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雀躍不已,好奇心一起,眼皮逐漸掀開,漸漸適應了他從未見過的光。等到白光不再刺眼,更多的景色生生撞進他的視線裏——



延綿不斷的雄偉山岳、潔淨的冰川、自由自在地飛翔的鳥......



各種各樣新鮮的事物躍入眼簾,他覺得自己跳動的心不斷膨脹,快要被那種愉悅撐爆。







不知不覺,他奔跑了起來,耳邊有自由的風在對他唱歌。



他想看到更多,看到更遠,一不小心,竟被腳下的石子絆倒在地。







他垂下頭,嚇了一跳,發現皚皚白雪之上竟飄著黑氣。他第一個反應便是要將白雪擦乾淨,正要探向白雪時,伸出來的手卻驀地一頓——



他伸出去的手,正源源不絕地冒著他想弄掉的黑氣。



怎麽會?







他想把手上的骯髒擦掉,可另一隻手搭上來,仍是冒著黑漆漆的氣。他急了起來,手忙腳亂得幾乎都四腳朝天,只是無論他怎麽擦,那些髒污的氣息都鍥而不捨地纏在他身上。



他徬徨失措,左顧右盼,看到冰川之下那仍未結冰的水,想都不想便跑了過去,噗通跳進了水裏。



他不會游泳,覺得自己快要被淹死,卻不敢冒出頭來,怕頭會洗不乾淨。



但沒有用。







不但沒用,黑氣還染黑了圍繞他身旁的水,竟還慢慢地擴散開去。他驚得一叫,連忙從水裏爬了出來,低聲嗚咽。



他匆匆轉過頭去,看見水裏的黑氣漸漸散去,心裏驟然一鬆時,卻又看見腳下的冰雪融化,冒出了白煙。



他慌忙抬起自己的腳,地上卻已留下一個焦黑的印。他盯著那焦印,難以置信地連連後退,這才看見,自己來時的路上竟都烙下了焦痕。







他茫然無助地站在原地,動都不敢動,生怕自己的手腳又給這美好的地方留下醜陋的痕跡。但即便如此,他身上的黑氣還是朝四面八方不斷地擴散出去。



當他目睹天上的飛鳥在觸碰到黑氣猛然下墜的瞬間,心中頭一次生出了苦楚和酸澀,身體裏的黑氣竟然化成了黑色的淚。淚珠碰到的雪地頃刻蒸發了大片,白雪覆蓋的土地也被燒焦,一股刺鼻的氣味在他周圍彌漫,彷似他與生俱來的惡臭。



他緊抿著唇,連哭都不敢哭,無垠的雪地上回蕩著他痛苦的悲鳴。



爾後不久,一陣輕慢的腳步聲響起。







他驚覺腳下的焦痕褪去,白雪重新落在地上,方才墜落的飛鳥在地上撲棱著翅膀,又飛往無邊的藍天。



他蜷縮在雪地上,聽見那腳步聲停在自己的身旁。他緩緩仰頭,一雙映著千山萬水的眼睛正溫柔地回視著自己。



他被輕柔地抱起,在寒冷的雪地中感到一股暖意在身體裏流淌,終於放鬆了下來,細細欣賞起飄落的雪花。



雪花紛紛揚揚,片片都刻著不一樣的花紋,好看極了。他偏頭過去,深深地凝望著那雙眼睛,驀地冒出一個念頭——







雪花雖美,卻比不上這雙眼睛。



「睡吧……」



他雖然捨不得,卻不受控地合上了眼,再次睡去。



隨著時日過去,他雖不曾有過動作,身體裏的力量卻無時無刻地在滋長。他本來平靜地窩在睡眠之中,在睡夢中不斷回憶那雙飽含著世上一切美麗的眼睛,但總是時不時地被不知道什麼東西給喚醒,逼迫他去聽他不想聽的話,甚至到後來,他還能「看」到當下發生的事。



他的意識在許多地方醒來,很快便掌握了世間運轉的公式。



那些呼天搶地的生命叫人,與自己不一樣。他們以兩腿行走,兩手做事,會哭會笑,而且數量極多,能夠相伴到老。



他羨慕,羨慕他們能夠踏在草地上卻不傷花草,羨慕他們能與鳥獸玩耍而不被畏懼,羨慕他們能在蒼穹之下自由自在地奔跑,不受拘束。



而他最羨慕的,便是他們擁有那雙眼睛所有的注視。



他們的憂傷苦痛都能與她訴説,她會細聽,也會安慰。他們生病衰老的時候她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靈氣輸給他們,只為了讓他們健康快樂。



她彷彿無所不能,她讓世間之物生氣蓬勃,欣欣向榮。他不由得反觀自己,自卑地發現,自己只能帶來不幸和毀滅。



他欣賞她,仰望她。因此當他明白每日灌進耳朵的話語竟都是對她的謾罵時,就不禁狠得咬牙切齒。



人類,到底還想怎樣?



他的憤怒與日俱增,在世間各處生出了與他模樣一般的魔獸到處殺害人類。他的意識牽在所有魔獸的身上,聽到牠們所聽見的,看到牠們所看到的,於是便看見了每次他動手之後,她朝自己走來時那雙滿含悲傷的眼睛。



那溫暖的光照在身上,他便失去了意識。



他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凝視著她,看著她為了人類奔波勞累,為了人類傷心落淚。可她得到的,卻是更多的怨懟。



她日漸消瘦,雙眸之中的光芒逐漸黯淡。



他儲存力量,在世間發起了大規模的瘟疫,想要在保留山水的同時一次性清剿人類。當那滔滔不絕的黑氣從人類身上冒出,在他愕然的目光下通通湧進自己的身體裏時,他終於知道了,是誰害得他不被世間所容納。



人類——必須死!



可她卻總要擋在他們身前。



為什麼?



為什麼要保護這些傷害自己的東西?為什麼要為了他們流淚?為什麼要讓他們對自己予取予求?



他被灌注了無數不想接收的濁氣,最終竟在她面前變成一條毀天滅地的黑蟒。他覺得自己醜陋得不堪入目,不想髒了她的眼睛,拼命蜷縮著發抖的身體,屏住呼吸。



可天地還是因為他的存在而逐漸崩塌。



人類驚惶失措地抱在一起,請求她消滅自己,她佇在原處,雙眸中只剩淚光在打轉。



下一瞬,白光漫天,所有人類都倒地不起。她踮腳一躍,雙臂展開朝他飄來,生命的氣息落在她的後方,灑落在空中。



女媧抱著混沌,黑白相容,雙雙消失在天地之間。



他明明那麼快樂地與她一同睡去了,偏偏……



偏偏要一次又一次地被人類的惡喚醒,還要看著她珍愛的世間被人類任意踐踏,變得越發骯髒不堪。



他不想再聽,不想再看了。



她走了,他也不必再這樣痛苦地留在世間。



既然人類想要末日——



那就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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