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媽今日手指動咗。」

物理治療師阿May抬起頭,睇住我,語氣輕鬆得似報告天氣咁自然。佢一邊講,一邊翻開手頭上本密密麻麻嘅病歷簿,筆記上寫滿咗密密麻麻嘅評估與進度,好似呢個發現唔係奇蹟,只係日常中嘅一粒微光。

我睇住佢,一時之間唔知點反應,心臟「砰砰」咁跳,似係唔敢相信,又似係唔敢太興奮。

「動咗……點動?」

我講得細聲,語氣中帶住一絲猶豫,似係怕講大聲啲,呢個希望就會散。





「就係……動咗。」阿May笑咗,眼角皺咗一紋,係一種見過好多病人、睇過好多起跌,但係依然會為細細粒進步而感動嘅笑容。

「好似你睇到電視有廣告插播咁,細細粒,但係有反應。」

我轉頭望向媽媽。

佢仲係瞓緊,面青青哋,皮膚冇血色,眼瞓好似好重咁蓋住雙眼,似係瞓得好深,又好似隨時會醒。呼吸機「滴滴滴滴」咁響,好似喺度打拍子,每一下都係時間嘅提醒。

我伸手,輕輕咁按住佢隻手。





冰冰哋,瘦咗好多,骨節突突地,唔似以前咁溫暖、有力。以前佢握我隻手,係有力量、有溫度,好似可以撐起我所有不安。而家,我反而要靠住呢隻手,去感受佢仲係度。

「媽,你聽到我嗎?」

我講咗句,語氣輕柔,似係喺度哄細路咁,連呼吸都放輕咗。

冇反應。

但我唔放低希望。





因為阿May講咗,係有反應。

係復健嘅開始。

係希望嘅開始。

係媽媽慢慢慢慢,由黑暗中,探出隻手指,試住搣開一線光。

「周小姐,你哋媽媽要開始做復健喇。」

阿May拎住一張紙,紙張上面寫滿咗密密麻麻嘅術語,有啲似係外星語言。佢戴住銀邊眼鏡,睇住紙張時眉頭微皺,似係睇緊一份極之重要嘅報告,連呼吸都似係慢咗。

我點咗下頭,雙手交疊胸前,站喺病床旁邊,心入面有啲緊張,連喉核都似係郁唔到。病房入面有一種淡淡嘅消毒水味,窗外吹入嚟陣陣微風,吹得窗簾輕輕搖曳,似係喺度細聲細氣咁講緊咩。

「呢個係基本關節活動,防止肌肉萎縮。」





阿May講得專業,但係語氣唔急不徐,好似係想令我放鬆咁。佢講緊嘅每一句,都似係一隻手輕輕按住我個心口,叫我唔好驚。

我睇住佢,睇住佢慢慢咁托住媽媽隻手,一隻一隻手指慢慢拉開、合上,好似喺度彈琴咁,輕柔、有節奏。每一個動作都細心翼翼,似係喺度對待一件易碎嘅瓷器。媽媽隻手皮膚蒼白,骨節突出,好似一陣風都吹得起。

「你都可以學下,返屋企都可以做。」

我愣咗一陣,連眼神都似係呆咗。

「我?」

語氣中有一絲驚訝,仲有一點唔肯定,似係聽到有人話我中咗頭獎咁。

「你係屋企陪住最多時間啦,唔係你係邊個?」





阿May睇住我,眼神溫柔,但係語氣篤定,似係畀我責任,亦都係畀我機會。佢講話嗰陣,嘴角微微上揚,似係鼓勵,又似係預咗我會做到。

「……我係。」

我輕輕咁應咗句,語氣唔肯定,但係心底有啲暖。好似有人突然將一盞小燈,放咗落我心入面。

「咁就得喇。」

佢笑咗,笑得似係鼓勵我,又似係預咗我會做到。笑紋由眼角慢慢伸延開去,似係陽光由雲層後面透出嚟。

我睇住佢做,睇住佢一隻手指一隻手指咁慢慢活動,好似喺度幫媽媽重新記起點樣「動」。

心入面有一種奇怪嘅感覺,似係一種無形嘅連接,將我、媽媽、同阿May連埋一齊。

好似係我第一次學煮飯嗰陣,媽媽喺度教我點樣炒菜,我唔識掂鍋,油飛咗滿地,佢笑住講:「慢慢嚟,唔使急。」





而家,係我學點樣「動」媽媽。

唔係炒菜,係動人。

唔係教我煮飯,係教我點樣陪住佢,一步一步,由唔動到動。

由無聲到有聲,由無力到有力。

由我,去重新點亮媽媽嘅身體。

「我今日去面試。」

爸爸突然咁講咗句。





我睇住佢,一時之間唔知點反應。屋企入面靜咗,連電視都唔再嘈,只聽到窗外風吹過樓梯間鐵閂嘅聲,叮叮噹噹咁響。

佢坐喺張細細嘅膠凳上面,頭低低咁睇住自己雙手,好似手上真係有啲乜嘢可以睇。頭髮白咗少少,頸後仲有啲水氣未乾,係剛剛衝完涼嘅樣子。頰骨微微凹咗落去,皮膚冇以前咁有光澤,但係眼神唔似以前咁空洞。

「係咩?」

我問咗句,語氣中帶住一絲猶豫,似係唔肯定自己聽到啲乜。

「係保安。」

佢講得篤定,頭慢慢抬起,睇住我,眼神唔閃爍,好似係想用呢個眼神話比我知:「我真係想做。」

「……保安?」

我眉頭一皺,唔係唔信,係唔諗過。

「係呀,你唔信我?」

佢嘴角微微一揚,似笑非笑,有啲尷尬,又有啲認真,好似係想用呢個笑容去掩飾自己心底嘅不安。

「唔係唔信,係……」

我唔知點接落去,講到一半就停咗低,手指無意識咁拗緊自己件恤衫嘅角。

「係我真係想做。」

佢補咗句,語氣唔急不徐,但係每一個字都似係用力講出嚟嘅,講完之後仲輕輕咁咳咗一聲,似係想掩飾自己講得太多。

我睇住佢。

頭髮白咗少少,眼尾有紋,但係眼神係篤定嘅,唔似以前咁空空洞洞。以前佢成個人好似一潭死水,連眼珠都唔轉。而家唔同咗,好似有啲乜重新喺佢身體入面流動緊。

「你做得到咩?」

我問咗句,語氣唔似質疑,似係擔心,聲音低咗落去,好似怕傷害到佢。

「試下先啦。」

佢講完,伸手摸咗摸自己膊頭,好似係試下自己仲有力唔有力。手仲微微震緊,但係動作係肯定嘅。

「……你真係勁。」

我輕聲講咗句,講完之後轉咗頭望窗外,唔想佢睇到我眼尾有啲濕。

「我唔係勁,係想做番啲嘢。」

我唔出聲。

因為我知,佢唔係講緊工作。

係講緊「做番啲嘢」。

係講緊「做番個爸爸」。

係講緊「做番個人」。

「細禧姐,你媽媽今日點呀?」

阿朗拎住一罐維他奶,坐低嚟,罐身仲濕濕地,係剛由雪櫃拎出嚟嘅。佢頭上戴緊一頂紅紅綠綠嘅聖誕帽,帽邊有條毛毛線,隨住佢坐低輕輕彈起兩下。雖然聖誕節已經過咗好多日,但係佢話係「聖誕精靈嘅象徵」,唔可以除。

「動咗手指。」

我講咗句,語氣平靜,但係心底有少少起伏,似係講緊一件微細但係重要嘅事。我睇住媽媽嘅右手,真係有隻手指微微彎咗一粒關節,好似風中嘅葉,輕輕顫動。

「咁即係快醒啦?」

阿朗即刻抬起頭,眼神發亮,似係聽到好消息嘅小朋友。佢坐直咗身,連聖誕帽都唔再晃,雙手緊握住罐維他奶,好似握緊希望。

「唔知喎,醫生話仲要等。」

我睇住媽媽,佢仲係瞓緊,氧氣罩上面有少少霧氣,呼吸機「滴滴」咁響,好似喺度打拍子。窗外係灰灰嘅天,陽光穿過百葉簾,一格一格咁照落嚟,打喺牆上,病房入面有種安靜嘅節奏。

「你唔會累咩?」

阿朗問得認真,一邊講仲一邊打開維他奶,「咕嚕」飲咗口,眼神睇住我,似係真係擔心。佢講嘅時候眉頭微微皺起,嘴角向下,好似一個大人咁樣憂心。

「會呀,但係唔可以唔等。」

我講得輕,但係每一個字都係由心底出嚟。我伸手輕輕握咗下媽媽嘅手,雖然冇反應,但係我覺得佢聽得見。

「你真係勁。」

「我唔係勁,係唔可以唔做。」

我睇住佢,嘴角微微一揚,似笑非笑,眼神中有一點疲倦,亦有一點堅定。

「你哋屋企真係似戲咁。」

阿朗突然咁講,一邊講一邊坐直咗身,好似喺度評論一套電視劇。佢仲扮導演咁用手比劃,聖誕帽都差啲跌咗落嚟。

「係咩?」

我問,語氣中帶住一絲好奇,眉頭微挑,嘴角忍唔住向上。

「係呀,你係女主角,你媽係昏迷公主,你老豆係復出英雄。」

「……你睇太多韓劇。」

我忍不住笑咗,連呼吸機「滴滴」嘅聲音都似係配合我嘅笑聲。

「係你唔夠浪漫。」

阿朗扮認真咁講,仲扮戴眼鏡推一推,好似係個導演咁,「導演」完自己都笑咗。

我笑咗。

係真係笑。

係醫院。

係病房。

係我日日坐緊嘅地方。

但係我哋有笑。

有罐維他奶,有段對話,有一個細路,有一個昏迷但係慢慢醒起嚟嘅媽媽。

窗外風輕輕吹過,百葉簾輕輕搖晃,陽光落嚟,照住我哋嘅笑容。


有日,阿May講咗句:

「你哋屋企真係……有希望。」

佢講得輕,好似唔想驚動病房入面嘅寧靜。當時陽光由窗外斜斜射入嚟,穿過半掩嘅窗簾罅縫,一線線咁落喺媽媽隻手上面。隻手靜靜地放喺床單上,骨節分明,皮包骨咁,但係……曾經動過。

我睇住佢,眉頭微微一皺,問:

「點解你咁講?」

「因為你哋唔放低。」

阿May睇住我,眼神溫柔,語氣唔急不徐,似係講緊一件理所當然嘅事,但係又似係畀我一份認可。佢講完之後,順手將筆夾返入筆記簿,動作細心,好似唔想驚擾呢份寧靜。

我唔出聲。

因為我知,係唔可以放低。

唔係因為我哋堅強。

係因為係一家人。

係因為係有愛。

係因為係有媽媽。

係因為係有爸爸。

係因為係有我。

我睇住媽媽,睇住佢平靜嘅臉,氧氣罩上面有少少霧氣,呼吸機「滴滴」咁響,似係喺度打拍子。窗外傳嚟遠遠嘅談話聲,同埋輪椅軋過走廊嘅聲,但係呢度,就係我哋嘅世界。

我伸手,輕輕咁握實佢隻手。

冰冰哋,瘦咗好多,骨節突突地,但係我唔放。

阿May睇住我哋,輕輕咁講:

「復健唔係單靠我哋做治療師先至有成效。」

佢拎住筆記簿,翻咗一頁,筆尖輕輕咁點咗下紙張,似係提醒我哋,呢段路唔係一個人行。

「係靠屋企人唔放低,靠病人聽得到你講緊咩,靠你哋一齊相信——」

「相信?」我問。

「相信佢會返嚟。」

我睇住佢,睇住佢篤定嘅眼神,睇住佢手上嘅筆,一筆一畫寫低我哋嘅進度。筆畫落紙嗰下「沙沙」聲,似係風吹過樹葉。

我唔知點講。

但係我知,我哋真係喺度信。

信媽媽會醒。

信爸爸會做番個爸爸。

信我,唔會放低。

我開始寫復健日記。

唔係為咗醫生,係為咗我自己。

係為咗記低,我哋一家點樣喺醫院度過呢段路。

係為咗記低,我點樣由一個唔識做咩嘅細路,慢慢變成一個要撐起屋仔嘅人。

我坐喺病房角落張膠凳上面,膝頭放咗本筆記簿,係阿琳送嘅,封面係一棵聖誕樹,樹下寫咗句「加油」。樹葉係銀色嘅,但係邊緣已經有啲褪色,好似被日光曬咗一陣。我手指輕輕摸過嗰兩個字,心入面有啲暖。

我拎住筆,手指因為成日畫圖已經有啲起繭,筆尖一接觸紙張,就開始流低我哋嘅故事。

1月3日:媽媽手指動咗,好似輕輕握我隻手。

我當時唔敢動,連呼吸都慢咗,好似一出聲,佢就會放低我。我望住佢面,佢眼瞓緊,但係嘴角好似有一絲笑。我用力握實佢隻手指,差啲捏到自己痛。護士阿玲經過,見到即刻叫醫生,但係我唔放低,我知,呢隻手係我哋嘅希望。

1月5日:爸爸去面試保安,話「我唔係勁,係想做番啲嘢」。

佢講完之後睇住我,眼神有啲濕濕地,好似有啲唔好意思,又似係想講多啲。我唔出聲,只係點咗下頭,手指揸緊咗我條褲。我知,佢真係想做番個爸爸。佢走咗之後,我望住門口,久久唔出聲,只係覺得胸口有啲酸。

1月7日:阿朗話我係女主角,我話佢睇太多韓劇。

佢飲緊罐維他奶,聽到我咁講差啲噴出嚟。我笑咗,係真係笑。係醫院,係病房,但係我哋有笑。阿朗抹咗下嘴角,笑住話:「笑點咁低,真係唔係人。」我伸手彈咗下佢額角,病房入面有陣風吹過,窗簾輕輕晃咗下。呢一刻,我覺得我哋好似回到以前,好似冇事咁。

1月10日:我學識點樣幫媽媽動手腳,好似幫洋娃娃換衫咁。

一開始好唔自然,怕弄痛佢。我哋只係靜靜地,連護士都唔敢出聲。但係阿May話:「你唔係醫生,你係細路。你做得到嘅,係陪住佢。」我點咗頭,慢慢試,慢慢做。我哋手一齊動,好似一對老舊嘅鐘,慢慢行,但係從未停低。媽媽嘅腳趾好似有反應咁,輕輕一縮,我即刻叫阿May睇。

1月12日:我開始接設計案,一邊等醫生叫號,一邊畫圖。

有時畫到入神,聽到「周小姐」先至驚醒。設計圖上間中會畫咗媽媽隻手,或者病房窗景。我唔知點解,但係我哋已經係我設計入面嘅一部分。筆畫一筆筆落去,好似將我哋嘅日子,一齊縫進紙張入面。有時畫到一半,會停低,睇住窗外,睇住遠處嘅雲,心入面有啲空,但係又唔想放低筆。

1月15日:我唔係以前嗰個我,但我係喺度。

我唔係為咗感動邊個。我唔係為咗任何人。

我係為咗記低,我哋一家,

係點樣慢慢行落去。

我合上本筆記簿,手指輕輕撫過封面,好似撫過一場夢。

窗外,係醫院後園,有棵細細棵樹,葉子開始轉綠。風吹過時,樹枝輕輕搖晃,好似喺度打招呼。有隻雀飛過,落低枝頭,叫咗一聲,就飛走咗。

係春天嘅開始。

係我哋嘅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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