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綻放在塑料大棚第三排貨架時,尚不知自己將經歷怎樣荒誕的輪回。營養液滴灌系統每日三次模擬晨露,LED補光燈里沒有真正的月光。穿膠靴的人類捏著我的花苞嘀咕:「年廿八前要催開七成」,於是我的枝椏被注射激素,強行撕開嫣紅衣襟。 年宵花市開鑼那夜,霓虹燈管在我每片花瓣上繡金邊。少婦們用美甲划過我顫抖的枝條,孩童將利是封卡進我的分岔處。「這株桃花夠旺夫家」,穿貂皮的女人甩出鈔票那刻,我聽見根系脫離培養土的聲音。 最初七日堪稱恩寵。被供奉在豪宅玄關水晶几上,中央空調恆溫二十度,穿旗袍的菲傭每天用蒸餾水擦拭我的葉脈。男主人將招財符繫於我最高枝頭,女主人直播插花時讓我佔據中心位,濾鏡里的我比本體更艷烈。深夜我數著吊燈折射的菱形光斑,聽他們討論新界樓盤與比特幣漲勢,恍惚以為自己真能帶來好運。 轉捩點在年初三。拜年親戚帶來的小孩折我枝條編花環,斷口處滲出透明汁液,像無聲的淚。女主人皺眉抽出濕紙巾:「別讓樹液沾到波斯地毯」。我的位置開始偏移,從玄關退至客廳角落,最終安置在連通後巷的儲物間。空調餘溫漸散,招財符被蟑螂啃去半角。 元宵節當日,菲傭抽走我身下的防水膠布。枯萎的花瓣簌簌掉落,在她掃帚下與打翻的貓糧碎屑共舞。我仍倔強地托著最後三朵花,卻見男主人拎著高爾夫球桿走近:「擋著智能垃圾桶感應器了」。金屬冷光劈下的瞬間,我忽然想起大棚里那支催花針筒——人類賦予的盛放,終究要用粉身碎骨償還。 垃圾車將我輾壓進腐臭的深淵時,鄰座有蔫頭耷腦的水仙幽幽地說:「你算長壽了,劍蘭初三就被扔」。壓縮艙內,我們的汁液與吃剩的年糕交融,殘破的枝幹間卡著褪色揮春。穿螢光服的清潔工哼著〈迎春花〉,將我們連同無數「出入平安」地氈拋進堆填區。 如今我橫陳在廢棄麻將席與電子紅包封之間,菌絲在我體內編織綠色血管。某只被遺棄的機械狗偶爾停駐,攝像頭瞳孔映出我糜爛的花萼。昨夜暴雨衝開垃圾層,露出半截財神像的漆金手指,正指向維多利亞港方向的新春煙花匯演海報。 我終是懂了,人類愛的從不是桃花,而是那個被剪裁成吉祥符號的幻影。我們的綻放與凋零不過是他們計量幸福的游標卡尺,當新春的計時器歸零,所有灼灼其華都淪為需要粉碎的過期年貨。 地底沼氣將我最後一片花瓣染成墨色時,遠處花農正將新一批桃樹苗泡進生長素。來年奼紫嫣紅開遍,誰又會記得垃圾山深處,曾有千萬個我凝固成黑色的、畸形的春天。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