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褶皺》: 軌跡

清晨六時的筲箕灣總站，鐵軌在晨霧裡泛著青灰。我將硬幣投入木製票箱，金屬碰撞聲驚醒沈睡的塑膠座椅。車長拉動黃銅鈴鐺，叮叮——嬰兒初啼般的鈴聲裡，我成為這台墨綠電車的第一位乘客。晨光正從阿公岩道唐樓的晾衣架間滲出，染黃魚市場搬運工彎曲的脊樑。 西灣河站的月台飄來生滾粥香。穿深藍制服的船廠工人魚貫上車，袖口沾著洗不淨的油彩。他們沈默如生鏽的螺栓，將工具箱擱在膝頭，壓得木地板吱呀作響。對街小學的升旗禮樂聲裡，有個戴蝴蝶結的女生把《聖經》遺落在空位上，書頁間夾著糖紙折的千紙鶴。 太古站的白領們帶著咖啡漬湧入。戴AirPods的男人西裝肩線筆挺如刀刃，卻在看見對座孕婦時慌忙收起橫陳的膝蓋。車窗外的鰂魚湧海濱長廊，穿緊身衣的跑者與遛狗老人逆向而行，像兩股不同流速的時光。 北角春秧街的市聲撞進車廂。提菜籃的主婦們用福建話討價還價，活雞在竹籠裡撲騰，蒜頭皮沾上穿校服男孩的皮鞋。穿碎花衫的婆婆握著扶手欄桿，腕上玉鐲與車鈴共鳴，她望著糖廠街消失的煙囪，渾濁瞳孔裡映著五十年前的炊煙。 銅鑼灣的霓虹還未甦醒。穿和服的酒店女郎踩著細高跟下車，後頸散粉在晨光中揚起金塵。維多利亞公園的太極隊伍如慢動作的潮汐，白衣老者的扇面掠過車窗，霎時遮住時代廣場的巨型廣告屏。 跑馬地站飄來馬糞與香檳的混雜氣息。戴圓頂禮帽的老紳士拄著銀頭手杖上車，呢喃著「三T彩池該買連贏位」，懷錶鏈條與電車纜線在空中平行晃動。黃泥湧道旁的外傭正用手機直播家鄉雨季，濾鏡裡的馬尼拉比窗外的香港更鮮豔。 金鐘站的玻璃幕牆切割著朝陽。實習生們握著冰美式衝進車門，紙杯上的冷凝水滴入高跟鞋間的縫隙。紅棉道婚姻登記處的銅門緩緩開啟，穿白紗的新娘在台階上絆了一下，捧花裡的滿天星墜落軌道，被下一班電車碾成淡紫色的霧。 中環畢打街的鐘樓敲響九下。股票經紀的皮鞋跟敲擊著柚木地板，他們對著藍牙耳機低吼「平倉」「斬倉」，西裝口袋裡的抗焦慮藥與薄荷糖叮噹作響。皇后像廣場的噴泉旁，南亞裔工人坐在紙皮上分食咖喱角，油漬在《南華早報》財經版暈開。 西營盤的斜坡爬滿中藥香。抓著扶手吊環的老中醫白袍飄飄，人參鬚似的鬍鬚隨剎車晃動。正街窗戶伸出密密麻麻的晾衣竹，花布內衣在百年騎樓間飄蕩，遮住「本店光榮結業」的褪色告示。 石塘咀的鹹腥海風灌入車廂。漁市搬運工扛著冰鮮馬鮫魚上車，銀鱗在塑膠筐邊緣閃爍。山道上的殯儀館花圈與對街幼稚園壁畫詭異地色彩相襯，穿黑衣的家屬與背書包的孩童在斑馬線上交錯而過。 堅尼地城總站的夕陽將軌道鍍成金紅。我蜷縮在最後排座位，看著清潔婦用漂白水擦去椅背上的唇印與指紋。車長解下褪色的制服帽，白髮如融雪暴露在暮色中。海旁公園的流浪漢正拆開我的車票摺紙船，放入漲潮的維港。 當末班電車的鈴聲沈入海底，我明白人生不過是從空盪月台出發的旅程。有人帶著魚腥味上車，有人捧著鮮花下車，更多人在搖晃的車廂遺落鈕扣、誓言與藥瓶。而我們終將成為某個乘客眼底稍縱即逝的倒影，成為某張車票邊緣的皺摺，成為某次剎車時從座椅縫隙滾出的，那枚早已停擺的懷錶齒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