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系列]米缸無米:餘香: EP.5:暗角裡
係便利店做兼職。
便利店嘅燈光永遠唔會熄。
唔似醫院——醫院嘅燈係冷冷哋,白得來帶一絲無情,好似連你嘅情緒都唔准帶入去;唔似屋企——屋企嘅燈係暖暖哋,黃黃光,但係依家已經冇人開,連開都唔敢開;唔似廣告公司——嗰度嘅燈係熒光色,日日都似係催你快啲交稿,快啲交,唔好諗多。
呢度嘅光係一種穩定嘅、唔會變嘅白光,好似係提醒你:唔論你係邊個,唔論你去到邊,呢度都係一個唔會拒絕你嘅地方。
我睇住自己嘅倒影喺玻璃門度。
係一個穿住藍色制服、頭髮用髮圈隨便紮起、眼底有黑圈嘅女人。
係我。
係周家禧。
係屋企最大嗰個。
係要借錢去醫親人嗰個。
係要喺夜晚十點返工、凌晨六點放工嗰個。
係要喺醫院、屋企、銀行、設計公司、便利店之間打轉嗰個。
我係一個初級設計師。
我係一個兼職店員。
我係一個女兒。
我係一個病人嘅照顧者。
我係一個夢想未死、但係現實已經壓住我胸口嘅人。
「你係新來嘅?」
一聲問話打斷我嘅思緒。
我慢慢轉頭,見到一個中年女人走過來,係呢間7-11嘅夜班主管,叫阿玲姐。佢頭髮染咗啡色,煙燻眼畫得好深,好似係用眼影蓋住夜班嘅疲倦。佢穿住藍色制服,但係領口係解咗兩粒,頸鏈係一條細細嘅銀鏈,吊住粒珍珠,好似係提醒自己曾經係個少女。
佢講話帶住一啲廣東口音,唔係本地人,應該係新移民,講起話嚟有啲硬淨,但係唔係唔親切。
「係。」我答,聲音沙啞咁,好似由喉嚨底度爬出嚟。
「你叫……」
「周家禧。」
「家禧?」佢笑咗下,嘴角一揚,係一種睇透咗人生嘅笑,「好名。」
我睇住佢,佢眼神中有一絲睇唔透嘅意思。
「希望你真係有福氣。」
我唔知點解,聽落有啲似諷刺。
但係我唔計較。
呢度唔係計較嘅地方。
係生存嘅地方。
便利店入面,空氣中瀰漫住一股混合味道——咖啡機嗰啲濃烈嘅焦香、熱狗機傳嚟嘅油膩味、微波爐叮緊嘅飯盒散發出嚟嘅塑膠氣味,仲有啲冰凍飲品嘅甜味。呢啲味道交織成一種唔自然嘅溫暖,似係一種無聲嘅安慰:**你仲喺度,你仲活住**。
櫃檯後面係一排排整齊嘅貨架,日光燈打得冷冷亮亮,連過期食品都好似有種誘惑力,好似喺話你:「買我啦,至少我仲有價值。」雪櫃「嗡嗡」咁響緊,好似係唱緊一首無聲嘅搖籃曲,低聲噓住呢個無眠嘅夜晚。
玻璃門外係一條空空蕩蕩嘅街道,街燈黃黃哋,好似唔夠力咁,連影都照唔清楚。一輛的士慢吞吞咁行過,車尾燈紅紅哋,似係流淚咁,消失喺夜色之中。
我睇住自己雙手,手指好乾,有少少龜裂,係醫院洗緊手啫啫多咗嘅痕跡。指甲剪得好短,唔係因為整潔,係因為冇時間打理。我慢慢將頭髮撥咗一撥,有幾根黏住面,係汗水定係眼淚,我自己都唔知。
阿玲姐站喺我對面,雙手搭住櫃檯,眼神唔係唔友善,係一種睇過太多人生低谷嘅眼神。佢眼角有啲細紋,係長期熬夜同生活壓力刻落嚟嘅痕跡,煙燻眼已經開始暈開,但係佢眼神依然鋒利,似係睇穿咗我。
「你第一晚,跟住我。」
佢講緊話,順手拎起一塊抹布,抹緊櫃檯,動作熟練,好似做咗幾十年。抹布拖過玻璃,留下一絲水痕,又即刻被燈光蒸發。
「我哋夜班,唔係最辛苦,係最寂寞。」
佢講話嘅語氣唔急唔徐,似係講古咁,話中有話。
「你識得點樣落單、點樣落錢、點樣開錢箱?」
我唔出聲,只係點咗下頭。
「試過。」我答,聲音唔大,啲字好似由喉嚟出嚟咁,低低地跌落地上。
「試過就夠。」
佢將掃瞄槍遞比我,槍身有啲舊咗,膠位有啲剝落,但係佢握得好穩,好似係將責任交比你,又似係將一隻生火嘅柴交比你,叫你唔好熄滅。
「呢度唔講夢想,唔講前途,講緊係——你今晚有冇錢交租、有冇飯食、有冇人等你返屋企。」
我睇住佢,睇住呢個穿住藍色制服、煙燻眼、講話似係講古咁嘅女人。佢頭髮係馬尾,有啲散亂,但係係一種「我唔理」嘅散亂,係一種經歷過太多後嘅從容。
我突然覺得——呢度可能係我暫時可以落腳嘅地方。
「你係咪真係叫『家禧』呀?」阿玲姐一邊問,一邊將熱狗機嘅溫度調低咗少少。佢講話時眼神定定咁睇住我,似係想從我面上搵到啲答案。
「係呀,點呀?」我答得唔算遲疑,但語氣中帶住一絲猶豫。
「唔係咩,我屋企阿婆成日話,『家禧』就係『家有福氣』。」佢講完,嘴角輕輕揚起,似笑非笑咁,眼神中透出一絲溫柔。
「咁我屋企真係需要多啲福氣。」我低低咁講咗句,聲音唔大,但係清楚。講完之後,我睇咗下櫃檯上自己嘅倒影,係玻璃面反射出嚟嘅模糊影子。
我講呢句嘅時候,語氣唔係傷感,係一種睇開咗嘅平靜,似係話畀自己聽多過話畀人聽。
阿玲姐睇住我,眼神有一絲同情,但係唔係憐憫,係一種「我識得呢種眼神」嘅理解。佢慢慢咁將手上嘅抹布放低,好似準備聽我講多啲。
「你唔使多講,我都睇得出你係有故事。」佢講得輕輕地,語氣中帶住一絲篤定。
「係咩?」我抬起頭,睇住佢,眉頭微微一挑,似係驚訝,又似係想掩飾。
「你眼尾有紋,唔係笑紋,係愁紋。」佢講完之後,自己都笑咗下,但係笑得唔算開心。
我笑咗下,係一種苦笑,嘴角牽動咗少少,眼神卻係空空地望住遠處。
「係咩?」
「係呀。」佢將一包煙放落櫃檯,動作熟練,好似已經重複咗千百次。佢望住我,語氣放得更慢,更溫柔:「你係第一晚,我唔會問太多。你係屋企有病人?」
我睇住佢,睇住呢個陌生人。燈光落喺佢面上,係便利店那種冷白光,但係喺佢身上卻有種暖意。
我唔知點解,我突然覺得——我唔使再瞞。
「係。」
「咁你要習慣,夜班係一個可以畀你靜靜流淚、又唔會有人問你點解嘅地方。」
我點咗下頭,動作細細聲,好似怕驚動咗呢一刻嘅寧靜。
係呢個深夜便利店,我唔係設計師,唔係照顧者,唔係借錢人。
我只係一個夜行人,喺呢個唔會熄燈嘅地方,慢慢學識——點樣繼續行落去。
第一個客人係一個穿住保安制服嘅男人,頭髮灰灰哋,年紀大概六十幾歲。佢個身形唔算高大,但係背脊微微駝起,好似係日日巡邏、日曬雨淋落嚟嘅痕跡。頭皮上仲有啲頭屑,黏喺領口,係一種長期獨居、生活簡單嘅痕跡。佢腳上著住一對黑皮鞋,鞋頭有啲爛咗,係一種長年累月嘅磨損,鞋帶仲有少少鬆,好似係唔使再綁都得嘅習慣,走起路嚟會有一下「沙沙」聲。
佢推開便利店玻璃門,門「叮」一聲響起,風鈴輕輕晃咗兩下,叮叮噹噹咁,好似喺呢個夜深人靜嘅時間,連風都唔敢太嘈。佢拎住一罐罐裝咖啡,話:「熱嘅。」聲音低低地,啲字好似由喉嚨底度慢慢爬出嚟,唔係懶,係一種累透咗嘅習慣,講起話嚟有一種老派人嘅從容,唔急,但係唔拖泥帶水。佢講嘅時候,右手仲搭喺櫃檯上面,手指關節粗大,指甲邊緣有啲裂咗,係一種長期做粗重活嘅痕跡,連指甲都好似係歲月下磨損咗。
我按咗熱飲鍵,咖啡機「咕嚕咕嚕」響起,水蒸氣「噗」一聲噴出嚟,玻璃門起咗霧。我睇住罐咖啡慢慢變暖,罐身起咗水珠,慢慢沿住邊沿流落去,好似一滴一滴嘅時間。空氣中瀰漫住一陣陣咖啡香,混住便利店冷氣嘅涼意,令我打咗個寒顫,連頸背都起咗雞皮疙瘩。
「你第一晚?」佢問,一邊伸手抹咗下眼尾,好似係壓住一陣疲倦,手指有啲顫抖,係一種年紀大咗嘅自然反應。佢眼角有啲紅,係一種長期睡眠不足嘅痕跡,眼瞼仲微微下垂,好似係瞓唔夠嘅人,連眼神都有啲散散地,但係又唔係無神,係一種睇透咗世界之後嘅疲倦。
「係。」我答,手指輕輕咁搭喺櫃檯上,指甲有啲剝落,係醫院洗緊手啫啫多咗嘅痕跡。我講完之後,下意識咁望咗下自己隻手,好似係提醒自己——呢隻手曾經係屬於醫院嘅,而家只係換咗個地方,繼續守夜。
「夜班唔易做。」佢話,「尤其係你咁細路。」
我唔知點解,聽落唔係唔舒服。佢講「細路」嗰陣,唔係睇輕,係一種睇住後輩嘅關心,好似係提醒我——夜晚唔係人住嘅時間。佢講嘅時候,眼神有啲柔和,係一種睇過太多嘅眼神,睇穿咗我嘅不安,仲似係睇到我背後嘅醫院、我未講出口嘅故事。
「你做緊邊間屋苑?」我問,一邊將熱好嘅咖啡推過櫃檯,罐身「滋」一聲,同櫃檯玻璃黏住咗一吓,好似係夜裡頭一聲細細嘅嘆息。
「翠林。」
「我媽住嗰度附近。」
佢笑咗下,係一種睇開咗人生嘅笑,嘴角一揚,眼角皺紋一陣陣堆起嚟,好似係將一生嘅故事都藏喺呢個笑容入面。佢笑完之後,眼神定咗一會,好似係想起啲嘢,然後輕輕咁「嗯」咗一聲,係一種「哦,係咁」嘅反應,又似係對世界嘅一種默認。
「咁你真係要習慣夜晚。」
我睇住佢,睇住呢個穿住制服、拎住咖啡、笑住講話嘅老人。佢嘅笑容唔係開心,係一種接受咗現實嘅從容,係一種經歷過風浪後嘅平靜,好似係夜裡頭一盞唔太光嘅街燈,唔會閃,但係唔會熄。
佢拎住咖啡離開,背影好慢,好似拖住一輩子嘅疲倦。玻璃門「叮」一聲關上,我睇住佢慢慢咁消失喺街角,燈光黃黃哋,好似將佢嘅影子拉得好長。街燈下,佢嘅影子一陣陣晃動,好似係夜晚嘅風吹過,吹起咗一地嘅塵埃,連影子都唔係完全屬於自己。
我慢慢將手肘靠喺櫃檯上,頭輕輕側咗一側,望住門外空空蕩蕩嘅街道。便利店嘅冷氣風吹過頸背,令我打咗個冷震,連心都似係風中顫咗下。
呢個世界,真係唔係只有我一個喺夜晚度掙扎。
......
第二個客人係一個穿住西裝嘅男人,年紀唔大,大概三十歲左右。領呔鬆咗,係急住離開嘅時候隨便扯咗兩下,連結都唔整,頸骨仲露出嚟。頭髮亂咗,有幾根仲係企緊,好似係公司廁所鏡前隨便梳咗兩下,連水都唔淋。眼底紅紅,黑眼圈深得似係畫咗陰影,好似成晚冇瞓,又或者係日日都瞓唔夠。仲有一隻眼鏡都仲未除,鏡片上黏咗啲紙碎,應該係由辦公室衝出嚟嗰種,連眼都唔停咁掃過鏡面,就咁衝出門。
佢一入門,腳步唔停,頭都唔抬,直直咁衝去雪櫃前,拎咗一盒便當,連睇都唔睇清楚係咩餸,就咁拎住行去櫃位,將便當放低,話:「微波爐。」語氣唔係命令,唔係懇求,而係一種習慣咗命令自己嘅疲倦,好似連講多句都覺得浪費氣力。聲音低低哋,啲字都似係由喉核底層擠出嚟,唔似係講俾人聽,而係自己講緊嘅夢囈。
我接過便當,放落微波爐,按咗一分鐘。機「叮」一聲,我將盒打開,飯粒仲係暖暖哋,油香輕輕飄出嚟,混住便利店入面嘅咖啡味,係一種唔自然但係熟悉嘅味道——就係日日返工途中會聞到、會食到、會忽略嘅味道。便利店入面燈光白冷冷,空氣有啲乾,似係吸緊人身上嘅熱氣。
佢拎咗便當過去,坐喺窗邊張膠凳度,慢慢咁食。唔講多謝,唔講對唔住,連眼神都唔抬,好似我唔存在咁。筷子夾飯嘅動作好慢,一粒一粒咁,似係食緊,又似係喺度發呆。有時飯粒跌落桌面,佢都唔理,任由佢留低,好似連撳低都唔值得。眉頭輕輕皺住,唔係因為餸難食,係一種習慣咗嘅愁容,一種睇唔到出口嘅累。
我睇住佢,睇住呢個穿住西裝、拎住便當、眼底紅紅嘅男人。
好似睇住廣告公司嘅同事。
唔係。
係睇住我自己嘅未來。
我睇住佢慢慢咁扒飯,一粒一粒咁吞落去,好似唔係食飯,係完成任務。頭低低地,好似喺度諗緊啲咩,手指輕輕咁敲咗兩下桌面,係一種無意識嘅節奏,似係打拍子,又似係喺度數秒。風吹過玻璃窗,外面街燈一閃一閃,便利店入面嘅空氣似係跟住佢一齊沉咗落嚟。
我睇住佢起身,將膠盒放落垃圾桶,拎住公文袋,慢慢咁走出門。公文袋角都甩咗,有張紙跌咗出嚟,但佢都唔理,好似連「整齊」呢個概念都已經放低咗。玻璃門「叮」一聲,夜風吹入嚟,便利店入面嘅空氣好似都冷咗少少。冷氣唔再係咁自然咁流動,反而有一種沉實嘅感覺,似係跟住個男人一齊離開咗。
我慢慢將手放落櫃檯,指尖輕輕敲咗兩下,跟住佢嘅節奏,好似想點解啲咩,但又唔知點解。
呢個係我嘅未來嗎?
係唔係我放低設計師夢想之後,會變成嘅模樣?
係唔係我繼續喺呢個城市掙扎落去,會有嘅結局?
我唔知。
我只係知——
我唔想變成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