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誕生在晨露未晞的柏油路縫隙。當那隻棕色貴賓犬弓起脊椎的瞬間,便感受到宿命般的墜落。溫熱的軀體摔在冰冷地面時,空氣中還殘留著飼主驚呼:「哎呀又要撿屎了!」的尾音。蜷縮在路緣石陰影裡,我望著人類用印花衛生紙將同胞裝進塑膠袋——他們管這叫「文明」。

晨跑者的運動鞋底在鼻尖三公分處急剎,鞋紋裡卡著昨日某個同胞的殘渣。「真缺德!」咒罵聲隨腳步遠去。陽光開始烘焙我的表皮,水份蒸發成白霧。螞蟻偵察兵觸角輕點,誤判我是某種外星礦物。直到鴿群俯衝啄食早餐穀物,某隻灰羽冒失鬼將我踢進灌木叢,命運齒輪才真正轉動。

春雨是首場酷刑。豆大雨滴砸碎好不容易結成的硬殼,將我沖刷成灘爛泥。蚯蚓從腐葉堆鑽出,蠕動著評論:「你這質地不利鑽洞。」我浸泡在雨水與自我懷疑裡,直到流浪黑貓在此撒尿標記領地。貓尿的氨味竟讓我重新凝聚,宛若新生。

真正的考驗始於夏季。烈日將我烤成深褐化石,卻也引來金龜子家族駐紮。牠們在我身上產卵,幼蟲啃食時發出細碎聲響,像無數小鑿子在雕刻藝術品。「你會成為很棒的有機質。」母蟲安慰道,儘管這安慰伴隨著被分食的劇痛。颱風夜裡,我被狂風捲上天空,短暫俯瞰這座城市燈火,又重重摔在社區花圃。

園丁的鏟子將我連同落葉掃進堆肥箱。黑暗中有更多同類絮語:過期廚餘在哭訴超市標籤不公,枯枝回憶著樹冠上的風光。黴菌開始編織白色網絡,將我們分解成更卑微的形態。某日,一雙孩童的手掀開箱蓋,我聽見驚喜的叫喊:「媽咪!泥土變黑了!」





他們將我撒在向日葵苗圃。初冬某日,我的碳原子滲入莖幹,氮分子匯進花萼。當那株向日葵迎著寒風綻放時,我終於理解——所有被嫌棄的、被踐踏的、被分解的,都不過是生命換裝的儀式。曾經恥於形狀的我,此刻在鵝黃花瓣間搖曳,比任何塑膠袋裡的同胞更接近永恆。

最後一場雪落下時,向日葵垂下沉重頭顱。我的粒子又隨種子飄散,準備進入下一場輪迴。有沒有一種存在,能逃離成為他者的宿命?當麻雀啄食種子的瞬間,答案在嗉囊的溫暖黑暗裡明晰:所謂自我,不過是宇宙暫借的形態。我們永遠在死去,也永遠在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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