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褶皺》: 針腳裡的香港
我的剪刀仍在枕頭下壓著,剪裁半世紀的月光。
1983年荔枝角道工廠大廈沒有窗,日光被霓虹燈管切成一綹綹人造絲。十八台勝家縫紉機的轟鳴裡,我們用腳踏板編織潮汐,食指纏著止血貼將雪紡紗摺成浪花。那時女工們的髮梢總沾著尼龍線頭,午休時圍著電飯煲蒸臘腸飯,蒸氣在消防喉管上凝成水珠,滴落在《明報周刊》的明星泳裝照。
「阿陳,這道公主縫要留三毫子止口。」老師傅用粉餅在布面畫線,粉痕是我們信奉的經緯。燙檯永遠蒸騰著霧氣,熨斗滑過的確涼布料時發出的滋滋聲,像極了維多利亞港的浪吻岸聲。趕工季我們把時裝雜誌的模特兒喚作「紙板新娘」,將巴黎最新的露肩款式灌入東方女子的骨架。那時候香港是件量身訂製的旗袍,我們握著裁縫剪,把整座城市的腰身收得又窄又挺。
九七年前的梅雨季特別長,廠房漏水處擺滿紅膠桶。水花在尼龍布匹上暈開時,我總想起小時候在油麻地避風塘看漁民補網。直到第一台電腦繡花機進駐,它吞食設計圖吐出蕾絲的模樣,讓老師傅的菊花眼鏡蒙上白霧。年輕老闆開始用「生產線優化」取代「衫腳要藏針」,當我發現自己縫的鈕扣變成雷射切割的樹脂貼片,那些需要解構的版型圖紙,早已化作旺角霓虹裡的亂碼。
千禧年後廠房裝了鋁窗,陽光終於透進來時,卻照見地板上遷徙的塵埃。越南女工取代了湖南幫,她們用家鄉話聊著胡志明市新開的韓式美容院,而我還在用廣東話教她們分辨人字紋與千鳥格。直到有天老闆指著深圳地圖說「成本效益」,我看著自己的影子被裝箱膠帶纏繞,封存在貨櫃碼頭的陰影裡。
退休那天,我帶走用了三十七年的劃粉,它在鐵皮櫃裡結了層鹽霜。如今經過D2 Place文創區,總錯覺聽見縫紉機的脈搏,卻只見咖啡拉花師在我們的燙檯遺址上,將奶泡雕成轉瞬即逝的天鵝。年輕人手握冰滴咖啡走過,他們穿的oversize衛衣沒有接縫線,彷彿布料是直接從雲端下載的。
上個月孫女將我的裁布剪當作vintage道具,在Instagram貼文標註#復古工業風。我撫摸剪刀柄的桃木紋,那些被它吻過的雪紡與燈芯絨,是否都成了蘭桂坊酒吧的裝飾壁毯?偶然在深水埗布行拾到零碎的人字呢,老闆笑說現在只賣給手作興趣班,「阿伯,呢啲嘢你摷嚟做咩呀?」
昨夜夢見自己變成一件未完成的西裝外套,懸在空蕩的廠房半空。一排排LED燈管從骨線裡穿透出來,釘釦化作數據晶片,襯裡長出二維碼的血管。而我的剪刀仍固執地游移在虛空,尋找可以落針的現實皺褶。
現在我慣常在美孚橋底看老人打太極,他們的白衫被風鼓起時,多像當年懸掛在廠房的胚布。有時懷疑我們這代人是否香港最後的布邊,正在被時代的裁刀慢慢修剪。但每當摸到拇指的硬繭——那枚與針眼廝磨半生的勳章,我仍相信有些東西不會被數位化:比如雙層巴士駛過長沙灣道時,揚起的塵埃裡有我們縫進時光的尼龍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