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沈綽受香城衞生局長公然侵犯的直播片段在國際間傳播,她很久沒有空閒過了。
日常的學習生活還是要繼續,紅社都需要她安排。至於學生會選舉雖然已經可以確定丁香必然會勝出,不需要再繼續競選活動,但因為丁香的工作中心都在抗爭那邊,沈綽有時候需要幫她處理學校裏面的一些問題。
但對沈綽而言,她最為關鍵的任務,是不停出席國際媒體和組織的訪問和會議。
這是將香城女性目前所面臨的情況,以及香城愛滋病疫情公開於世的最直接途徑。而到目前為止,她是丁香陣營中最適合做這件事的人。畢竟只有她有這個知名度。
她必須確保將香城現況公開,同時將一些香城所缺乏的普世價值帶回來,甚至邀請某些國際組織的人員來香城,親身見證和支持他們的抗爭。
而當丁香在電視台與梁寬戰鬥的時候,她剛剛穿着校服,在校園電視台的基地裏,連着學校wifi,完成了一個大型跨國媒體的視像訪問。
「Thank you, Victoria, for sharing your story with us. And I truly hope that ladies in Hong City would find your justice and freedom one day.」
訪問的最後,同為女性的記者如是説。
「Thank you. I hope so.」沈綽微笑着接受祝福,然後掛斷視訊通話。
身旁的花玥盈看着她的通信徹底結束後,也向她説了一句:「辛苦曬。」


「唉!」沈綽輕嘆一聲,癱坐在椅子上。
花玥盈見沈綽整個人累得不行的模樣,便一邊幫她收拾桌面,一邊關心她:「點啊?好攰?」
「梗係攰啦!要我一本正經講咁長時間嘅英文,又要注意儀態,又要小心唔好講錯嘢……消耗好大架。」沈綽頹然道:「你知我平時份人冇釐正經㗎啦,叫我諗計搞事我就叻,叫我坐定定接受訪問,真係搞唔掂。」
雖然房間是校園電視台的,但椅子卻還是一般課室裏的那些殘破木椅子。而學校的椅子一般都不太好坐,硌得她背脊不舒服。所以她過了兩秒又重新坐直。
她其實早已覺得有點疲倦。每日都在高強度運作着,實在太耗身心了。有時候她也會質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應該這樣做,這樣做是不是真的有意義,就比如現在。
外國的干預和施壓,誰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呢?如果其他國家的壓力真的這麼管用,一百年前強制服務令就應該被放棄才是。畢竟當時各國對香城政府所施加的壓力,還要遠比現在更多。當時是除了軍事行動,所有手段幾乎都用盡了。
最終的結果自然是失敗的。不然就不需要他們今天站出來抗爭了。
「雖然係辛苦咗啲,但係辛苦得嚟係有用嘅。」花玥盈安慰道:「我同馬知行一路有留意住國際之間嘅消息,我哋嘅關注度的而且確越嚟越高。某啲國家最近甚至出現咗一啲請願同聯署活動,要求佢哋嘅政府關注強制服務令嘅問題。」
「而且最近咪有幾間好似『國際人權組織』咁嘅國際NGO聯絡你,希望過嚟香城揾你咩?呢啲都係好大嘅突破吖。話唔埋遲啲真係可以推上聯合國大會添!」
花玥盈説着説着,語調也興奮了起來。


「出面個世界嘈成點都好,咪又係唔見政府縮沙?」沈綽苦笑着低聲道。
她所做的事情,實際上有多少用,她自己怎會不清楚?但沈綽看着花玥盈那樂觀的笑容,也不想太過滅自己威風,便跟着笑了笑。
的確,她的小動作現在還激不起什麼巨大的漣漪,對現在在香城本地的抗爭活動沒有什麼實質的作用。但是樂觀一點看,她的聲音確實在影響着牆外的世界。
如果那一點點的積累真的有用,為了讓宋詩音醒來時,不用再面對同樣的事情,她再辛苦都願意一試。
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醒來呢?
不知道她聽説了梅蘭做了什麼事之後,會是什麼反應呢?
會是為我們改變歷史的成就而驕傲嗎;還是為疫情所害的人而悲哀呢?
想到這裏,沈綽本來笑着的臉,漸漸黯淡了起來。
「如果無咩其他嘢做,你就走先啦!」花玥盈把手提電腦交到沈綽手上,自己則是拿起了其他剛才用完的資料和講稿,站了起來:「我仲有啲嘢做,唔送你出去喇。」
沈綽見花玥盈已經回到自己的電腦前開始工作,再也顧不上她了,便也站起來。剛好她也休息夠了。該去補習了。


沈綽伸了個懶腰,回復了一點活力和元氣。她站了起來,背起書包走了。
沿着樓梯來到地面,經過操場。沈綽聽見有人在場邊的桌椅上坐着哭。
哭聲來自一個女同學。看樣子比沈綽他們要年輕,身高看起來也不像是高中生。而她身邊有另一個女同學在安慰她,這個人看起來則要比哭着的女生大上一兩個年級。
沈綽估計,應該是某個初中生成績不好,或者被人欺負了,在抱着姐姐痛哭。但看兩人樣貌並不相似,應該不是親姊妹,而是師姐師妹之類的關係。
但當沈綽聽見她們的對話,才知道自己完完全全誤會了。
「我以後點算好啊?我有愛滋啊!愛滋病會死人架!」那哭着的女孩子突然喊道:「點解我咁唔好彩?我連被邊個人傳染我都唔知!」
一聽到「愛滋病」這個關鍵詞,沈綽的腳步霎時停了下來。
另一個人則將哭得厲害的女孩擁入懷中:「無事㗎!愛滋病唔一定會死㗎!只係日常生活中注意吓就得㗎喇!」
「就算病我唔死,我以後可以點生活啊?我無得再做強制服務,無得再賺服務費喇!」
「服務費無得賺咪無得賺囉,呢個世界咁多方法賺錢,唔一定要賺服務費啫……」
「我阿爸又已經唔喺度,我阿媽仲瞓緊喺醫院。如果我無得再做服務,我仲點夠錢醫我阿媽……仲點夠錢養我細佬……」
那女孩哭得梨花帶雨,那哭聲聽着淒涼得很,沈綽聽着也覺得難受。
那孩子看着這麼年輕,居然已經到了強制服務令的法定年齡了。沈綽猜她可能是梅蘭那一級,或者再低一級的同學。她自己是中五,對往下兩屆的同學並不算十分熟悉,難怪一時之間認不出來。
但更令沈綽難受的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居然還有人靠着強制服務令那些錢來生存。
強制服務令讓她們失去身體的健康、自主、尊嚴,但要是失去了強制服務令,她們卻會失去別的,比如親人,比如糧食,比如生存的資本。


染病的女孩,不需要再進行強制服務了,也不能夠再進行強制服務了。
她們可以免受男人的騷擾和侵犯,她們的身體終於真正屬於她們自己,而不是那些負得起錢的男人。但同時,她們無法再以此謀生。
這樣的結果,對於香城的女孩子們而言,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
沈綽想,無疑是不幸的。
染病而被禁止服務和被要求強制服務,這兩件事雖然是一條線上的兩個極端,但本質都是相同的。兩者事實上都只是將女孩子的選擇權剝削掉。
對女孩子們真正的幸福,應該是擁有選擇權。
由她們自己選擇要服務誰,由她們選擇要拒絕誰。由她們決定要不要收取報酬,要不要付出代價。
由她們自己決定,怎樣才是對自己最好的。
那孩子的哭聲仍在繼續,在哭腔中仍是不斷重複的那一個問題:「以後點算好啊?以後點算好啊?」聽得沈綽心裏一陣痛。
在他們努力促成着取消強制服務令的時候,那些政棍卻在想方設法維護自己那些既得利益。若果政治鬥爭持續多一天,香城就多一千個人的人生被毀滅。
沈綽覺得,香城的女孩子們等不下去了。
沈綽坐上了往中央區的巴士。
其實平時她不需要到這麼遠的地方上課,在天門區就可以。只是今天因為她要補回之前錯過了的一節課堂,她今天必須要到在中央區的補習社分店上課。
說到底還是因為她天天都要被訪問,實在騰不出時間了。
這副作用還真不小。沈綽在心中歎息。


說到中央區,那是香城最繁華的地區,沒有之一。香城最發達的商業區,政府總部的所在地,還有各種娛樂、美食、活動⋯⋯無論你想在香城做什麼,來中心區都一定能滿足你。
就是那邊的有點貴。
沈綽在補習社前的車站下了車。
又是一個悠然的黃昏。斜陽照在中央區的天際線上,把高樓大廈照成一片剪影。
沈綽一個天平區的大鄉里出城,在石屎森林之中真有點分不清方向。幸好車站距離補習社有夠近的,不然沈綽真有點擔心自己會迷路。
說起來這家補習社真的挺霸氣的。在中心商業區開一家分店,除了炫耀自己比較有錢之外,實在沒什麼意思。這一帶的學校又不多,誰會特意跨區跑到中央區來上補習班呢?怪不得只有那些看錄像帶的補課會被安排到這裡。
不過,在走進補習社之前,沈綽的注意力卻被路旁的一家酒吧吸引了。
她似乎見到一個很像梁寬的人在那個寫着「The Beach」的招牌下,下了私家車,徑直往點裏走。
梁寬不是應該在香城電視台與丁香辯論嗎?為什麼會在這裡喝酒?
沈綽有點擔心丁香,連忙給對方發一個訊息。
丁香的回覆也很及時:「冇咩事,梁寬去到一半就話身體不適自己走咗。」
「呵!咁咪即係吞扑?」沈綽笑了一聲。把手機收好,走進補習社去了。
但沈綽沒料到的是,她今天與梁寬的緣分遠不止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