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為了夢幻日子得到保障,用惡夢結帳: 這一切的意義
梅蘭跟着身前的楊律師,走在晚間的大街上。
剛剛楊律師花了不少脣舌,總算讓梅蘭成功保釋出來。現在兩人正走向凌峰和他家人泊車的地方。
凌峰的父母現在是梅蘭名義上的監護人,她發生什麼事也是繞不開凌家的。只不過以梅蘭的年齡,她已經需要為自己所做的事負上法律責任。
當然前提是她真正被判刑,但這一點就連楊律師自己都覺得不樂觀。
「凌先生架車泊咗喺前面停車場,一係我哋喺呢個位等佢?」楊律師建議道。
他們在街邊停下。這裏正好是馬路邊的雙黃線中斷的地方,是最接近法院門口,而又可以停車的位置。
梅蘭:「嗯。」了一聲,乖乖的停下腳步。
楊律師看着梅蘭沉靜乖巧的模樣,心裏感慨萬千。
一副姣好的容貌,現在卻貼滿紗布。身上、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傷痕已然結疤,看着還是猙獰得可怕。
如此一位美人,卻遭受如此大罪,實在是有點可惜。
梅蘭注意到楊律師惋惜的目光,舉起自己的手臂,看了看皮膚上的傷疤,然後又將手放下,道:「唔使擔心我,我皮膚幾好,傷痕唔太深嘅話,應該唔會留疤。」
楊律師一聽,無奈地搖搖頭。
梅蘭值得關心的地方,應該遠遠不止這點皮外傷吧?
「你跟住落嚟有咩計劃?」楊律師問:「以你嘅性格,應該唔會諗住坐喺度等判監掛?」
梅蘭有點意外地看了看楊律師,似乎沒想過楊律師會問他這個問題。但她的嘴巴仍然緊閉着,沒有回答。
楊律師見她不願回答,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我知道我只係你嘅代表律師,唔能夠左右你嘅決定。」楊律師説:「但係你人生流流長,真係值得將一切放喺呢一件事上面咩?」
楊律師是凌家為梅蘭安排的律師,凌峰也將梅蘭的想法,完整地告訴了楊律師。畢竟若是不説,楊律師想要幫忙時難免會有些顧忌。
楊律師自問不是什麼聖人,也不會站在道德高地批判梅蘭的所作所為。他只會盡力為當事人爭取最大的利益。這是他身為律師的職業操守。
但每當他想到梅蘭所做的事情,以及她背後想要達成的目的,他一方面覺得這孩子很聰明,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樣的選擇很蠢。
若是他自己,就不會想着用自己的人生來對抗這種幾乎無法撼動的歷史遺物。可能是他身為男人,體會不到梅蘭她那種對強制服務令的抗拒,總之他是不太理解梅蘭的選擇的。
「你成績又唔差,樣又唔錯,如果好好讀上去,話唔埋可以做律師,或者政客之類……到時再利用你嘅影響力改變強制服務令嘅現況,咪仲好咩?」
梅蘭聽着楊律師説着惋惜的話,卻默默地搖了搖頭。
「我講得唔啱咩?」楊律師將梅蘭的反應看在眼內,問道。
「你講得好啱。」梅蘭落寞地笑了:「只係我冇時間喇。」
「係,就算愛滋病人都可以好好生活落去,可以好似正常人一樣,過正常嘅生活,但係我等唔切喇。」
「我嘅病被系統登記咗之後,我就同強制服務令再無關係。就算我好好彩,可以同呢個病並存,一路生存落去,到時我仲可以用咩立場去反對強制服務令?去到我根本唔需要接受強制服務令既時候,我仲可以用咩身份去提倡呢件事?」
「如果我無被感染,話唔埋我真係會好似你講咁樣,做個律師,做個政客。但係事實上我就係被感染咗。我無得再揀以前嗰條平和嘅路喇。」
梅蘭説得平淡,但話語之中盡是無奈。
「會搞成而家咁樣,其實比我想像中嚴重。但係我無辦法逆轉命運,無辦法令已經開始轉動嘅巨輪停低。所以我而家唔會諗『我其實可以揀做乜嘢』呢種回望過去嘅問題。我而家需要面對嘅問題,凈係得『我跟住落嚟要做啲乜嘢』呢一個。」
「而呢個問題嘅答案其實都好簡單。邊樣嘢對推翻強制服務令有幫助,我就做邊一樣嘢。」
沿着街道吹來一陣晚風,一輛又一輛汽車駛過,呼嘯聲不斷在耳邊響起。城市仍然持續地運轉着,絲毫沒有因為停在原地的兩人而放慢腳步。
已經開始了的革命,無法被停止。就像已經衝出大壩的洪水,沒法倒流一樣。疫情的種子已經萌芽,而且快速成長着,現在的確沒有了其他可能性。
只不過楊律師仍然放不下一開始的那個問題。
「真係冇得揀咩?」楊律師低聲問自己。在他的角度裏,選擇從來都不止一個。
他清楚知道,當初是梅蘭自己選擇拖延治療,隱瞞病情的。
凌峰家的車子很快開到兩人面前。凌峰從後座打開車門,下車迎接梅蘭。
梅蘭往車裏面一看,除了凌峰之外,他的父母今天也來了。凌叔叔在前方駕駛座當司機,而凌姨姨則坐在後座。
不過兩人都沒有看梅蘭,一眼也沒有。
梅蘭雖然是凌峰曾經的女朋友,但卻與凌家的其他人並不熟稔。
她知道他們都是好人,在她孤苦無依的時候願意向她伸出援手。即使她堅持自己一人守在家中,而不與他們同住,他們也仍然為她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支持,無論是財政上的支持,還是身體力行的關心。但對於梅蘭來説,他們始終不是家人。她只是寄養在他們名下的一個過客。
而且,他們要是知道了梅蘭的想法和計劃,肯定會和凌峰一樣,大力反對。
與其後來才反目成仇,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親密起來。
不一樣的是,凌峰愛她,即使痛心也好,都不會徹底離棄她。但凌家的其他人對梅蘭並沒有那麼深的感情。
如今梅蘭的事情被他們知道了,善良的他們對着梅蘭這個人人喊打的惡魔,又怎會有好臉色?
梅蘭見到凌家夫婦兩人臉色這麼差,生出了不想上車的念頭。
「我諗我都係自己返屋企就得喇。你哋車楊律師走先啦。」梅蘭往後退了一步,想要站開一點。
只聽凌叔叔威嚴的聲線自車裏傳來:「就算你唔想承認都好,我哋而家名義上都係你嘅監護人。我哋有責任管教你。請你上車。」
梅蘭沉默着,看起來卻不為所動。凌峰見狀,伸手摟住她的肩膀,輕輕帶着她上車。
「唔好咁啦。上車先講。」他柔聲説。
梅蘭被他安置在後排座位的中間,而他自己則坐在梅蘭左邊。梅蘭右邊則是凌姨姨。
楊律師也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坐了上來。
車門「撲!」的一聲關上。車子緩緩開出,平穩地在馬路上行駛着。
「我哋帶你返我哋屋企先。」凌峰道:「你屋企地址而家全世界都知道曬,恐怕唔適合繼續住。你就喺我哋度住住先啦。」
梅蘭微微頷首。雖然她不願意帶麻煩給凌峰的家人,但她自己的家現在的確不適宜讓她住下去。大概要讓事情告一段落,大家不再關注她之後才有機會回去住了。
「我哋已經幫你攞咗一啲衣物同埋生活用品過去我哋屋企。嗰班人打爛咗嘅門我哋都揾咗人上嚟整。」凌峰繼續説:「你有啲咩需要嘅話,同我哋講就得架喇。就好似以前咁樣。」
梅蘭繼續點頭,不説話。
車子陷入一片寧靜之中,只有細微的路噪在侷促的車廂裏迴盪。
就這樣開了一會兒,凌叔叔忽而開口問楊律師:「梅蘭嘅官司,勝算大唔大?」
楊律師沒有隱瞞:「唔樂觀。太多證據證明佢係刻意隱瞞病情,所以辯護嘅切入點唔多。最多係搏輕判⋯⋯」
凌叔叔聽罷,不再追問下去。反而是後座凌姨姨那邊傳來了輕聲啜泣的聲音。
梅蘭有點吃驚。她沒想過凌姨姨會為她而哭。
明明她刻意疏遠凌峰,凌家對她的幫助能拒則拒,寧願自己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就是為了避免自己與凌家太過接近而拖累他們。
若果可以的話,她自己的案件其實可以不請辯護律師的。就算是控告梁寬侵犯私隱的案件,也不是不能申請法律援助。她不值得凌家再為她花錢,花人脈。
反正她所做的事情如此罪孽深重,無論讓她落得什麼下場她都心甘情願。
她這種人有什麼值得姨姨為她而哭?
「點解你要咁傻?」凌姨姨的聲音很輕很細,彷彿就不是在跟梅蘭說話似的。
這是因為凌姨姨自己也沒想過梅蘭會願意和她敞開心扉說話。
與其說這是對梅蘭的質問,不如說這是她對自己的責怪。
為什麼當初沒有阻止梅蘭,沒有作為她現在的監護人,好好看管她。明明奇怪梅蘭為何總是不願與他們親近,卻從來不深究她的想法。
「你知唔知道凌峰第一次帶你上嚟屋企食飯,話俾我哋知你屋企發生嘅事。當時我同我老公心入面都覺得你好可憐,一個人離鄉別井去到陌生嘅城市,適應得咁辛苦……但係你反而唔似一般女仔咁脆弱,冇喺我哋面前喊苦喊忽。我好記得你當時好堅強,好勇敢咁同我哋講咗一句,話你會繼續好好生活落去。當時我心諗:我個仔真係好好彩,識到個咁好嘅女仔。」
「我哋知道你唔容易,只要你肯開聲,我哋一定會幫你。唔單止因為你同凌峰嘅關係,更加係因為我哋知道如果你可以繼續好好讀書,繼續上進,繼續堅持,你總有一日會出人頭地。」
「然後你的確好努力,考試可以考到第一,學生會選舉嘅形勢都唔差,好多人都企喺你呢邊,好有可能贏到丁香。」
「明明咩都向好嘅方向發展緊,點解你要突然間做一件咁傻嘅事呀?」
凌姨姨的肺腑之言如同利箭一般,往梅蘭的心頭狠狠一插。她不敢看凌姨姨的表情,甚至不敢細聽她的啜泣。
因為此情此景,與當初梅芳知道她參選學生會的時候那反應,如出一轍。
她沒把凌姨姨當成家人,卻不知道凌姨姨卻把她當成女兒了。
以往從來沒放在心上的,凌家人每次的探望和關懷,凌叔叔和凌姨姨的每張表情,此刻逐一浮現在梅蘭的腦海中,清晰無比。
聽見她數學考試第一名時的笑臉、聽見她艱辛地拉票時的憂心、聽見她再次婉拒他們的禮物時的無奈失落……
「姨姨……」梅蘭除了輕輕喚着凌姨姨,便什麼都説不出口了。
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徹底使凌家人寒心。她沒有好好珍惜過他們對她的好,卻為他們帶來官司這種大麻煩。事到如今無論她説什麼,都已經於事無補。
凌峰安慰凌姨姨的同時,也嘗試為梅蘭辯解:「梅蘭咁做都係唔想強制服務令再禍害香城嘅女性啫。只係佢突然染咗嗰個病,打亂曬所有計劃,一時情急先至用錯方法。」
「就算係咁,你都唔可以去害人𠺢嘛!」凌姨姨哭道:「被傳染嘅人係唔使再強制服務,但係佢哋嘅身體變成咁,對佢地嚟講邊度有變好咗?」
「歸根究底,點解要去挑戰強制服務令呢?明明強制服務令已經行咗一百年,一直都無問題。點解要連命都唔要咁樣挑戰佢啊?」
梅蘭一聽凌姨姨的質問,心頓時更痛了幾分。
原來凌姨姨不明白,這一切的意義。
凌姨姨也是女人,而且相比同年齡的女人更是保養得宜,現在也還有一定回頭率。自然也是經常被點名強制服務的對象。
可是就連這樣的一位女士,卻不理解強制服務令取消掉,對香城的女性而言有多麼大的好處。
這樣的話,梅蘭他們的努力有什麼價值?
「因為強制服務令係唔啱嘅。」梅蘭低頭看着自己雙手,答道:「呢個世界除咗香城,無其他地方係咁樣壓迫女性獻出自己嘅身體,被隨便一個喺街度撞到嘅陌生男人享用。」
「因為強制服務令而生嘅悲劇已經夠多。無論係宋詩音、我哋兩母女定係呢個世界上嘅任何一位女性,都唔應該受呢種無妄之災。」
「所以強制服務令必須要消失。」
「性唔應該係強迫嘅,性應該係自願嘅,係快樂嘅,係雙向嘅。無論係因感情而生嘅關係,定係因為利益而發生嘅關係都好,都應該係雙方自願而且享受嘅。」
「但係強制服務令嘅存在,令到女性永遠要處於男性之下,只能夠由男性決定我哋嘅命運。就好似丁香同沈綽遇到梁寬嗰陣咁樣。」
「我唔想呢啲事再次發生。」
梅蘭把心底的話簡單明瞭地向凌姨姨說清楚了。她不知道凌姨姨聽明白了多少,也不知道在香城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女人,對兩性關係和對自己身體的價值觀還有沒有可能扳回來。畢竟還有一個香城女人跟她說過,是她逃避了強制服務的責任,才讓宋詩音受傷的。
可是,當她聽到凌姨姨說出:「無人拜託過你要你咁做!」的時候,她才真切地體會到,強制服務令的百年文化傳承,是多麼可怕的一回事。
「無人要你做呢件事。由頭到尾都係你自己一廂情願!你自己擅自以為大家討厭強制服務令,自己擅自幫香城嘅女人做決定,然後要全部人一齊承擔你所造成嘅後果。你自己討厭呢件事,自己諗辦法逃避就算啦!點解要搞成而家咁?」
凌姨姨說得義正辭嚴。她是真的對梅蘭愛之深,責之切,以她家長的身份角度,毫無保留地訓話。
而這正正就是強制服務令最可怕的地方。
明明在梅蘭這種外來者的眼光之中,它是多麼荒謬,多麼不人道的東西;但在香城人眼中,它就是如同呼吸、吃飯、喝水一樣普通的事。就算是受害者們都從未覺得,她們自己其實正在受害。
梅蘭不需要人感謝她。從最初決定成為罪人,將英雄的角色交給丁香演繹,她便沒有想過會有人感謝她。她選擇的本就是一個惹人唾棄的角色。只要她自己知道,自己正在以壞人的身份做着好事,只要最終的結果是好的,那便足夠了。
可是,萬一除了她自己之外,根本沒有人覺得強制服務令消失了,是一件好事呢?
如果大家都覺得這是一件壞事,那麼她如此努力去促成這件壞事發生,又有什麼意義?
「媽,梅蘭佢經歷過啲乜嘢,你都知道晒㗎啦。佢都係一時之間諗唔開啫。」凌峰說着安撫凌姨姨的話,手則輕撫着梅蘭的手背:「到佢諗通咗之後佢就唔會再做傻事㗎喇。我哋而家當無知急係要幫佢解決場官司先。」
說到官司,凌爸爸則有話要說:「楊律師,麻煩你盡全力幫梅蘭打呢場官司,如果可以唔洗留案底就最好,當然我都知道好難,但係為咗佢嘅前途,再多錢再多資源我哋都可以畀。」
「呢個當然。」楊律師答道。
梁叔叔又道「至於梅蘭告梁局長嗰單案,細路仔唔識分輕重,先至攞件事嚟扭計㗎啫。嗰單案唔使咁認真喇。」
「唔得!」
梅蘭聞言,馬上反對:「我自己變成點都得,但係梁寬一定唔可以隨便放過!」
凌叔叔語氣立刻不悅起來:「你係咪又要唔聽話?」
「唔係我唔聽話呀凌叔叔,而係梁寬佢咁樣做,必須要受到應有嘅懲罰!憑乜嘢佢身為高官就可以隨便將我哋基層市民嘅個人資料擺出嚟?唔通因為我做錯咗嘢,我同我阿媽嘅屋企就抵被人知,抵被人圍堵同拆爛?」
「我做錯事我願意承擔後果。但係人哋做錯事,佢都要承擔後果!」
「講到尾你咪都係想借呢件事嚟打擊梁局長嘅管治威信?你都係搏緊一個政治利益咋嘛!你奶奶(家婆)同你講咗咁多,你都仲係未知錯!」
凌峰聽到凌叔叔口中那個稱謂,不合時宜地臉紅:「爸,我同梅蘭未結婚㗎!」
但其他人明顯沒有留意這個問題。
梅蘭不願放棄控告梁寬,很大部份原因的確是為了背後的政治目的。但撇除這一點,梅蘭對連累她家遭難,把她和母親僅有的避風港破壞掉的罪魁禍首,沒有任何理由要放過。
「如果捍衞自己嘅利益就係唔聽話,咁好抱歉我無辦法聽叔叔你嘅話。」
梅蘭説完這一句話之後便閉起雙眼低下頭,拒絕溝通下去。
凌叔叔背對着後排,凌峰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就從他閉上嘴巴不説話,手背上的青筋卻格外明顯,可以看出爸爸是真的被氣到了。
就算凌峰想要打圓場,此刻也想不到該説些什麼才能讓父親消氣。
而同樣沉默的梅蘭,心情卻忐忑得很。不是因為凌叔叔的重話和責備,而是因為凌家夫婦兩人,背後所持的那一種價值觀。
她以為自己所追求的事情是對香城女性的解放,是一件好事:強制服務令消失,女性有一天可以重掌身體的自主,可以自己決定要將身體交給哪個男人,可以由心而發地享受性愛,而不是被迫着接受任何來者。
但原來有這麼多香城女性根本不是這樣想的。她們根本不需要這些。
她們和香城大多數男性一樣,認為她根本不應該做這些事情。原本的生活就已經足夠好,根本沒需要改變。
如果連本來受惠的人都是這樣説,她所做的事,到底還有沒有意義?
抱着這個問題,她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