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皇后像廣場銅獅的鬃毛時,我攥著褪色的天星小輪船票,指尖摩挲票面凸印的船錨紋章。尖沙咀碼頭廊柱間浮動著鹹澀的海風,穿校服的中學生倚著鑄鐵欄桿自拍,快門聲驚起白鷺掠過鐘樓鏽綠的穹頂。 渡輪鳴笛聲如老式座鐘報時,船身輕晃解開纜繩的剎那,維多利亞港忽然化作液態的星空。海水在螺旋槳攪動下翻湧磷光,港島沿岸的玻璃幕牆正逐層亮起,中銀大廈稜角分明的光刃刺破靛藍天幕,國際金融中心頂端的避雷針挑著半輪檸檬黃的月。 倚著漆皮斑駁的舷窗,任海風灌進襯衫領口。對岸駛來的渡輪拖著雪白航跡,船首劈開的浪花裡漂浮著膠樽與許願硬幣。戴漁夫帽的老伯在甲板角落架起三腳架,長焦鏡頭對準太平山腰流瀉的萬家燈火,那些明滅的窗格後或許正上演著無數悲喜交加的故事。 當渡輪行至港灣中央,九龍與港島同時傾倒進黑色綢緞般的海面。國金二期在波紋中扭曲成發光的基因鏈,梳士巴利道霓虹招牌化作游動的錦鯉群。浪頭推來某艘豪華郵輪的弦樂殘章,混雜著貨輪汽笛與海面浮標的合奏,在咸腥的夜色里發酵成醉人的雞尾酒。 船身輕叩中環七號碼頭的橡膠防撞球,靠岸瞬間驚散水面下的光之森林。我跟著魚貫而出的人群踏上搖晃的浮橋,回首望見尖沙咀文化中心正亮起珊瑚色的輪廓燈。穿Armani西裝的男人在閘機口遺落半截登船票,紙片被風卷向海面時,像極了維多利亞港吐出的銀色鱗片。 沿著乾諾道中天橋漫步,任裙擺兜滿潮濕的晚風。交易廣場外牆的LED巨幕正播放珠寶廣告,鑽石光影墜落在賣唱少女的吉他盒里。蘭桂坊斜坡滲出威士忌與煙草的氣息,穿露背裝的法國女人倚著煤氣燈柱輕笑,她耳垂搖晃的珍珠恰似對岸啓德郵輪碼頭的光點。 深夜十時回到天星碼頭,末班渡輪正亮起琥珀色的舷窗。獨自佔據整排綠色膠椅,看清潔工用長柄網兜打撈海面的泡沬塑料。月光在浪尖碎成閃亮的鹽粒,遠處青馬大橋的鋼索如同竪琴琴弦,正被貨櫃輪引擎的轟鳴撥響。 當渡輪再次切開墨色海水,太平山已化作綴滿螢火的絨布。富豪雪糕車從碼頭緩緩駛過,〈藍色多瑙河〉音樂盒旋律與海浪節拍微妙錯位。某個瞬間,對岸某棟唐樓突然集體熄燈,暗下來的窗格拼出巨大的黑色蝴蝶,轉瞬又被便利店招牌染成玫紅。 此刻忽然讀懂王家衛鏡頭裡的重慶大廈,那些交疊的霓虹何嘗不是困在玻璃幕牆里的熱帶魚。中環摩天輪在夜色中緩緩旋轉,每個膠囊座艙都載著某個未完成的心事。鹹鹹的海風送來紅磡體育館的演唱會餘韻,卻辨不清是楊千嬅的〈勇〉還是陳奕迅的〈黑夜不再來〉。 船抵紅磡碼頭時,夜釣者的螢光浮標在海面連成破碎的星座。穿螢光背心的碼頭工人正搬運最後一批泰國山竹,裂開的果實將甜膩氣息潑進夜色。我沿著海濱長廊走向漆咸道,鞋跟敲擊地磚的聲響,與對岸太古廣場的整點鐘聲隔著維港相和。 站在星光大道回望,渡輪正拖著光之尾羽橫越海港。浪花將兩岸的輝煌撕成閃爍的鱗片,又縫合為流動的液態銀河。某個恍惚的剎那,彷彿看見無數個自己同時存在於不同渡輪——穿校服握冰淇淋的十五歲,戴婚戒抱嬰兒的三十歲,拄拐杖數藥片的七十歲——在維港的褶皺里永恆穿梭。 凌晨時分走進廟街的糖水鋪,香草綠豆沙的甜燙里浮沈著未融的碎冰。露天座位的塑料椅還沾著海風咸味,隔壁桌退休水手正用硬幣占卜明日潮汐。抬頭望見對岸凌霄閣的觀景台仍亮著稀疏光點,像懸在山腰的星子,又似未燃盡的香煙火屑。 天星小輪仍不知疲倦地縫綴兩岸,針腳在漆黑海面繡出轉瞬即逝的銀線。這城市的光污染遮蔽了真正的星空,卻在地表創造出更迷幻的星河。當渡輪再次犁開夜色,我忽然明悟維港最動人的時刻不在明信片般的全景,而在光影交錯間那些未完成的、私密的、稍縱即逝的吉光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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