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條不成文的全球鐵律:「入鄉隨俗」。香港人踏足英美加澳紐,便說英語;身處日本,便習日語;去到中國大陸和台灣,也得融入普通話/國語的語境。這條鐵律,是文化尊重的基石,是主客關係的常識。

然而,這條鐵律在香港這片土地上,似乎發生了奇異的扭曲,甚至逆轉。

當世界各地的人來到香港,我們看到的景象是:香港人努力地切換成英語、普通話/國語,甚至日語、韓語來遷就對方。理由總是那麼溫文爾雅:「因為他們不懂廣東話,而香港是好客的國際都會。」但這種「好客」,早已越過了體貼的界線,演變成一種系統性的自我矮化,一種對本地人極其苛刻、對外來者無限寬容的「逆向優待」。

官方敘事下的語言迷思

這種現象的荒謬,在於它由官方敘事所精心塑造。





香港人背負著沉重的語言負擔:「兩文三語」是基本盤,部份中小學甚至開設法文、西班牙文、日文等第三語言課程,還有政府提出的士增設阿拉伯文資訊。這條要求清單不斷加長,卻從不見於對外來者的期望之上。

更令人錯愕的是,政府這麼積極推廣他人語言的同時,對於本土語言廣東話,不單不推廣,反而在宣傳片自豪地說出「Cantonese? Never needed to speak it!」,這已不只是招商引資的廣告詞,而是一份公開的宣言:在這座城市,以標榜「外人無需學習廣東話」為榮,本土語言是「可選項」,而非「必需品」。我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哪個地方,會如此瘋狂地「反客為主」;還有哪個政府,會以貶抑自身語言、以外人來到無須學習本土語言來引以為傲。

日常生活的反客為主

與此同時,政府對香港人自身,卻量身訂造出「兩文三語」這個枷鎖。

一系列名為《兩文三語通天下》的政府宣傳片,把普通話或英語不流利的香港人前線服務員,當作反面教材,批為「服務不專業」、「前線服務員須具備流利清晰兩文三語」等。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城中同時存在著大量欠缺廣東話能力的前線服務員,例如酒樓、米線店的「譚仔話」阿姐,有些餐廳和酒吧,連餐牌都全英文、服務員都只說英語。這些「流利清晰兩文三語」又在哪呢?為何同樣在香港從事飲食業前線,只有香港人要背負「流利清晰兩文三語」的枷鎖?外來服務員欠缺「流利清晰兩文三語」,就應該包容,甚至是「國際都會」的「特色」?





這個宣傳片最荒謬的一幕:批評普英不流利的香港人服務員後,主持人就教導觀眾「蘿蔔糕」的普英怎麼說,並欣喜地總結:「這樣下次去餐廳,就一定能點到了!」

邏輯在此刻徹底顛倒:上一秒才指出服務員須具備流利清晰兩文三語,下一秒卻不是教導服務員聽懂「蘿蔔糕」的廣東話,而是指出顧客如何用普英點這道菜。主客關係已然徹底顛倒,服務業的核心邏輯被改寫:不是服務者適應消費者,而是土生土長的消費者有義務跨越語言障礙,去適應服務者。

更深層的矛盾,體現在《種族歧視條例》的弔詭應用上。當外來人在香港言語不通,香港方面不提供翻譯,就是「歧視」。提供翻譯、遷就語言差異,彷彿成了香港人不可推卸的法律與道德責任。如果我在任何一個「正常」的國度,對著當地人說廣東話,對方聽不懂,我便投訴對方「歧視」,會有甚麼下場?被驅逐出境、還是被抓進精神病院?

然而在香港,我們對外來者的「不便」極度敏感,卻對本地人在自己家園中感到的疏離與不公,視若無睹。

教育體制內的身份錯亂





這種結構性的不公,在教育領域體現得淋漓盡致。哄動一時的浸大普通話試爭議,便是一幅絕佳的諷刺畫:母語為廣東話的本地生必須應考,及格方可畢業,而母語非廣東話的本地生、內地生、國際生,則全數豁免。這道只為「香港人」而設的關卡,赤裸裸地揭示了一個問題:在制度的設計中,誰才是需要被「再教育」和「規範」的對象?

這種錯亂感,貫穿了整個求學之路。無數香港學生,在自己城市的大學課堂裡,因全英授課而備受煎熬,彷彿身處異國的留學生,我真的想像不到,還有甚麼地方、甚麼人,會連在自己城市的課堂裡,也會有語言障礙。更荒謬的是,不只頂尖學術,連專門為成績較遜的學生而設的副學士、IVE等課程,都是全英授課,這已不是追求卓越,而是一種荒謬絕倫、匪夷所思、脫離現實的集體偏執。

我們被要求「兩文三語」、用他人的語言來證明自己的學術能力的同時,許多僅操一文一語的外籍人士,卻能在這裏輕鬆大放異彩、身居高位。彷彿他們的存在本身,就已是「國際化」的證明。

內化的自卑:香港人的雙重標準

最可悲的,是這種外部的壓迫,如何內化為一種自我鞭策的雙重標準。

在海外校園,幾個香港人聚在一起講廣東話,無需當地人開口,便可能有「同胞」衝出來指責:「真不尊重!要和香港人圍爐講廣東話,還到外國讀書幹嘛?不如留港吧!這樣浪費父母金錢!」他們將在外地使用母語,視為一種封閉和失禮。

然而,場景換到香港校園,當聽到任何非廣東話——無論是日韓泰越、法德西葡、還是東歐南亞中東非洲鄉土方言——都會被奉為「國際化」的象徵,從無人質疑其是否「尊重本地」。為何對自己人如此苛刻,對外人卻無限包容?這或許只能歸結為一種被長期馴化後,深植於骨髓的文化自卑。

上文提及,一些餐廳和酒吧,侍應都只說英語,我們看到了一幕世界奇觀:當本地顧客因語言不通而無法點餐時,或即使能以英語點餐,但質疑這樣的服務對本地文化有欠尊重時,部分「同胞」竟會挺身而出指責:「香港是國際都會,英文是香港官方語言,用英文當然毫無問題!而且全民由幼稚園開始一直有學英文,學了這麼多年英文,連點個餐也不可以?是你自己的問題!」這種怪異的自我鞭策,這種將「反客為主」合理化的社會心態,或許才是最令人悲哀之處。





超越語言的「逆向優待」:資源的傾斜

而這種「逆向優待」,早已超越語言文化的範疇,赤裸裸地體現在社會核心資源的分配上,構成一幅幅讓本地人錐心刺骨的畫面。

當中國大陸人士來港就醫後欠下巨款離去的新聞屢見不鮮,我們的「偉大尊貴」的特區政府對此不僅束手無策,其被動的態度甚至被公眾解讀為一種變相的「無任歡迎」。與此同時,我們看到法國強硬驅逐吉卜賽人,英國不惜代價也要將非法移民送往盧旺達。兩兩相對照,一個尖銳的現實浮上水面:別國政府費盡心力保護邊界與資源,而香港,卻彷彿在張開雙臂,以一種近乎自殘的慷慨,宣示自己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福地」——一個專為關愛體貼外來者而設的福地。

而這種資源傾斜,在香港人最感絕望的房屋問題上,更顯得刺眼而荒謬。絕大多數香港人,不是屈居於空間扭曲、尊嚴盡喪的劏房,就是為了那數百平方呎的「磚頭」,耗盡大半生精力與積蓄,成為終身「樓奴」,望樓興嘆。社會輿論卻反覆質疑,為何部分新來港人士——不論是來自中國大陸的家庭,還是某些南亞裔的個案——似乎都能以更寬鬆的門檻、更短的輪候時間,更快地踏入公屋——這個由本地納稅人血汗錢構築的安全網?同樣的質問,也體現在社會福利的分配上:為何一個長年貢獻、為這座城市打拼數十年的長者,其所享有的福利資格,竟與一個剛符合申請資格的新來者無異?當語言文化的自我矮化,與社會資源的逆向分配同時發生,這座城市賴以為繼的公平天秤,早已嚴重失衡。

結語:誰的福地?誰的圍城?

香港無疑是一片福地,但我們必須追問:這是誰的福地?

當一個地方,對外來者極盡包容,甚至不惜犧牲本土的尊嚴與便利;對本地人則百般苛求,當使用母語被自己人視為一種「不體面」的行為時,視其母語為一種需要「被輔助」的溝通工具時,它便不再是一個健康的國際都會,而更像一個失去了靈魂、為他人而設的華麗舞台。而我們,作為這片土地的主人,卻似乎連在舞台上理直氣壯地說一句母語的權利,都變得奢侈。





2025-11-16追加:以下是一位網民對加拿大魁北克,法語地位及使用情況的描述。

「諗返起魁北克Québec點解會千方百計迫外來者不論其他省定外國人都要識法文,住超過三個月只可以用法文service,因為佢地嘅法文差啲被英文優勢蓋過晒,英文人口拎住商業個邊,法文人口不滿點解喺Québec 階級上升點解要識英文先得,點解英裔可以唔洗識法文,1976年省選Parti Québécois 魁人黨上搞法語憲章嚟強行扭局面,結果依家啲英文人口走去用受害者心態想玩特權,雖然一嘢搞到啲大企搬去多倫多,但係經濟影響上無咁嚴重,因為有啲產業仲喺Québec」

值得注意的是,據2021年加拿大人口普查,魁北克以法語及英語作「第一官方語言」 ( First official language spoken)的人口,分別佔82.2%及13.0%(註一)。

而同年香港人口普查,以廣州話(即廣東話)及英語作「作為慣用交談語言」的人口,分別佔90.6%及2.4%(註二)。

可見人口比例上,香港的廣東話,比魁北克的法語,更主流更佔絕對優勢;而香港的英語,比魁北克的英語更小眾。

但香港的廣東話,社會地位和制度保障上,有沒有魁北克的法語的一半、甚至一成?

有天,當香港的中文、廣東話,取得和魁北克的法語同樣地位,即係如上文網民所述,但把「魁北克」改為「香港」,「法文」改為「中文、廣東話」的情況成真,香港才算真正光復、才算真正屬於香港人。






註一:https://www12.statcan.gc.ca/census-recensement/2021/dp-pd/prof/details/page.cfm?LANG=E&GENDERlist=1,2,3&STATISTIClist=1,4&DGUIDlist=2021A000224&HEADERlist=,15,13,18,12,16,14,17&SearchText=Quebec




註二:https://www.census2021.gov.hk/doc/pub/21C_Articles_Use_of_Language.pdf














應該可以整個侍應版,三個香港侍應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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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明,地道香港人,流利廣東話,普英能力一般。
大明,中國大陸新來港人士,廣東話能力有明顯缺陷(「譚仔話」)。
Sam,外籍人士,完全不會廣東話,只說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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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明遇上普英客人,盡力用唔鹹唔淡嘅普英和客人溝通,被客人嫌棄發音唔正、文法錯。小明滿頭大汗,尷尬道歉。
經理:「小明!同你講過幾多次,對客要有禮貌!普通話同英文都要學好D!」
小明驚恐地立正。
小明因而收到警告信,垂頭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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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用「理優咿玩勿演懶肉淆演姨坦尾山實笑勒楝鏈死早田,夏米?棟忍渣山溫。」(你要一碗墨丸腩肉牛丸魚蛋米線十小辣凍檸水走甜,係咪?凍飲加三蚊。)等「譚仔話」和客人溝通,客人覺得好有趣、有特色風味。
經理:「大明,做得幾好,繼續努力就得!」。
大明開心地說:「巧騎!」(好嘅!)
大明因「有個人風格」而成為本月最佳員工,開心舉起獎狀。心想: 「巧柴窩胡魏傷講能!」(好彩我唔係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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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 只說英語 "What would you like?",客人主動用英語遷就。Sam一臉輕鬆。
有客人英語不好,難以和Sam溝通,經理:「小明,你去幫下Sam,佢唔識中文,你體諒下。」
Sam因「提升餐廳國際形象」獲升為部長,指導小明工作。Sam拍拍小明膊頭: "Keep it up!",Sam在旁邊一臉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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