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系列]米缸無米:餘香: EP.4:迷路裡
醫院走廊嘅冷氣吹得好凍,連呼吸都係冰嘅。
空氣中有一陣似有若無嘅消毒水味,混住藥味,嗰種味道我已經唔再抗拒——因為我知道,呢度係媽唯一仲可以生存嘅地方。
我拎住一疊文件,由病房走到銀行,由銀行行到設計公司。腳底痛,心更痛。
膠底鞋喺地氈上拖行,發出微弱嘅「沙沙」聲,好似連地板都唔想我離開。我睇住自己嘅腳,一隻鞋邊緣已經翻咗起,係我三日前急住返醫院嗰陣踩爛嘅。當時我仲話「返到去再換」,但係依家,我連換鞋嘅時間都冇。
錢,唔夠。
呢兩個字由三日前開始,就一直掛喺我腦袋度。
媽媽嘅醫藥費、加護病房、手術費、藥費……每一項都係一個數字,一個我唔想睇、但係又唔可以唔睇嘅現實。
銀行月結單喺我手上顫抖,紙張好薄,好似一張隨時會碎嘅玻璃。
戶口入面淨低唔到三萬蚊。
係我全部嘅儲蓄。
係我原本計劃用嚟換部新電腦、去日本旅行、或者將來租樓用嘅錢。
依家,呢筆錢連媽一個禮拜嘅醫療費都唔夠。
我慢慢將頭埋低,手指緊緊揸住紙張,指甲幾乎陷落紙面。
我唔想承認,但我係真係唔知點算。
我唔知點解我冇早啲儲多啲錢。
我唔知點解我冇早啲同媽講我愛佢。
我唔知點解我冇早啲陪佢一齊過馬路。
我唔知點解我係屋企最大嗰個,卻係最無力嗰個。
銀行職員坐喺我面前,雙手交疊,神情平靜,但眼神中有一絲同情。
我睇住佢,佢睇住我。
空氣好似凝固咗,連冷氣都唔敢再吹多下。
我睇住自己嘅名字,寫喺文件上,好工整,好似一份遺書。
我係周家禧,廿三歲,廣告公司初級設計師。
我係屋企最大嗰個。
我係要借錢去醫親人嗰個。
我係要借錢去延長親人生命嗰個。
我係要借錢去繼續做「女兒」嗰個。
我慢慢起身,將文件收起,放落袋。
風吹過頸背,涼涼哋。
我唔係唔識得面對現實。
我係唔想接受,呢個現實係我。
我已經三日冇返工。
電話響咗好多次,每一次都係老細打嚟。我睇住電話喺度震,心口好似有隻手揸住咁,一緊一緊。我唔敢接,唔係唔想聽,係唔敢面對。電話一接,我就要承認——我係一個要返工、要交稿、要賺錢、要面對現實嘅人。
但係我唔可以返工。
我唔可以離開醫院。
我唔可以放低媽。
就算只係起身去買杯咖啡,我都會睇住病房門口遲疑好耐,手指緊緊揸住門把,好似一離開,就會錯過咩重要嘅事。我唔知係咪真係會錯過,但係我唔敢賭。
我慢慢行返屋企,想拎啲媽需要嘅東西——毛巾、牙刷、換洗衫。屋企好靜,連風都唔吹,空氣都好似凝咗。窗簾拉咗一半,陽光斜斜射入嚟,照住客廳地氈上一粒塵,佢喺度轉呀轉,好似時間都唔流動咁。
我行去米缸度,揭開蓋,睇到——見底。
空空如也。
我諗起嗰日早晨,媽拎住皮蛋返嚟,話想煮粥。我話:「又係皮蛋?」佢笑住話:「你細個最鍾意。」我唔記得咗,但係我記得佢笑起嚟嗰陣,眼角嘅紋好暖。
依家,屋企連一粒米都冇。
我翻開雪櫃,有啲菜、有啲蛋、有啲奶,但係都係冷嘅。雪櫃仲喺度運作緊,發出低微嘅「嗡嗡」聲,但係入面嘅食物好似都唔再有生命咁,連顏色都變咗,灰灰啲,冇精神。
我慢慢坐低,頭靠住雪櫃,閉起眼。眼瞓好重,似係瞓,又唔似。耳仔聽住雪櫃嘅聲音,一陣一陣,似係安慰,又似係提醒。
我唔係唔識煮飯。
我係唔想煮。
因為煮緊飯嗰陣,我會諗起媽。
會諗起佢話「快啲食」嗰陣嘅語氣,溫柔又帶少少急。
會諗起我扮鬼臉嗰陣,佢笑出聲,連眼尾都笑。
會諗起我出門嗰陣,佢叫慢啲行,話「小心啲」。
呢啲畫面一閃而過,但係痛得好真實。
我慢慢起身,拎起銀包,走出屋企。
我要買米。
我要煮飯。
我要……繼續過日子。
就算呢個世界好似停咗,我都要繼續行落去。
......
銀行大廈嘅冷氣吹得好凍,我坐喺會議室入面,雙手交疊放喺桌上,指節微微發白。文件放咗喺我面前,好似一疊無聲嘅控訴。
對面坐住個銀行職員,年紀唔大,但係一臉專業。佢穿住筆挺嘅深藍西裝,領呔打得一絲不苟,眼鏡後面係對睇透人性嘅眼睛。佢睇住我,眼神唔係唔友善,但係有一種無形嘅距離。
「周小姐,你申請嘅個人貸款,金額係……」佢睇咗睇文件,抬咗下眼鏡,「……十五萬?」
我點咗下頭,喉頭好似有粒檸檬,吞唔落嚟。
「用途係醫療費用?」
「係。」我答得直接,唔想多講,但係又唔敢唔講。
「你月入大概幾多?」
「大概一萬七。」
「你有其他債務嗎?」
「冇。」
「你有擔保人嗎?」
「冇。」
佢沉默咗一陣,手指輕輕咁敲咗下桌面,好似喺度掂量我嘅價值。我睇住佢手上面隻銀色手錶,滴答滴答,時間好似喺度嘲笑我。
「周小姐,唔好意思,你呢個申請……機會唔係好大。」
呢句話好似一盆冷水,由頭淋落去。
我心頭一沉,喉頭一緊,聲音比我預期中大咗:「點解?」
「你戶口入面資金唔算多,而且你申請嘅金額同你月入比例唔太合理。」
「我唔係借錢去玩,係借錢去醫我媽。」
我講呢句嘅時候,眼淚差啲忍不住,但我咬咗下唇,忍住唔出聲。
職員睇住我,冇出聲,眼神有一絲閃爍,好似想講啲咩,但係又唔知點講。
我睇住佢,睇住呢個穿住西裝、坐喺冷氣房、手上有隻手錶嘅男人。
我諗起我媽,係醫院度插住喉,靠住機器呼吸,連眼都唔識睩。
我諗起我哋屋企,米缸見底,雪櫃冰冷,連罐頭都冇。
我諗起我係屋企最大嗰個,係唯一可以做決定嗰個。
我係一個女人,唔係靠人養嘅細路。
我係一個要借錢去醫親人、要返工、要交租、要煮飯、要面對現實嘅女人。
「我唔係唔識得賺錢。」我慢慢講,聲音唔大,但係穩定,穩定到我自己都驚。
「我係唔識得點樣喺親人病緊嗰陣,仲要證明自己有資格借錢去醫佢。」
職員睇住我,依然冇出聲。
我慢慢將文件收起,一張張夾好,好似喺度收拾自己嘅尊嚴。
起身,拎起袋,拉好外套。
「多謝你。」
我走出銀行,門口嘅風吹得好急,吹過頸背,涼涼哋,好似提醒我,現實係咁嘅。
我行喺行人路上,頭低低,腳步慢咗。
我唔知點解,我突然覺得自己好細,細到好似唔夠資格借錢去醫親人。
細到好似唔夠資格做「女兒」。
....
我開始四處搵兼職。
設計freelance、夜班保安、寫稿、翻譯、甚至幫人畫logo,我都試過。
我唔理係咩工種,只要係可以賺錢,我就去做。
呢段時間,我成個人好似一部不停轉嘅機器,冇時間停低,亦唔敢停低。
有一日,我喺網上睇到一間設計公司請part-time員工,話可以喺屋企做,唔使返公司。
雖然時薪唔算高,但係至少唔使搭車,唔使見人,可以集中精神做。
我即刻坐低,打開電腦,send咗CV過去。
過咗兩日,收到電郵回覆。
我睇住屏幕,心跳得好快。
手指微微顫住,點開電郵。
「周小姐,我哋可以畀你一份part-time工作,每週十小時,時薪$120,主要係幫客戶做簡單嘅平面設計。」
我睇完,一陣沉默。
唔係因為開心。
係因為——我接受咗。
我接受咗一份時薪$120嘅工作。
係我以前連睇都唔會睇一眼嘅薪金。
但係依家,我真係需要呢份工。
我唔再計尊嚴,唔再計面子。
我只係想——快啲攢夠錢。
快啲醫好媽。
快啲返轉去我原本嘅生活。
我回覆咗電郵,話我接受。
由嗰日開始,我嘅生活就係——由醫院做到屋企,由電話會議做到圖像設計。
朝早起身,先去醫院睇媽,幫佢餵飯、抹身、同醫生傾計。
返到屋,即刻坐低開電腦,畫圖、改稿、回電郵。
夜深人靜,我仲係坐喺書枱前,瞓眼都唔敢瞓。
我睇住屏幕,眼神好疲倦,但係我唔會停低。
我只係想快啲。
快啲攢夠錢。
快啲醫好媽。
快啲……返轉去我原本嘅生活。
.....
我開始接受呢個事實,好似一桶凍水,「啪」聲淋落頭頂,清醒又無可奈何。
我係屋企最大嗰個。
呢句說話喺我腦海中響起嗰陣,我正坐緊屋企客廳嗰張舊木櫈,雙手搭住膝頭,頭低低地,好似一隻鬥敗咗嘅雞咁,連抬頭嘅氣力都冇。
我係要賺錢嗰個。
我係要煮飯嗰個。
我係要照顧爸爸嗰個。
我係要照顧媽嗰個。
我係要面對現實嗰個。
我唔想係。
但我係。
媽成日癡癡地望住我,眼神好似喺話「對唔住」,又好似喺話「辛苦你」。爸爸就成日癡癡地望住窗,話唔多,但我知道佢心入面係唔想我咁。
屋企靜靜地,只聽到風扇「吱呀吱呀」轉緊,空氣中有一絲藥味,仲有一絲無形嘅壓力,壓住我每一口呼吸。
....
有一日,我拎住一袋米返屋企。
袋米唔算重,但拎住落街嗰陣,我膊頭已經開始酸。我係市場買最平嗰種,袋口有啲爛咗,米粒沿路跌緊落去,好似我嘅時間同精力,一粒一粒咁散咗。
我打開米缸,將米倒落去。
「沙沙」聲響起,好似風吹過禾田,又似細雨落瓦面。
我睇住米缸慢慢滿起嚟,一粒粒米堆疊起嚟,好似我嘅生活,慢慢重建。
我慢慢將蓋蓋上,頭靠住米缸,閉起眼。
屋企入面好靜,只有米缸蓋「嗒」聲蓋實,同埋我心入面「砰砰砰」跳緊。
我唔係唔想媽醒。
我係唔可以唔繼續過日子。
我唔想叫醒佢,但飯要煮,藥要煲,屋要打理。呢個家,要靠我一隻手撐起嚟。
我起身,睇咗睇米缸,好似睇住自己嘅影子咁,低聲講咗句:
「有米,就唔使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