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褶皺》: 過山車
深水埗的熱浪總是從地底冒出來的。五金鋪鐵鏽、車房機油、茶餐廳蒸籠,這些氣味混在樓宇縫隙間發酵,卻總被西九龍中心頂樓的尖叫聲沖散。我總覺得那列懸在商場穹頂的過山車,是盤踞在水泥森林裡的鋼鐵巨龍,吞吐著整座城市的躁動。
1996年盛夏,母親攥著我的手穿越商場中庭。冷氣機轟鳴像某種遠古生物的喘息,扶梯載著我們螺旋攀升,視野豁然開朗時,我看見銀色軌道從五樓售票處破空而出,在巨型玻璃幕牆前扭成麻花。爆谷甜膩裹著機油味湧入鼻腔,十歲的我第一次聽見心臟撞擊肋骨的聲響。
那時過山車是座微型烏托邦。穿著校服的學生把書包堆在月台,藍領工人解開沾滿汗漬的工裝鈕扣,主婦們攥緊安全桿笑得眼角紋路發顫。車廂俯衝時,尖叫聲撞碎在玻璃天幕,碎成彩虹糖般的光斑灑落中庭。我總要數著車輪碾過軌道接縫的咔嗒聲,數到第二十七下時,車頭會突然折進暗紅色的維修通道,像被巨獸吞入咽喉。
千禧年後的某個颱風夜,我在七樓遊戲機中心打工。霓虹燈管在狂風裡明滅,過山車空載著呼嘯而過,雨箭擊打玻璃的嘈雜中,我竟聽見鐵軌發出嗚咽。那晚最後一班車駛過後,維修阿伯蹲在月台抽紅雙喜,煙頭明滅映著他制服上的油污:"後生仔,知唔知咁多鋼索要幾多錢養?"
商場翻新那年,過山車被刷上糖果色新漆,卻像遲暮美人強抹胭脂。新開的連鎖店用LED燈取代了霓虹招牌,冷白光暈裡,那些掛在軌道下的蜘蛛網無所遁形。我見過穿西裝的測量師拿激光儀掃描梁柱,他們皮鞋敲打地磚的聲響,比過山車剎輪聲更叫人心驚。
最後的週末,老街坊自發來送別。穿褪色校服的阿叔指著軌道轉彎處:"九七年我同阿芳第一次拖手就係呢個位。"戴金絲眼鏡的青年架起相機:"細個阿媽話考第一就帶我嚟,結果儲夠錢已經要拆。"車廂最後一次滿載衝出月台時,尖叫聲裡混著哽咽,有個穿花襯衫的婆婆死死抓住安全桿,指甲在漆面刮出長長的白痕。
如今我偶爾在冷清的商場頂層駐足。陽光穿過拆剩的鋼架投下柵欄狀陰影,某個瞬間仍會幻聽鐵輪碾壓軌道的震顫。保鮮紙封住的售票窗殘留著暗紅色漆皮,讓人想起童年那張被汗浸濕的門票。地下街新開的虛擬現實樂園裡,年輕人戴著頭盔在方寸間驚叫,那些沒有重量的電子流星,終究劃不破深水埗厚重的暮色。
有時深夜路過,仰望商場外牆未撕淨的過山車海報。剝落的彩繪車廂懸在二十樓高空,像是被時光卡在俯衝瞬間的標本。五金鋪的鐵閘重重落下,驚起幾隻在廢棄軌道上築巢的麻雀,牠們撲翅的聲音,竟和當年安全壓桿鎖死的金屬撞擊聲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