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調和師: 第四章:存在
呢一夜,又再來臨,雨細得似夢,風涼得似回憶。
一陣微寒,就咁無聲無息,勾起心底嗰份寂寞。
阿謙將即食麵、烈酒、啤酒一箱箱搬入倉庫。
倉庫係喺吧檯後面,一間細細嘅舊房,牆身有裂紋,燈光昏黃,入面堆滿玻璃樽、記簿、點唱機零件。
佢將新貨放好,最後拎咗一支深黑色玻璃樽入去。
樽入面係一層層煙霧狀嘅液體,似係慢慢消散。
係「孟婆」。
係為想放低過去、但又放唔低嘅人設。
樽上刻住一句話:
「唔係忘記,係接受。」
....
冇幾耐,酒吧門「吱呀」一聲推開。
係一個男人。五十幾歲,穿住一套深灰西裝,領呔打得一絲不苟,但係領口微鬆,似係掙扎咗一整日。骨節分明,身形削瘦,眼神深邃,睇落去唔係壞,係攰。係一個睇得出曾經風光、而家卻被時間磨損嘅男人。亦係一個有學歷、有錢、有故事嘅人。只係,呢個故事,係關於失去。
佢入嚟,未抬起頭,就直接坐低左吧凳。
「請問係唔係有酒飲?」
阿謙睇住佢,慢慢話:
「你係咪……好想飲酒?」
男人點咗點頭,眼神空洞。
「我……唔係想飲酒。係想……唔再痛。」
阿謙睇住佢,慢慢話:「呢度歡迎你。唔係為左忘記,係為左唔再痛。」
男人坐咗低,雙手搭住吧檯,眼神慢慢變硬。
「我老婆走咗好耐,就係係一年前嘅事但係……我又成日夢到佢,所以我成日飲酒,我唔知點解,我就係放唔低佢。」講到呢度,佢聲音開始提高。
「我真係……唔知點解,我已經試過好多次放低,但係……佢嘅笑、佢嘅聲、佢嘅眼神,都係……仲喺我腦入面,我唔係唔想放低,係我唔可以。」
佢一拳打落吧檯,聲音沙啞:
「我唔係唔想放低……係我唔可以,我唔係唔想記住佢……係我唔想……再痛。」
阿謙睇住佢,唔驚,亦都唔多出聲,只係睇住,等佢講完。
等佢發完呢陣脾氣,等佢好好放低。
過咗一會,男人頭低低咁,眼神疲累。
阿謙睇住佢,慢慢話:
「你唔駛講咁多。我都知道你係邊種人。」
男人睇住樽,慢慢話:
「……你有冇一種酒,可以……令我唔再記住佢?」
阿謙睇住佢,語氣平靜。
「有嘅,但唔係忘記佢,而係想你學會接受。」
.....
男人慢慢話:
「我哋係大學識,佢係我班同學,我係班代表。我哋一齊做功課、溫書、去旅行,畢業後一齊創業。雖然過程有起有落,但彼此扶持,感情越來越深。我哋真係好幸福,一齊經歷青春,一齊實現夢想,係命運安排下最美好嘅相遇。」
佢望住樽,眼神慢慢變深。
「但係……三年前,佢開始唔舒服。」
「但係……三年前,佢開始唔舒服。起初只係一陣痛、一場咳,我哋都唔想多想。點知,醫生話,係癌。
我哋一齊面對,一齊治療。風風雨雨,由診斷到療程,由希望到失落,我哋從未放開過對方隻手。
我哋一齊笑,一齊哭,一齊等——等奇蹟,等轉機,等命運畀我哋一個答案。
最後,佢望住我,話出咗呢句:「我唔怕走,我只怕你唔開心。」
呢句話,留低咗比我,一輩子都唔會忘記。」
男人聲音開始顫抖。
「自從佢走咗之後,我真係唔似個人。我唔再返工,唔再見朋友,成日都係飲酒度日。我試過戒酒,試過去旅行,又試過睇心理醫生。但係……我唔知點解,始終都放唔低。我唔係唔想記住佢,係我唔想再……痛。」聽完男人講完阿謙就記錄佢嘅資料。
男人名叫 Vincent Li,原名李志軒,係香港土生土長嘅人,爸爸係中學老師,媽媽係圖書館職員,自細就係一個安靜、細心、有同理心嘅細路,唔係成日講好多話,但係每句都係發自內心。
中學時期,同學有心事都會搵佢傾訴,大學入咗社會工作系,畢業後,第一份工就係喺醫院做社工。
一做,就係廿年。,佢嘅工作,係一個陪伴。
陪伴病人面對生命嘅終章, 陪伴佢哋梳理情緒、走過低谷, 陪伴佢哋同最親嘅人,講出最後一句話。
...
有時病人問佢:「你唔驚聽咁多悲劇,會唔會心灰意冷?」
Vincent 會笑笑口,話:「我唔係唔會痛。係我學識咗點樣接受。」
佢老婆叫林芷晴,英文名係 Celia,都係社會工作畢業,係 Vincent 嘅同學。
佢哋一齊做功課、一齊溫書、一齊去實習,一齊畢業,一齊結婚。
Celia 做緊小學教師,專門教情緒行為問題嘅學生,Vincent 就喺醫院做社工,哋無仔女,但係感情極好,佢哋好少會嘈交,有時會去旅行,去一啲安靜嘅地方,聽風、睇海、講心事。
Vincent 話:「有你喺身邊,我係唔驚面對死亡。」
Celia 話:「有你喺身邊,我唔驚面對人生。」
但係三年前,Celia 確診末期癌症,醫生話只餘下幾個月時間。Vincent 得知消息嗰一刻,好似天旋地轉咁,世界突然變得好安靜,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由嗰日開始,Vincent 放低咗所有病人,辭咗好多個預約,甚至減少咗同朋友聯絡。佢每日都留喺醫院,陪住 Celia。無論日夜,佢都喺度,好似一離開就會錯過佢最後嘅笑容。
醫院房間入面,有時會響起輕柔嘅音樂,係 Celia 最鍾意嘅爵士樂。Vincent 會陪佢一齊聽,有時唔出聲,只係望住窗外,或者睇住佢安靜咁閉目養神。有時會睇戲,睇到搞笑位,Celia 會笑,雖然笑得唔似以前咁大聲,但係Vincent 已經好滿足。
仲有啲夜晚,佢哋會寫信。寫俾未來嘅自己、寫俾未來嘅 Vincent。Celia 嘅字慢慢變得唔太工整,但係每一筆都充滿愛同思念。Vincent 唔講話,只係睇住佢寫,心入面痛得好安靜。
最後一晚,病房入面好靜,只有窗外微風吹過窗簾。Celia 握住 Vincent 嘅手,眼神比以往更加清晰,更加溫柔。佢輕輕咁講咗一句:
「我唔怕走,我只怕你會唔開心。」
Vincent 呆咗,喉嚨好似被乜嘢塞住咁,講唔出話。佢點咗點頭,眼淚沿住面頰流落嚟,滴喺 Celia 嘅手背上。
「唔好擔心我……」Vincent 終於出到聲,聲音沙啞,「我會好好過,因為你希望我咁。」
Celia 微笑咗,係 Vincent 眼中最後一次笑。佢慢慢闔上眼,手慢慢放鬆咗。
病房入面,只係得心電圖嗰一下長長「嘟——」聲,同埋 Vincent 心入面嘅空洞。
但係,自從 Celia 走咗之後,Vincent 就唔再係以前嗰個 Vincent。
佢曾經係醫院入面最受病人歡迎嘅社工 —— 有耐性、有同理心,講話溫柔,總係知道點樣安慰人。好多病人唔係唔信醫生,係唔信自己會好返,但 Vincent 總係可以喺佢哋心入面搵到一絲光。
可係,Celia 一走,佢就唔再返醫院。
一開始,同事哋話佢請咗長假,話佢需要時間平伏情緒。但時間一日一日咁過,電話冇人接,訊息冇回應,連醫院門都冇返過。
佢唔再睇啲病人。
唔再見朋友。
連最老友嗰幾個,都話佢變咗 —— 變沉默,變疏離,變到好似連自己都唔識自己咁。
成日飲酒,成日夢到佢。
夢入面 Celia 還係笑住,話畀佢聽唔使擔心,話畀佢聽「我係自由咗」。但每次醒嚟,Vincent 都會覺得自己好唔應該 —— 點解唔可以放低?點解連夢都唔可以停?
試過好多次戒酒,試過好多次旅行,試過好多次睇心理醫生。
但係……唔知點解,佢放唔低。
佢唔係唔想記住佢。
係唔想……再痛。
因為每一次記起 Celia,都係一次重新失去。
而 Vincent 係社工,佢識得安慰人,識得叫人面對現實、接受失去。但係當自己面對嗰一刻,佢先至知,原來好多事,講得出,唔代表做到。
佢曾經幫過咁多個人走出傷痛。點知到最後,自己卻走唔出嚟。
.....
阿謙靜靜地睇住佢,眼神深沉,似係睇穿咗呢個人心底所有嘅痛。
佢慢慢開口,語氣低沉而溫柔:
「你唔使再痛。」
話音未落,阿謙起身,轉身走入後面嘅倉庫。
倉庫門吱呀一聲關上,屋企一陣沉默。
過咗一會,佢拎住一支玻璃樽出嚟。
樽身上面寫住兩個字——「孟婆」。
阿謙將樽放低桌上,慢慢咁加入咗幾樣嘢:
第一樣,係一張結婚照。
照片已經撕咗一邊,好似想將段回憶硬生生割裂,但撕到一半就停咗手,留低殘缺嘅愛。
第二樣,係一滴眼淚。
係呢個男人講起自己老婆嗰陣流低嘅,落喺樽口嗰一刻,仲未入樽已經開始泛起微光。
第三樣,係一塊碎咗嘅婚戒。
係男人親手由袋入面掏出嚟,叮一聲跌入樽中,似係放低一段已經無辦法圓滿嘅過去。
第四樣,係一滴雨。
係今晚落過嘅第一滴雨,由窗外滴落,阿謙用手掌接住,然後小心咁注入樽中。
最後,係一滴即食麵湯。
係阿謙自己煮低嘅,熱騰騰,鹹鹹地,似係為呢段回憶添咗一絲人間氣味。
阿謙望住樽,輕聲講:
「呢樽『孟婆』,唔係要你忘記,係要你……唔再執著。」
佢將樽蓋上,輕輕搖咗一搖。
樽入面嘅液體開始泛起微光,似係將所有嘅悲傷、執念、愛與遺憾,慢慢融合成一種無聲嘅釋懷。
煙霧浮現,影像模糊浮動,似係夢,又似係記憶。
係一個Vincent嘅記憶。
Vincent同老婆喺街角相遇,一見鍾情。
細雨輕飄,佢哋共撐一把傘,笑住行過整條街,彷彿世界只屬於他們二人。
歲月流轉,佢哋喺醫院度過最後一晚。
病床邊,她輕輕握住佢嘅手,眼神溫柔,話出最後一句話:
「我唔怕走,我只怕你唔開心。」
煙霧一轉,場景變咗。
係而家。
Vincent喺醫院度過無數個夜晚,守著那份回憶。
佢成日飲酒,試住將痛埋藏,但夢中總係見到她,笑住望住佢。
夢醒時分,枕上濕透,心亦都碎咗。
但係…… 今晚唔同。
Vincent睇到佢,真係睇到佢,喺病房門口,笑住望住自己。
笑容一如從前,溫柔、安靜、無聲。
Vincent流淚,唔係因為傷心,係因為明白——
原來,她從未離開。
阿謙睇住佢,慢慢話:
「你終於……睇到佢喇。」
Vincent點咗點頭,淚水滑落,嘴角卻微微揚起。
「我唔會再驚喇。」
「因為我知道,佢一直都係……陪住我。」
煙霧慢慢散去,影像消失,只餘下窗外細雨,輕輕敲打窗簷,似係為一段愛,輕輕唱住安魂曲。
....
男人睇咗睇點唱機,再睇咗睇阿謙。
「…我想點首歌,叫《忘記他》。」
阿謙睇住佢,慢慢話:
「你唔使講多。」阿謙慢慢話,語氣唔急唔緩,但每句都似係點住對方心頭:「我知道。」
佢起身,調校點唱機。
播咗一首歌。
係《忘記他》。
歌詞係:
《忘記他》
而是把對方放在心裡,不再感到痛
忘記他,不是不曾愛過
而是學會接受,我們已經分開的現實
忘記他,是為了……繼續前行
忘記他,不是不想見
而是明白,我們不會再相遇
忘記他,不是不想留下
而是懂得,有些人注定要遠行
忘記他,是為了……放下
忘記他,不是不想聽
而是不再等待那通電話,不再執著那熟悉的聲音
忘記他,不是不想記
而是把回憶,安靜地放在一旁
忘記他,是為了……重新出發
忘記他,不是不再去愛
而是不再執迷,不再傷害自己
忘記他,不是不想笑
而是學會,為自己重新活一次
忘記他,是為了……重新開始
男人聽住歌,眼神慢慢放鬆。
「真係一首好歌。」
阿謙睇住佢,語氣低沉,似係講俾自己聽,又似係講俾對方知。
「你唔使再痛。」
呢句話輕輕咁由佢口出嚟,似風咁無聲無息,但係卻似一塊石頭咁跌落心頭。
男人慢慢起身,拎起地上個袋,動作唔急,但係每一步都似係決心咁行出門口。
阿謙冇追,亦都冇出聲,只係定定哋睇住手上個酒樽,慢慢話:
「……你嘅故事,已經留低。」
呢句話似係講畀自己聽,又似係講畀空氣聽,但係屋企每粒塵都似係聽得明。
男人停咗一停,腳步冇回頭,但係眼神有刹那嘅停頓。
然後,門關咗。
屋企靜咗。
阿謙慢慢坐低,拎起酒樽,傾咗落去。
外面風大,吹得窗簾飛起。
川川坐喺屋企一角,一聲唔出,眼神有種睇透世情嘅疲累。
而門口,傳嚟一陣輕微嘅腳步聲。
係……周小姐Nicole。
佢又嚟咗。
今次唔係穿住制服,係便服,頭髮散咗,似係冇梳過咁,眼神有一點落寞,仲有一點……無奈。
佢睇咗睇川川,再睇咗睇阿謙。
阿謙冇抬頭,只係慢慢咁傾咗口酒。
周小姐輕輕咁講咗句:
「我知你哋唔想見我……但我真係有啲話要講。」
川川冇反應,阿謙亦都唔出聲。
屋企重歸沉默。
外面風聲愈嚟愈大,似係預告住一場未完嘅風暴。
....
男人離開後,阿謙靜靜咁整理吧檯。
夜深人靜,酒氣未散,杯底仲留低一滴殘酒。阿謙正想收埋記簿,突然發現中間夾咗一張紙。
係一張筆記。
紙上寫住:
姓名:李志軒(Vincent Li)
職業:醫院社工
專門協助末期病人同佢哋嘅家人
做咗廿年,陪伴唔知幾多個人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我哋一齊去過好多醫院,睇過好多病人。
有啲人走咗,有啲人留低
但係……最後,係我老婆走咗
我哋喺醫院度過好多個夜晚
一齊聽歌、睇戲、寫信,好似唔係醫院咁。*
最後一句話係:『我唔怕走,我只怕你唔開心。』
我唔係唔想記住佢。
係我唔想……再痛。
阿謙睇咗一會,心頭一陣暖暖嘅酸。佢無聲咁咁將張紙夾入記簿。
記簿入面,多咗一頁:
Vincent Li,醫院社工,失去摯愛,留低一碗麵,一杯酒,一段緣。
.....
川川玩住尾巴,令到Nicole有啲 好奇,但酒吧慢慢靜咗。
霓虹燈光微弱,空氣中殘留住酒香同煙味。川川喺枱上跳嚟跳去,似係尋找咩有趣嘅嘢。突然,佢停咗低,轉頭望住自己條尾巴,好似發現咗新大陸。
甩嚟甩去,跳嚟跳去,川川嘅動作似係捉緊自己條尾巴,但又永遠追唔到。呢種自娛自樂嘅模樣,睇得人忍唔住笑。
Nicole 喺吧檯旁邊坐咗低,雙手托住下巴,睇住川川。
「呢隻貓真係好得意,我好鍾意佢。」Nicole輕聲話。
阿謙睇住川川,慢慢話:「但佢好似有啲寂寞。」
「所以成日自己玩。」
Nicole 睇住川川,眼神柔和,似係睇到自己嘅影子。
「我曾經係有諗過好想養隻貓。」
阿謙睇住佢,慢慢話:「咁點解唔養?」
Nicole 睇住樽,慢慢話:「因為我唔可以。」
阿謙唔出聲,等佢講。
「我住係劏房,細過川川跳過嘅枱,屋企唔可以養動物而且……我成日出夜班,養咗都係對佢唔公平。」
阿謙睇住佢,慢慢話:「你係真係想養。」
Nicole 點咗下頭。
「係呀。」
「我細個嗰陣,成日幻想將來有屋企,養隻貓,一齊睇電視。但係……現實唔係咁。」
阿謙睇住樽,慢慢話:
「有啲夢,唔係唔可以實現,係要等。」
Nicole 睇住樽,慢慢話:
「我唔知點解,我成日嚟呢度。」
阿謙睇住她,慢慢話:
「呢度歡迎你,係你休息嘅好地方。」
過左一陣。
Nicole 望住川川,眼神有少少恍惚,似係回味住啲講過嘅話。過咗一陣,佢先至慢慢噉問:
「係喎,阿謙,你有冇英文名呀?」
阿謙冇即刻望返去,反而低頭睇住手中個樽,好似連個樽都變得有故事咁。佢沉默咗一會,先至開聲:
「有,我叫……Ivan。」
呢個名字喺空氣中飄咗一會,似係度試吓呢個音節有冇記憶。
Nicole 聽咗,微微揚起頭,睇住佢,語氣有少少驚訝,又似係玩味:
「Ivan?聽落有啲……外國味啫。」
阿謙仲係睇住樽,好似從樽度可以睇到細個嗰陣。佢話得慢,但每句都似係度掂量過:
「係我細個嗰陣,老師改嘅。話我……睇落唔似本地人。」
Nicole 聽完,忍不住笑咗,笑容唔係嘲笑,而係一種理解,一種默契:
「哦?咁你真係唔似啦?」
阿謙終於抬起頭,望住佢,眼神有少少尷尬,但都有一絲坦白:
「唔知點解,就係咁叫咗。」
Nicole 點咗下頭,好似接受咗呢個答案,然後輕輕咁講:
「我叫 Nicole,你之後叫我 Nicole 都得。」
空氣好似喺呢一刻輕鬆咗少少,兩個名字喺呢個細小空間入面交織住,唔講話都覺得有種默契。
阿謙雙手搭住吧檯,指尖輕輕敲住玻璃樽,眼神似係睇住樽,又似係睇住遠處。佢慢慢話:
「Nicole……係法文名。有住『勝利』嘅意思。」
Nicole 坐喺高凳上,雙手交疊放係檯面,頭微微側咗,睇住阿謙手中嗰隻空樽,嘴角微微一揚,語氣有少少諷刺,但又唔似真係想傷人:
「估唔到你都識啲野。」
阿謙冇望她,繼續睇住樽,好似樽入面真係有啲乜嘢值得睇。佢話得好慢,似係講俾自己聽:
「呢度,一直都有好多故仔。」
「我只係聽多咗。」
Nicole 眉頭微微一挑,眼神轉咗少少,似係開始對呢個酒保有少少興趣。佢又睇住樽,語氣低咗啲:
「……你真係唔似個酒保。」
阿謙終於抬起頭,睇住Nicole,眼神唔閃避,亦都唔算鋒利,就係一種睇穿咗嘅平靜。佢話:
「我唔係唔似。」
「係你……睇得多。」
Nicole 點咗下頭,好似接受咗呢句說話,但係,佢仲有話未講完。佢望住阿謙,眼神有少少複雜:
「……我唔係想講呢啲。」
「係你……唔似個會留低喺呢個地方嘅人。」
阿謙聽完,嘴角微微一牽,似笑非笑。佢放低手中嗰隻樽,雙手輕輕交疊,語氣依然平靜,但有種說不出嘅重量:
「呢個地方,留低咗好多唔似留低嘅人。」
Nicole 點咗下頭,冇再講話。空氣中有一陣沉默,似係理解,又似係認命。
…....
Nicole 慢慢起身,腳步輕輕地走到架子前,雙手微微垂落,目光落在一排形狀、顏色各異的玻璃樽上。每個樽都沒有名字,只貼著簡單的手寫標籤,上面寫著:
「我仲仍未敢講出一句『我愛你』」
「我想再聽一次阿媽媽叫我乳名」
「我唔想死,但係我真係唔知道點解仲要撐落去」
她伸手輕撫其中一個玻璃樽,指尖沿著冰涼的表面慢慢滑落,眼神中透著一絲好奇,又似陷入沉思,彷彿睇到的唔係一個樽,而係一段段無人領取嘅心事。
「呢種樽……同你平時調酒用嘅,有啲唔一樣…」
阿謙望住她,沉默了一會,也慢慢起身,走到她身邊,一同看著那排樽。
「呢啲唔係用嚟調酒嘅,而係客人留低嘅話,我唔會倒左佢哋,我只係喺旁邊放一朵乾花,代表『你曾經喺度』,代表『有人記得你』。」
Nicole 點咗下頭,眼神變得柔和,聲音也輕咗,似係怕驚擾咗樽中嘅回憶。
「原來……係俾人留低最後嘅話。」
阿謙睇住樽,語氣低沉,似係講俾她聽,又似係講俾自己聽。
「有啲人唔識講出『我愛你』,有啲人想再聽一次阿媽叫自己乳名等等……有啲人唔想死,但係唔知點解仲要撐落去,呢啲話,就係留低喺呢度。」
Nicole 點咗點頭,似係慢慢消化呢啲話,心頭似係壓咗啲咩,又似係輕咗啲咩。
「所以……唔係為左忘記,係為咁左再執著。」
阿謙睇住她,嘴角微微一彎,似係認同,又似係睇穿咗佢心底嘅某啲事。
「唔使急,慢慢嚟,遺願樽好少人會用到。」
而家,只有吧檯後面細細嘅爵士樂輕輕流轉。Nicole 抬頭望咗下吊燈,光影灑落喺樽上,像係為每段話都加上咗一層溫柔嘅光暈。
呢個地方,唔係酒館,係俾人停一停、喘一口氣、講一講心底話嘅地方。
.....
酒吧入面慢慢靜咗落嚟,只餘低吊燈微弱嘅光同埋冷氣輕微嘅嗡嗡聲。李先生離開之後,就淨低Nicole一個人喺度,而時間亦都差唔多到凌晨五點,天色開始泛起一絲灰藍,城市嘅喧鬧亦都慢慢平伏。
阿謙睇住玻璃杯入面嘅殘酒,慢慢將佢哋一隻隻洗乾淨,放返落架。呢個時間係酒吧最寂寞嘅一刻,連音樂都似係無力再播落去。
Nicole望住窗外街燈下飛舞嘅小昆蟲,忽然起身,動作唔算大,但係喺呢個寧靜嘅空間入面顯得特別明顯。
「我可以幫你。」
佢講得唔大聲,但係語氣係認真嘅。
阿謙抬起頭,睇住佢,眼神有少少猶豫,又似係唔想Nicole多事。佢慢慢講:
「唔使,過門都係客,我會唔好意思嘅。」
Nicole 點咗下頭,但係唔肯放棄。
「我……想幫下你。」
阿謙沉默咗一陣,好似喺度衡量緊啲乜嘢,最後輕輕咁點咗下頭,冇再推辭。
「好啦...多謝你呀。.」
「我多謝你就真,你真係開解我唔少野。」
於是,二人一齊動手,將枱面殘杯收埋,抹乾淨枱面,關掉點唱機,將酒樽一排排歸位。過程入面冇講太多話,但係空氣入面多咗一種默契,一種喺深夜盡頭、黎明將至時份先至會出現嘅安靜共鳴。
窗外,第一道陽光開始慢慢探出頭來,照亮咗吧檯上一滴未乾嘅水珠。
就係咁,呢一日又完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