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茅亭外,數十年前還會有雪飄落如輕絮,如今溫度卻遲遲降不下去。



雪影無從可見,換成幾陣稀疏的驟雨,雨水隨著茅草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亭外地上。



載塵手中握著一束淺淡的紫色小花,站在母親的畫像前,目光中帶著溫柔的笑意,在那張沒有五官的臉上流轉,輕描淡寫地道:







「這麽多年了,想給母親畫一張好看的畫像,卻始終想不起你的臉......母親,你可怪我?」



他將紫花插入瓶中,自言自語,仿佛母親真的就在他眼前,聽著他説話。







「這些年來,兒子身邊雖然有故芒那些孩子們在身邊吵吵鬧鬧,可我總覺得,自打你離開之後,兒子便是孑然一身,只有孤獨作伴。母親可還記得,我上次與你提過的那個地方,還有那幾個姹紫嫣紅、青紅皂白的怪人?」



説著,他淺淺地笑了。



「雖然只是相處了一段時日,但兒子與他們嬉笑打鬧地過著,突然發現這裏好像......沒有再涼颼颼地漏風了。」







他指著胸口,一雙彎彎的笑眼看著母親。



「母親,兒子有伴了,你不必牽挂。」



載塵説著,用靈力織了一個青綠的籃子。他從存物袋裏取出一本書,將夾在書中一封發黃的信放進了籃中,與掛在此處的所有畫像一樣,給施了防潮的法術。



「我知道你在意他,珍惜他的一切,既如此,就讓他的東西陪著你。我那幾個朋友説,有些事,我抓得太過緊了。我想了想,他們説得不錯,我也是時候該放手了。」







他眸中閃著淚光,朝母親拜了三拜。再抬頭時,額心忽然亮出一朵銀白的忘憂花紋。



載塵一怔,隨即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白芷用雙手捧起一把泥土,輕輕吹了一口氣,手中的泥瞬即冒出一棵生氣勃勃的青蔥小苗,小巧可愛。



白芷笑了笑,將小苗放在地裏種好。這時,她的靈獸赤狐蹦蹦跳跳地跑到她腳邊,眨巴著眼睛盯著白芷,豎起的尾巴指著結界外一個方向。



白芷順著望過去,偏起頭的模樣顯得十分不解。



「又來了?都這麼多天了,他到底是在找什麼草啊?」







小狐狸甩了甩頭,好奇地伸長脖子,朝一個認真垂頭摘草的少年望去,又邁開小碎步,想走近一些看看少年在摘什麼。



只是牠才走了兩步,白芷就彎身抓住了牠朝天搖擺的長尾。



「不能過去!人類的事情我們不可摻和!」



赤狐低嗚一聲,一臉委屈,白芷卻懶得看這小狐狸的媚術,轉身回去種她的草了。小赤狐按耐不住一顆八卦的心,佇在結界前直瞅著少年。







少年一身粗衣麻布,明明長著一張青澀的臉,眉宇間卻流轉著一股屬於中老年人的沉鬱,使得赤狐忍不住一直盯著他看。



看著看著,兩個時辰就過去了。白芷的草都種好了,雙手朝天伸了個懶腰,瞥見她家小赤狐還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沒好氣地道:



「我真是服了你了,你還要盯到什麼時候啊?」



赤狐卻突然原地彈了起來,發出了焦急的聲音。



「幹什麼大驚小怪的?」



白芷悠哉悠哉地望了過去。



少年突然坐到了地上,一臉痛苦地掀開了麻褲,小腿上有兩個洞在冒血,顯然是被蛇咬的。白芷朝四處瞧了瞧,看見一條又胖又短的蛇躲在落葉旁,眉頭一皺道:



「不好!這蛇有毒。」



赤狐氣得朝毒蛇呲牙咧嘴,抬起腳就要上前與牠打架。那毒蛇嚇了一跳,立刻往草叢的更深處竄去,轉眼就溜得無影無蹤。



少年雖然痛苦,動作卻仍不緊不慢。他用布條在傷口對上兩寸綁緊,從衣領內掏出一個瓶子,倒出一顆又圓又黑的丸子放在嘴裏嚼。他將嘴裏的碎渣渣吐在手上,想去抹他的傷口時,毒性恰恰就發作了。



少年驀地一陣頭暈目眩,兩秒之後便倒在了地上。



白芷見少年暈了過去,急忙穿過了結界,蹲在少年身邊。赤狐見她説話不算話,也跟著開開心心地跳了出去,還在白芷面前十分得瑟地瞇眼又眨眼。



白芷催動靈氣,替少年解去他體內的毒,無視自己靈獸的挑釁,欲蓋彌彰地端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我是見他不省人事,這才出來幫他的!就他這速度,應該在上山前就把解藥先嚼好含在嘴裏!」



她靈力充沛,話才剛説完,就已經幚少年解好了毒。正打算走的時候,又瞅見少年蒼白的嘴角流出的液體。



白芷想了想,一把捏起少年的下巴,掏出了他含在嘴裏的藥,替他塗在已經止血的傷口上。一旁的赤狐見到白芷髒污的手指,竟然扭過頭,十分誇張地乾嘔。



白芷面無表情道:「又不是用你的手去摳,你嘔什麼嘔?」



赤狐吐了吐舌頭,一雙細長的狐狸眼又瞇了瞇,在白芷腳邊撒嬌般轉了兩圈。這時,少年的手動了動,白芷見少年快要醒來,彎身抓起了赤狐,轉身跑回了結界內。



她們一靈一獸站在結界裏,看著少年轉醒之後坐了起來,看了一眼糊滿了藥的傷口,頭一歪,大概以為自己記憶錯亂了。



後來白芷看著少年背著籃下山時,喃喃説了句:「下次記得手腳麻利點!」



那少年竟然轉過身來,朝白芷的方向九十度鞠了個躬,十分誠懇地道:



「謝山神護佑。」



白芷嚇了一大跳,以為少年看得見自己,臉色蒼白地連退了好幾步。後來見少年的視線只是盯著虛空,一顆懸著的心才倏地放鬆,逗得小赤狐笑得在地上打滾。



白芷是個地靈,生來就喜歡花草樹木,小時候跟著此地的地仙學習各種知識,那地仙很欣賞她,便將自己管轄的其中一小片靈地指了給她管理。後來這地仙上了年紀,退下了仙位,接手的地仙見白芷將這片地域照顧得十分妥貼,也就懶得將靈地收回來,由得白芷繼續打理。



白芷日日種花種草,樂此不疲,從來都不覺得厭倦,只是她的靈獸赤狐卻不這麼想。牠天天跟在白芷身邊,連靈都見不上一兩個,無聊至極。



因此,自打遇見這老氣橫秋的採藥少年後,牠就天天盼著少年來,看著他兩眼發光地盯著草研究的樣子,自己也彷彿找到了生活的樂趣。



過了好些時間,白芷也算對少年多了認識。少年名長澤,年方十四,跟著一個頗有名氣的醫師學習醫術,每日兢兢業業地上山研究草藥,還摘下山去搗鼓藥方。



他總是微微地皺著眉,一副憂鬱的樣子,只有偶爾採到心心念念的草藥時,眉間的皺摺才得以舒展片刻。



不知不覺,三年過去,長澤除了狂風暴雨的日子不上山之外,幾乎天天都往白芷照顧的山頭上跑。白芷雖然不曾説出口,卻也已然習慣了與少年隔著一道結界,一同對著花草樹木的日子。



三年間,白芷對長澤的關注逐漸增多,見他總是被蚊蟲咬,開始種起了薄荷、檸檬草。夏天毒蛇開始出沒的時候,她又種了野決明為他驅蛇。



最誇張的要數一次,白芷看不過眼長澤臉上總是被荊棘劃出傷痕,便將滿山的荊棘都換成了芒草。那時正值仲秋,滿山的芒草在金黃的日光下搖曳,就像一片光的海洋在緩緩流淌。



長澤的頭腦全都放在了研習醫術上,其他方面反倒顯得異常遲鈍,他將這一切都歸功於自己幻想出來的山神,每次下山前總會朝山上一拜,由衷地説一句:



「謝山神護佑。」



而這次,他看著滿山隨風飄動的芒草,驚異的雙眸中倒映著光芒,片刻之後,竟然展顏一笑,頭一次露出了清晰可見的燦爛笑容。



白芷也是第一次看見長澤笑,頓時覺得,長澤這一笑,比她頭頂上的日光更為耀眼。



她一時看呆了,連手裏的小苗被風吹走了都不知道,直到小赤狐在旁邊發出了取笑的聲音,她才收斂了自己的表情,十分不真誠地為自己辯解。



「這不是秋天了嗎?也該長芒草了!我告訴你,芒草也刺人的好不好?」



小狐狸被白芷的口是心非逗得樂開了花,又在地上笑得直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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