做幕後就夠喇。」
「我記得林之年識彈結他,」尤天勇說著「佢有教過我,我又學唔識;許愛悠跳舞叻到不得了,佢有次捉住我又話教我玩,結果我跳到成個傻仔咁俾佢笑咗勁耐。諗諗下我都其實真係幾廢,可能我就係做唔到其他野,先至去做學生會會長。」
楊希曦望向尤天勇,最前方遙遠的舞台表演燈光依稀沾亮了他的輪廓,但楊希曦仍無法看清他的眼神。
「要做會長做得成功,」楊希曦試探地回答「都係一種唔容易嘅表演丫,唔係咩?」
「丫係啦,」尤天勇自顧自地說著「然後 Mimi 成日手沖咖啡俾我飲,咁我都打算學下啦,起碼可以沖俾自己飲,結果又係唔得。唉,真係濕滯,除咗識做會長,我就乜都唔識做。」
楊希曦注意到 Mimi 不在他身邊,問道:「Mimi 呢,佢無陪你黎?」
尤天勇終於望向楊希曦,黑暗中的雙眼閃爍著亮光。
「佢都做咗我成年秘書喇,既然我收工嘅,佢都收工啦。佢大個女喇,係時候要俾佢好好地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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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北來到校門口,將清洗好的飯壺放在腳旁。
禮堂社團表演之後,校園開放日將會正式結束,目前已沒有人再入內參觀。
校門前仍站著兩位男童軍,阿北不知道是這兩人運氣不好,或他們真的對社團表演沒興趣。
阿北在正門前的台階上坐下來,如果是平日一定會被校工或風紀驅趕,但今天應該無所謂了。
阿北拿出手機,打開校園電視台的直播。
直播畫面是學校的禮堂,台上目前是交響樂團的演出,這是尾二的社團了,再下來,就是舞蹈社。
阿北戴上耳機,平靜地看著手機中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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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允箏站在舞台前方劃定的工作區,專注地看著筆電上的畫面,照舊觀察及指揮著校園電視台的直播情況。
在鄭雪蕾的資金及請來專業教練的指導下,校園電視台動用了新型的攝影機及收音器,將社團發表會直播得鉅細無遺,不論運鏡、音效及轉接,都絕對超出高中生可以達到的水平。
目前是交響樂團演奏著的古典音樂,弦樂手的動作,管樂手的指法,指揮家的氣勢,全都以精準優美的畫面,呈現予每一位校園電視台的觀眾。
「呼、呼……小郭……」
「小蕾!?」
本來專注看著畫面的郭允箏,突然感到有人搭起他的肩頭,他回頭一望,卻竟然是氣喘纍纍的鄭雪蕾。
郭允箏趕忙扶好她的手臂,鄭雪蕾雖然喘著氣,她在郭允箏追問前開口道:
「靜。聽我講。一陣,無論發生咩事、呼……點都唔好停直播,要認真拍!一定、呼……唔可以停,直到最後,唔好停,呼──」
郭允箏扶住鄭雪蕾,她按住小腹喘息著。郭允箏回頭望看舞台。
交響樂團的演出結束了,在觀眾致敬的鼓掌聲下,舞台驟暗,樂手逐一退場,禮堂內也陷入近乎完全的黑暗。
接下來,就是擔任今天壓軸演出的舞蹈社。
在刻意無光及寂靜的舞台下,眾多舞者穿著舞衣,緩步走到台上。
郭允箏站在最前方,看見了舞者們的輪廓及動態,他倒抽一口涼氣,終於明白過來。
燈光照亮──站在舞台正中央的,是她。
許愛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