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系列]米缸無米:餘香: EP.6:掙扎裡
醫院嘅走廊,永遠係一種無機質嘅白——牆壁、地板、天花板,連空氣都似係俾人漂洗過咁乾淨,連一粒塵都唔容許存在。消毒水味一陣一陣咁鑽入鼻孔,尖銳、冰冷,似係提醒我:呢度唔係我可以放鬆嘅地方。
我坐喺等候區嘅塑膠椅上,膝頭放住筆電,螢幕微光映喺我疲累嘅面上。眼瞓得頗重,但係眼神空空,睇住螢幕,似係睇緊啲咩,但係又冇真係睇入去。手指喺觸控板上滑嚟滑去,試圖令自己專心,但係心神好似隨時都會散開咁。
旁邊嘅病人同家屬嚟嚟去去,有人眼紅紅咁喊緊,有人沉默地望住前方,有人壓低聲線講電話,講緊「醫生點講」、「點算好」。而我,只係靜靜地坐住,似係呢個世界嘅旁觀者。
手機輕輕震咗一下,係設計接案平台嘅訊息。
>「你好,看到你的簡介,想請問你有沒有做過Logo設計?」
我深吸一口氣,手指喺鍵盤上停咗一停,然後慢慢打字回覆。
>「有,我有做過幾個Logo設計案,可以提供範例。」
訊息發出後,我盯住螢幕,等緊對方回應。呢個已經係我呢個禮拜接觸到嘅第五個潛在客戶,但係前四個都冇下文。
有啲睇完作品就消失咗,有啲話「再考慮吓」,有啲甚至連睇都唔睇就當我唔存在。每一次嘅沉默,都係一次無聲嘅拒絕。
我低頭睇咗下手機,時間係下午三點十五分。
媽媽重係加護病房,醫生話今日會再評估佢有冇辦法脫離呼吸機。我唔可以離開太久,但係都唔可以放低呢個兼差機會。
我打開筆電入面嘅設計作品集,將幾個以前喺廣告公司做嘅Logo設計案整理成PDF,附上簡單講解,再傳過嗰個人。
>「呢啲係我嘅作品,如果有需要改動嘅地方,我可以配合。」
發出之後,我靠喺椅背上,閉住眼,試下休息吓。醫院嘅冷氣太勁,吹得我膊頭涼涼哋。我拉咗拉外套,將膊頭遮住,手指仲係凍緊。
呢唔係我夢想中嘅設計師生活。
我曾經諗過,設計師就係喺光猛嘅辦公室,面對住大螢幕,飲住拿鐵,同創意團隊一齊腦力激盪,做出令人驚嘅作品。我曾經幻想過,有一日我嘅設計會出現在雜誌封面、廣告看板、甚至國際品牌嘅包裝上。
但係現實係——我而家坐緊醫院嘅等候區,膝頭放住筆電,手邊只係有一杯便利店買嘅即飲咖啡,同埋一個昏迷緊嘅媽。
夢想,已經碎成一地。
但我唔可以放棄。
客戶嘅回覆嚟得好快。
「睇落唔錯,不過我哋想要個更年輕嘅感覺,可以試下改一改嗎?」
我點開對方附上嘅參考圖,係一個韓國風嘅Logo,線條簡潔,配色柔和,帶住一絲文青氣息。
睇完之後,我唔禁微微皺咗下眉,手指喺觸控板上停咗一停,心頭好似壓咗塊石咁,沉甸甸。
呢種風格……唔係我最擅長嗰種。
我習慣做有張力、有視覺衝擊力嘅設計,但呢個……係一種低調、溫柔、帶點生活感嘅美。
我心裡有啲緊張,但係我唔想放棄。
「可以,我會調整下。」
我開始畫草圖,用手指喺平板上慢慢勾勒,又用筆電嘅觸控板細心調整線條。醫院嘅椅子太硬,我隻得將筆電放喺膝頭,坐姿唔舒服,膊頭開始酸痛,頸都開始僵硬。但我唔想起身換位置——我怕一離開,就錯過醫生嘅通知。
設計嘅過程好慢,因為我唔時都要抬頭睇走廊,確認有冇護理師走出嚟。
每當有腳步聲靠近,我心臟就會「砰砰」咁跳,以為係媽媽有消息。
但係設計唔可以停。
我咬住牙,繼續畫,一邊諗住客戶嘅需求,一邊腦海仲浮現病房入面嗰陣「滴滴」聲。
我開始懷疑自己。
我真的仲適合做設計嗎?
定係我只係喺度勉強自己,想捉住嗰少少殘存嘅夢想?
我睇住螢幕,手指喺觸控板上慢慢移動,畫出一條線,再拉直,再改。
我唔肯定呢個設計會唔會過到客戶關,我更加唔肯定自己仲有冇能力繼續做設計。
我望住窗外,醫院下面係停車場,有人推住輪椅慢慢行過,有啲人拎住袋藥,有啲人低頭睇電話。
我突然覺得,我已經唔係設計師咁簡單。
我係一個要照顧昏迷媽媽嘅女兒。
係一個要兼差做設計養家嘅人。
係一個夢想同現實之間掙扎緊嘅人。
但我唔可以停低。
唔可以。
夜晚十點,街頭燈光昏黃,便利店嘅白熾燈管喺玻璃門外閃閃發光。我換上制服,拉緊衣領,推開門走進去,一陣冷氣迎面撲嚟,連帶住門口叮咚一聲,打破咗夜裡嘅寧靜。
阿玲姐正喺櫃檯度埋頭整理熱狗機,頭髮紮咗個髻,有幾根散咗落嚟,黏喺頸邊。佢手執住刷子,一粒粒鹹鹵殘渣咁刷咗落去,動作熟練,但係眼神有點空,好似心唔係喺度。
見我入嚟,佢頭都唔抬,只係唔鹹唔淡咁「嗯」咗一聲,點咗下頭。
「今日有客人投訴熱狗鹹咗,你幫我睇下調味。」
我點咗下頭,將背袋放低,拉開拉鏈,將手機放咗入去,再換上手套。手指觸到膠質嘅一刻,有種熟悉又陌生嘅感覺。以前係設計圖上點擊滑鼠,而家係戴住膠手套去調整鹹淡。
「得嘞。」
我走過去,揭開熱狗機蓋,聞咗下味道,鹹味真係重咗少少,連皮都係鹹嘅。我用手指輕輕搓咗搓,舌尖試咗下,眉頭唔自覺地皺咗一皺。
我開始檢查調味比例,一邊調整一邊想:以前喺廣告公司,我係用Adobe Illustrator調色,而家係用手指試鹹淡。
世界真係好細。
「你係咪真係做設計?」
阿玲姐一邊掃地一邊問,聲音唔大,但係喺夜班嘅寧靜中聽得一清二楚。佢講嘅語氣唔係好奇,係一種睇過太多人生後嘅理解,好似睇穿咗我背後嘅故事。
我睇咗佢一眼,見佢眼神唔係好奇,係一種睇過太多人生後嘅理解。
「係,以前係廣告公司做嘅。」
「咁點解要嚟便利店?」
我笑了笑,冇出聲。
呢個問題,我自己都問過自己好多次。
係咪因為設計案冇回音?
係咪因為醫院費用太高?
定係……我已經唔肯定自己係咪一個「設計師」?
阿玲姐見我唔出聲,亦都唔追問,只係將掃把放低,走過來,睇住我。佢站得唔近唔遠,眼神定定地落在我面上,好似想睇穿我心底度嘅迷惘。
「你係咪真係想做設計?」
我點咗下頭。
「係。」
「咁你唔好放低。」
佢講得輕輕地,但係語氣好認真,講完仲伸手指咗我胸前一記,好似提醒我唔好忘記自己係邊個。
「我睇得出你係有夢想嘅人。」
我低頭,繼續調整熱狗機嘅調味,心裡卻有一點酸。手指微微顫咗下,鹽罐差啲跌咗落去。
「我唔知我仲做得唔做得。」
「你做得。」
佢講緊話,眼神唔有閃爍,係一種睇過好多夜班人之後嘅篤定。佢講話嘅樣好似一個睇過太多人放棄夢想嘅人,但係仍然選擇相信。
「只係你唔信自己。」
我抬頭睇住佢,佢眼神好堅定,好似睇穿咗我所有嘅猶豫,連我自己都唔願面對嘅部分,佢都睇得到。
「我睇過好多夜班人,有做過老師、有做過會計、有做過音樂人。大家都係為咗生活,但唔係所有人都仲信自己可以返去。」
我沉默,手指無意識咁搓緊熱狗機嘅邊緣,好似想搵返一種實在嘅感覺。
「你仲信自己係設計師嗎?」
我點咗下頭,好似係講俾自己聽。
「係。」
「咁就唔好放低。」
佢拍拍我膊頭,力道唔重,但係我心口好似被點咗一下,一股暖意慢慢散開。
佢走咗開,繼續執貨,動作輕快咗少少,好似講完呢番話後,連佢自己都輕鬆咗。
我繼續工作,但係心裡卻有一點暖。
便利店嘅冷氣吹得我頸背涼涼哋,但係我覺得,我係熱緊嘅。
.....
設計案進行到第三日,客戶開始唔耐煩。
「你哋個設計唔係我想要嘅感覺,可以快啲改嗎?」
我睇住呢句話,手指喺觸控板上停咗一停,心口好似被輕輕咁壓咗一下。螢幕上嘅光標一閃一閃,似係催促我快啲回應。我嚟到窗邊,望住外頭灰濛濛嘅天空,連雲都似係低垂,壓得人透唔過氣。
我深咗口氣,打字回覆:
「可以,我會再調整。」
但我心裡開始慌。呢個慌唔係因為設計唔到,係因為我開始唔認得自己。
我試咗三種風格,每一種都唔係我習慣嘅,每一種都係為咗迎合客戶而改。每一次修改,我都覺得自己越來越遠離原本嘅設計理念,越來越唔似我自己。原本我鍾意用簡約線條表達情感,但客戶話「唔夠突出」;我想用柔和色調營造溫暖感,但客戶話「唔夠專業」。我一次又一次地改,改到連自己都唔知邊個先係我。
我開始懷疑:
係咪我真係唔夠好?
係咪我真係已經跟唔上市場?
係咪我真係已經唔係一個合格嘅設計師?
我坐喺便利店嘅休息室,打開筆電,睇住螢幕,眼淚唔知唔覺流落嚟。空氣入面有啲凍,係因为空調開得太勁,仲有啲即食麵同咖啡嘅味道,但係我完全唔覺得餓。我只係覺得累,一種由心底湧出嚟嘅疲倦。
嗰滴眼淚唔係喊,係一種累,一種無力,一種對自己嘅質疑。
我伸手抹咗下眼,手指濕濕哋,我睇住螢幕,睇住嗰個被改到唔似原本嘅Logo,心入面空空哋。原本我設計嗰個Logo係一隻飛緊嘅雀仔,代表自由同希望,但係客戶話「太抽象」,要改成立體金屬感,仲要加公司名。我睇住嗰個變咗質嘅圖案,心口好似有隻手揸住咁。
門「吱呀」一聲打開,阿玲姐走咗入嚟。佢拎住個紙袋,袋口露出半截便當盒,頭髮畀風吹得微微散咗,但係眼神依然銳利。
佢睇住我,眼神唔似平時咁輕鬆,係一種睇穿我嘅凝重。
「點解咁傷心?」
我搖咗搖頭,唔想講。
「設計案唔順利。」
我講得細細聲,好似連自己都唔想聽見。聲音細到連我自己都唔肯定係唔係真係講咗。
「係咪客戶唔識貨?」
我苦笑咁笑咗下,手指輕輕咁敲咗下桌面,好似喺打節拍,但係完全冇旋律。
「唔係,係我唔夠好。」
「你唔夠好?」
阿玲姐眉頭一皺,語氣突然變咗,唔係生氣,係一種睇唔過眼嘅不滿。
「你係咪真係咁諗?」
我點咗下頭,眼神落低,睇住自己手背,睇住手背上面嘅筆跡——係之前寫低嘅設計筆記,字跡都開始模糊。
「我唔知我仲做得唔做得設計。」
阿玲姐坐低,坐喺我對面,雙手放喺枱上,睇住我,眼神篤定,好似喺睇住一塊快要碎裂嘅玻璃。
「你係咪真係想做設計?」
我點咗下頭。
「係。」
「咁你唔好放低。」
佢講緊話,語氣唔似平時咁溫柔,係一種「唔可以放低自己」嘅堅定。
「設計唔係為咗客戶而存在,係為咗你而存在。」
我抬頭睇住佢,眼尾仲濕緊,但係我睇得出佢眼神入面嘅認真,係一種經歷過風浪後嘅篤定。
「你唔使每一單都接,你只係要接你相信嘅設計案。」
我點咗下頭,手指慢慢放鬆咗,唔再緊張咁抓住滑鼠。
「你唔係唔夠好,係你太想討好所有人。」
我沉默。窗外有巴士經過,車身廣告係一張設計簡約嘅海報,係我以前會欣賞嘅風格。
「你係設計師,唔係奴隸。」
講完呢句,佢起身,拍咗下我膊頭,力度唔重,但係我心口好似被點咗一下,有一種溫暖慢慢散開。
「你唔使急住改,你只係要記住——你係為咗咩開始做設計。」
佢走出門口,留下我一個人喺休息室。便利店嘅背景音樂輕輕響起,係一首老歌,我唔記得歌名,但係旋律似曾相識。
我繼續睇住螢幕,心裡卻有一點光。嗰滴淚仲係濕緊,但係我開始覺得,我唔係完全迷失。
我係設計師。
我係為自己而設計。
唔係為咗討好任何人。
..…
我決定放低呢個設計案。
我坐喺便利店後面嘅休息室,一張細細哋、膠膠哋嘅椅子上面。筆電螢幕喺微黃嘅燈光下泛住一絲灰藍,好似埋藏咗好多未講完嘅話。我睇住客戶最後嗰句話:
「你哋個設計唔係我想要嘅感覺。」
我手指停喺鍵盤上面,好似被點住咗一樣,連呼吸都慢咗半拍。心入面突然有一種奇怪嘅平靜,好似一場暴雨過後,空氣都清新咗。
我慢慢打咗幾個字:
「對唔住,我哋個設計唔係你想要嘅風格,我哋唔適合合作。」
我睇咗下自己寫嘅字,嘴角微微揚起,好似終於講咗句埋藏咗好耐嘅話。眼尾微微皺起,係一種釋懷之後嘅笑。
我按下「傳送」。
叮——
嗰下提示音響起,我關掉筆電,動作乾脆,冇半點猶豫。好似將一段唔屬於自己嘅包袱,終於放低。
我深呼吸一口氣,空氣中仲有少少熱狗機嗰陣鹹鹹哋嘅味道,混住即食麵嘅油香。但係我覺得自己好似輕咗少少,心口唔再咁焗住。
我冇後悔。
我唔係唔夠好,係我唔適合。
我開始整理自己嘅作品集,將以前喺廣告公司做嘅設計、自由接過嘅Logo、海報、包裝,重新分類。我睇住自己嘅作品,好似第一次認識自己。
我點解會做設計?
我點解會咁執著?
我點解會放棄自己嘅風格去迎合客戶?
我睇住螢幕,手指喺滑鼠上慢慢移動,將一張張設計圖排好,將一串串想法寫低。眼鏡片上反射住螢幕微光,我睇見自己眼神慢慢變得堅定。
我重新思考自己嘅設計風格,唔再盲目追市場,唔再睇人面色。我只係問自己一句:
我係點樣嘅設計師?
我喺網上發佈自己嘅作品,寫低我嘅設計理念,唔係為咗吸引客戶,係為咗講出我心中嗰句話:
>「我係設計師,唔係畫圖工具。」
我開始接一啲小案子,唔係好賺錢,但係我真係想做。
有個咖啡店Logo,我畫咗個簡單但溫暖嘅杯口煙花;
有個本地小店包裝設計,我用咗手繪風格,將屋企細路時畫過嘅圖案放落去;
有個獨立音樂人嘅專輯封面,我用咗黑膠唱片同光影交織,表達一種孤獨又自由嘅感覺。
雖然唔係大案,但係每一個我都用心去做。
我開始相信,夢想,仲喺度。
唔係碎咗,係被我藏咗起嚟。
我只係需要一點時間,重新找回佢。
我睇住窗外,便利店玻璃門外係夜街,有啲人拎住便當慢慢行過,有啲人低頭睇電話。
霓虹燈喺玻璃上面反光,好似一場無聲嘅表演。
我伸手摸咗摸自己嘅臉,有少少乾,仲有眼淚乾咗之後嘅緊繃感。
但我笑咗。係真係笑。
我係設計師。
我係為自己而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