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系列]米缸無米:餘香: EP.3:微光裡
病房入面空氣好靜,連自己呼吸都聽得到。係一種唔自然嘅靜,係醫院特有嘅靜——唔係安靜,係壓抑。係一種由消毒水味、心電圖機「滴滴」嘅聲、護士低聲講嘢、走廊盡頭傳嚟輪椅輾過膠地板嘅「咕嚕咕嚕」聲組成嘅「靜」。似係刻意壓抑住所有情緒,唔准人放聲喊,唔准人崩潰。
冷氣吹得好細,但係我覺得空氣好重,好似有一層無形嘅膜蓋住我哋,連呼吸都要用力。牆係白色,床係白色,被單係白色,連窗簾都係白色。呢度唔似係一個讓人康復嘅地方,反而似係一個將所有色彩都抽走嘅空間,連人嘅情緒都一齊抽走咗。
媽就係喺呢個白色世界度,靜靜咁瞓緊。只係……呢個唔係瞓覺。係昏迷。係一種我從來未試過、唔想試、亦都唔知點樣面對嘅「瞓」。
我坐喺床邊張膠凳度,手放喺膝頭,頭低低地。膠凳硬硬哋,坐得耐咗,背脊開始酸,但我唔想郁。我唔想離開媽身邊,好似我一走,佢就會唔喺度。
爸爸喺另一邊,坐喺窗邊張凳,頭靠住牆,眼閉住,但係我知佢冇瞓。佢個樣好倦,眼尾有黑圈,連鬍渣都生咗出嚟。從前佢每日都刮鬍子,就算唔出街都係咁,話「唔可以畀人睇到你懶」。依家,佢連刮鬍子嘅氣力都冇。
「細禧,」爸爸突然開口,聲音低低地,似係由喉嚨底度擠出嚟,「你去食啲嘢啦。」
我望住佢,佢仲係閉住眼,但係口仲係動,唇皮乾裂,有啲脫皮。
「我唔餓。」
「唔係餓唔餓嘅問題。」佢慢慢張開眼,眼神好空,好似睇住我,又好似睇住遠方。「你三日冇好好食過一餐。」
我唔知點回應。我唔記得上一次食飯係幾時。醫院飯堂嘅飯,鹹到喊;便利店便當,冷冰冰;自動售賣機嘅咖啡,又苦又澀。呢幾日,我好似連「餓」都唔識得感覺。
「我去買杯鹹柠七。」我起身,拎起電話,順手將外套拉咗拉。
爸爸冇講野,只係點咗下頭,眼神又慢慢閉上。
我走出病房嗰陣,門關上嗰下「卡」一聲,好似將我同媽隔咗開。我站咗一陣,望住門牌上「ICU」三個字母,心入面一陣抽痛。呢三個字,係「加護病房」,但係喺我耳仔入面,只係「生死交界」。
我慢慢行去升降機,搭去一樓。醫院大堂人來人往,有病人、有家屬、有醫生、有護士。我穿過人群,好似一粒塵咁,唔起眼。有人拎住花束,有人拎住果籃,有人拎住便當,有人拎住報告單。我只係拎住電話,同一件外套。
鹹柠七係我最鍾意飲,亦都係媽最鍾意買比我飲。從前放學嗰陣,佢會喺街口等我,拎住杯鹹柠七,笑住話:「今日辛苦啦。」我會接過杯,一口飲落去,鹹鹹哋,甜甜哋,好似將一整天嘅累都沖走咗。
我買咗兩杯,一杯凍,一杯少冰。拎住杯,我慢慢行返去。
升降機「叮」一聲打開,我走出嚟,走廊燈光好冷,牆係白色,地係白色,連風都係白色。護士站傳嚟低聲講嘢聲,輪椅「軋軋」滾過地面,監測儀「滴滴」響緊,呢啲聲音交織成一種唔自然嘅背景音樂。
我行到病房門口,聽到爸爸講緊電話。
「唔係你嘅錯。」佢講緊,聲音低低地,好似唔想我聽到。「係我唔夠小心,係我應該陪住佢過馬路。」
我停下腳步,靠喺門邊。
「我唔應該放低佢。」
我聽得出佢講緊媽。我從來未聽過爸爸咁講過。佢一向係一個唔多講野嘅人,唔會道歉,唔會自責。就算屋企出事,佢都係第一個出聲,第一個解決問題。但係依家,佢係喺度怪自己。
我慢慢推開門。爸爸睇咗我一眼,接住杯鹹柠七,冇講多謝,但係眼神中有一絲溫柔。我坐返低,睇住媽。
「我唔應該放低佢。」爸爸突然講咗呢句。
我望住佢。
「點解你會咁講?」
「嗰日……係我叫佢去買皮蛋。」佢聲音低低地,好似講緊一件唔關己事嘅事。「我話想食粥,叫佢去街市買皮蛋。」
我唔出聲。
「如果……如果我唔叫佢去呢?」
我唔知點答。
「唔關你事。」
「關我事。」佢眼神好空,好似睇住我,又好似睇住過去。「我唔應該放低佢一個人過馬路。」
我睇住佢,第一次覺得——爸爸都係一個人,都係會驚,會後悔,會崩潰。
我伸出手,輕輕拍咗拍佢膊頭。係我第一次覺得——我係屋企最大嗰個。係我第一次,唔可以再做細路。係我第一次,要一個人面對生死。
佢冇出聲,亦都冇望我,只係將頭低埋,好似想將所有情緒都藏起嚟。
病房入面靜得好似連空氣都唔敢流動,只有心電圖機發出微弱嘅「滴、滴、滴」聲,一聲一聲咁,好似喺提醒我——媽仲係喺呢度。
我睇住媽,睇住佢胸口慢慢起落,好似風中殘燭咁。呢種呼吸好微弱,但係真係存在。
我心入面一陣酸,喉嚨好似有啲哽住。我開始諗起從前。
諗起我細個嗰陣,媽抱住我睇電視,我靠住佢身,聽佢講古。佢個聲線溫柔,講到入神嗰陣,會輕輕撫住我頭髮。
諗起我中學嗰陣,我唔識做數學題,急到喊,媽唔識解題,但係都陪住我睇到夜,仲唔停鼓勵我:「慢慢嚟,唔緊要。」
諗起我大學嗰陣,佢拎住便當去學校探我,話:「你唔好太辛苦,食多啲。」我仲嫌佢煩,但係其實心底入面好暖。
我從來都唔覺得媽係好強大。佢唔係醫生,唔係律師,唔係社會上有名有姓嘅人物。佢只係一個普通女人,一個成日為屋企操心嘅媽媽。
但係依家,我先至知——佢係我世界入面最穩陣嘅人。
如果……如果媽唔醒呢?
我唔敢諗。我唔可以諗。
我慢慢將臉埋入掌心,手指緊緊揸住頭髮,指甲幾乎陷落皮膚。我唔想流淚,但我唔可以唔承認——我好驚。我唔想面對。我唔想接受。但係……呢個係現實。
「……你去瞓下啦。」爸爸突然講,聲音低低地,好似怕驚醒媽。
我望住佢。佢個樣好倦,眼尾有好多皺紋,頭髮都白咗大半。但係佢眼神仲係咁堅定,好似就算世界崩塌,佢都唔會放低媽隻手。
「我唔瞓得。」
「你瞓啦。」佢語氣堅定咁,好似係命令,又好似係請求。「我睇住佢。」
我猶豫咗一陣,最後點咗下頭。
我起身,慢慢走出病房,走廊入面燈光好冷,牆身係灰白色,空空蕩蕩。我行咗一轉,又去洗手間洗咗把面。水滴落面嗰陣,我睇住鏡中自己。我唔認得自己。
我係設計師,我識得畫畫,識得安排每一個細節,識得將混亂嘅世界整理成一幅完整嘅畫。但係呢一次,我畫唔出結局。
我慢慢行返去,推開門。爸爸已經瞓咗,頭靠住牆,眼閉住,但係手仲係緊緊揸住媽嘅手。佢隻手好粗糙,佈滿老繩,但係揸住媽隻手嗰陣,就好似緊緊捉住最後一絲希望。
我睇住佢哋。我慢慢坐低,頭靠住牆,閉起眼。
我唔知我點瞓著。
我只係知,我夢到媽醒咗。佢坐起身,頭髮散散地垂落肩頭,面上有少少蒼白,但係眼神明亮,嘴角掛住笑。
「早呀,阿禧。」
我醒咗。
我睇住媽。佢仲係瞓緊。
我唔知點解,我開始流淚。我唔想流淚,但我唔可以唔承認——我好想佢醒。
我唔想面對。我唔想接受。但係……呢個係現實。
我慢慢將臉埋入掌心,手指緊緊揸住頭髮。
我唔知過咗幾耐。只係知道,呢個係我第一次,獨自面對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