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系列]米缸無米:餘香: EP.12:米缸裡
我哋一齊睇住個米缸。係滿嘅。係新嘅。係我哋屋企。新米缸係塑膠造嘅,白色,有蓋,唔係咁靚,但係夠實用。邊位都唔會話唔抵,啱用就得。我拎咗袋米,慢慢咁倒落去。米粒「沙沙」咁響,似係風吹過稻田,又似係屋企慢慢恢復嘅節奏。粒粒白米落缸嗰下聲,似係細細咁話畀我知:「我哋返到嚟喇。」我雙手揸住袋角,微微傾身,讓米粒順順地流入缸中。袋口唔係太闊,所以要慢慢嚟,唔好急。我睇住米粒一粒粒落去,好似睇住時間一粒粒流返轉嚟。
爸爸坐低,坐喺廚房張細細嘅膠凳上面,雙手交疊放喺膝頭,睇住我。佢頭微微側咗一邊,眉頭唔係咁緊,眼神有啲恍惚,又似係睇住過去。佢冇出聲,只係睇。睇住我倒米,睇住我動作熟練,睇住我好似已經習慣咗呢個節奏。
我哋都唔講話,但係廚房入面有種靜靜地嘅默契,似係風都唔敢吹大聲。過咗一陣,佢先講咗句:「以前係你媽倒米,而家係你。」我冇即刻答,繼續倒,直到最後一粒米落咗去,先拎起蓋子蓋好。蓋落去嗰下「啪」一聲,似係將段記憶鎖起嚟。
我轉頭睇住佢,嘴角微微一揚,笑得唔深,但係真。一種由心底湧上嚟嘅暖意,似係屋企慢慢復原嘅跡象。呢個笑,唔係勉強,唔係掩飾,係一種「我哋都係一家人」嘅肯定。
「係呀……」佢冇講多,但係眼神有一種我識得睇嘅情緒。係一種「我係喺度」嘅感覺,似係想話畀我知:「我唔會走。」
廚房入面有啲飯氣,係我煮緊白粥,細細煲,細火慢慢滾。煙霧一絲絲由煲邊冒出嚟,帶住米香,將空氣都熏得溫柔咗。煲蓋輕輕跳動,似係呼吸。窗外係黃昏,陽光斜斜地射入嚟,照住米缸上面,「米」字微微發光,似係有種特別嘅意義。
係一種「有米就有一切」嘅意思。
爸爸伸手,輕輕咁撫咗下米缸蓋,好似係撫過一段過去。手指留低咗幾秒,似係想記住呢一刻。我坐低,坐喺佢旁邊,雙手放喺枱上面,睇住我哋兩個人嘅影子,投喺牆上面,一高一矮,一前一後。影子唔係好清楚,但係真係喺度。
「媽一定會好返。」我講,語氣唔急,似係講句預言。爸爸點咗下頭,眼神定咗,似係信咗。
「會。」我哋唔使講多,都知對方想講咩。係屋企。係米缸。係一家人。係重新開始。
呢個笑,係一種釋懷,係一種承擔,亦都係一種希望。係屋企慢慢復原嘅痕跡,係時間慢慢療傷嘅證明。係一種「我哋都係一家人」嘅默契,係一種「我哋都係喺度」嘅承諾。
比賽入圍,我贏咗獎金。唔係好多,但係夠用。夠還貸款、夠買多啲米、夠媽媽做一次檢查、夠爸爸買件新衫。我第一時間去銀行,將部分貸款還咗。銀行入面冷氣開得好凍,吹得我膊頭陣陣雞皮疙瘩。空氣中有一種「正式」嘅味道,似係連呼吸都要小心,連空氣都係凍住咁,連人講話都要壓低聲。
我排隊排咗一陣,腳都開始酸咗。輪到我嗰陣,我整咗整件衫,拉咗拉褲腳,好似準備見校長咁。銀行職員係個中年女人,戴住一副金絲眼鏡,頭髮紮得好靚,好似連風都唔敢吹亂。佢睇住我嘅眼神有一絲疑惑,似係睇緊一隻突然講人話嘅貓,唔知點反應。
「你係周家禧?」
我點咗下頭。
「係呀。」
「你真係要還錢?」
我睇住佢,睇住佢眉頭微皺,好似我講咗句「我唔使借錢」咁唔真實。
「係呀,唔係來借錢。」
佢頓咗一陣,睇住我,睇住我手上嘅信封,係裝住支票嘅。佢手指輕輕敲咗下桌面,似係估唔到。
「你真係勁。」
我輕輕咲咗,嘴角微揚,係一種輕鬆咗嘅表情。
「唔係勁,係想快啲輕鬆。」
佢聽咗之後,眼神軟咗,嘴角微微一揚,似係被我感染咗。佢睇咗我一陣,再低頭打咗我嘅資料入電腦。
「你唔係第一個入嚟借錢嘅人,但係第一個入嚟還錢嘅細路。」
我睇住佢,睇住佢眼尾嘅笑紋,睇住佢一絲不苟咁打字,突然覺得呢一刻係一種肯定。
「我哋都係人,只不過我哋想快啲走番上正軌。」
佢點咗下頭,睇住螢幕,再睇住我。
「加油。」
我點咗下頭。係銀行。係櫃檯。係我人生第一次,唔係借錢,係還錢。
我走出銀行,陽光好猛,刺得我瞓咗一陣,先至適應到。風吹過頰邊,有一種自由嘅感覺。我睇住天空,睇住雲慢慢飄過,似係我哋一家嘅故事,慢慢由陰霾中走出嚟。
我拎住電話,打畀阿琳。
「我還咗錢喇。」
電話度傳嚟阿琳嘅笑聲,清脆又溫暖。
「細禧!你真係唔係人。」
我嘴角一彎,眼神微彎,似係被自己嘅堅持感動咗。
「我係人,只不過係一個想屋企輕鬆啲嘅人。」
係屋企。係米缸。係銀行。係我。係我哋一家,慢慢走上正軌。
爸爸做咗保安,係一間寫字樓,就喺我哋屋企附近嗰座玻璃幕牆大廈。佢做夜更,由晚上七點真正做到朝早七點,成晚行嚟行去,睇住有冇人偷嘢。
而家係屋企廚房,我哋一齊食緊晚飯。桌上係一碗白粥,仲有隻鹹蛋,切開咗,黃油慢慢流出來,鹹香混住粥嘅溫暖。簡單,但係真係溫。
爸爸用湯匙慢慢攪住粥,湯匙碰住碗邊叮叮聲,佢講:
「我成日行嚟行去,睇住有冇人偷嘢。」
我睇住佢。佢講緊嘅時候眼神有啲發亮,嘴角微微向上,似係真係享受呢份工。頭髮白咗唔少,面都瘦咗,但係眼神唔似以前咁空洞,係有光。
「咁你唔會悶?」
佢眼神一亮,嘴角自然上揚,好似發現咗新大陸咁。
「會呀,但係我有幻想。」
我一怔,放下湯匙,睇住佢。
「幻想咩?」
「幻想自己係卧底,潛伏敵陣。」
佢講得真係認真,連語氣都似係演戲。我一時之間唔知點接落去,只可以諗:「……你係睇太多電影。」
但係佢唔理我,繼續講,好似真係入咗戲,連眼神都變咗,變咗做一個潛伏嘅特工。
「我係有想像力。」
我忍不住嘴角一彎,眼神一柔。
「你係有創意。」
佢點咗下頭,眼神篤定,語氣唔鹹唔甜:
「我係有夢想。」
我睇住佢,真係唔知點反應。呢三個字,「我係有夢想」,喺以前係唔會由佢口入面講出嚟嘅。以前嘅佢,係一個低住頭,坐係屋企一坐就幾個鐘,唔出聲,唔望我,只係自責嘅人。而家,佢會講笑,會幻想,會講夢。
窗外有一陣風吹入嚟,輕輕拂過我哋之間嘅空氣,吹起咗窗邊嗰塊布簾,「啪啦啪啦」咁響。廚房入面係白粥嘅香氣,係米缸上面「米」字嘅反光,係爸爸講緊嘅夢。係一種我哋曾經失去咗、而家慢慢攞返嘅東西。係一種生活。係一種希望。係一種「我係喺度」嘅感覺。
我唔知係咪米缸裝滿咗,定係心裝滿咗。但係我知,我哋屋企,慢慢變咗。由空,到有。由靜,到笑。由沉默,到夢。
醫生講咗句:
「你媽媽開始有反應。」
我睇住佢,一時之間唔知點反應。心口好似被人輕輕推咗一記,唔痛,但係空咗咁,連呼吸都慢咗半拍。
佢係個中年女醫生,身穿潔白嘅白袍,頸後嘅頭髮已經灰咗幾根,戴住副金絲眼鏡,眼神溫和,講話時語氣唔急唔緩,似係想將一句重話講得輕啲,唔想我太震驚。
我喉嚨一緊,似係有粒核卡住咁,吞咗下口水,先至講得出話:
「點樣有反應?」
醫生睇住我,睇得真,眼神入面有啲嘢,似係安慰,又似係鼓勵。佢微微傾咗下頭,語氣輕柔:
「佢聽到你講話,會眨眼,手指會動。」
我唔出聲,只係點咗下頭,似係唔敢太興奮,又似係唔敢太相信。心底有粒種子,悄悄咁埋咗落去,但仲未敢發芽。
我起身,慢慢行入病房。門輕輕關上,背後係醫院走廊嘅嘈音:輪椅聲「軋軋軋」咁響,護士同醫生交談嘅聲音,仲有遠處傳嚟嘅呼吸機推車「咕嚕咕嚕」咁響,似係無時無刻提醒我,呢個係一個唔會停嘅世界。
我睇住媽媽。佢仲係瞓緊,但係瞓得好輕,好似隨時會醒咗嚟叫我去買油炸鬼咁。氧氣罩上面有層薄霧,每次佢呼氣,嗰層霧就淡咗一啲,吸氣時又濃返少少,似係喺度同我講,佢仲喺呢度。
我伸手,輕輕咁按咗下佢隻手。冰冰哋,瘦咗好多,骨節突突地,好似一陣風就會吹走咁。我唔敢用力,只係輕輕咁貼住佢,似係想將我嘅溫度慢慢傳過去。
但我覺得,佢聽得見。
「媽,我喺呢度。」
我講得細聲,似係怕打擾佢瞓,又似係怕驚咗呢一刻嘅奇蹟。聲音微微顫咗下,似係壓住咗情緒,但係心底已經翻起風浪。
我睇住佢,睇住佢眼皮微微顫動,似係夢中有人喚佢。一滴眼淚由眼角滑咗落枕頭,我唔知係咪我睇錯。
我再講多句:
「我入咗決賽喇。」
我睇住佢手指,真係有少少動,似係風吹過,似係夢中回應。我心口一熱,似係有啲暖流由心口衝上眼頭。
我唔知佢聽唔聽到。但我相信,佢知。
我哋由空米缸,慢慢填返米入去。由空屋,慢慢填返人聲入去。由昏迷,慢慢填返希望入去。我哋屋企,係由一粒米開始,由一句話開始,由一隻手開始。由媽媽,開始醒。
我哋開始習慣節儉。唔係因為窮,係因為識得珍惜。爸爸由頭學起自己整飯,雖然煮到好似「實驗室成果」咁,連煙都唔似煙,似火山爆發。佢站喺火水爐前,圍住條舊圍裙,頭髮都係飯粒,好似個失敗嘅廚師。
「呢個係燜雞髀。」
佢講得篤篤地,拎起鑊蓋,一陣煙「啪」咁噴出嚟,嗆到我咳咗幾聲。我睇住鍋入面黑黑黃黃、似係唔係雞髀嘅嘢,忍不住講:
「你係咪煮緊膠袋?」
爸爸唔理我,執意將「成果」鏟咗落碟,好似係呈堂證供咁,雙手捧住擺上桌。
「我係用心煮。」
我叉起飯,小心翼翼咁夾咗一啖,放入口,即刻眉頭一皺,連眼都瞓咗半隻。
「你係用心煮焦。」
佢睇住我,睇住我表情,眼神一亮,嘴角微揚。
係屋企。係飯桌。係米缸旁邊。係我哋一家三口,慢慢習慣一齊食飯嘅地方。我哋唔係煮得靚,但係煮得有聲有氣。煙薰到牆都黃咗,油漬染到抽油煙機都唔靚,但係飯香就係咁日日喺度。
我哋唔係講多,但係講得真心。爸爸講佢今日學識落鹽,媽媽笑住話「你係落多咗」,我只係默默咁食,但係心入面暖。
我哋唔係完美,但係我哋喺度。爸爸慢慢學識炒菜、識落鹽、識睇火喉。有時燒焦咗,佢仲會自我安慰:「呢種叫煙燻味。」我慢慢學識忍笑、識食焦、識講「今日煮得唔差」,仲要加一句:「有進步。」係一種節儉,亦都係一種愛。係一種「我煮緊飯,因為我喺度」嘅愛。
有日,阿琳嚟探我。睇住我哋屋企,講咗句:
「你哋屋企真係……有味道。」
佢講得遲疑,似係唔知點形容,連奶茶都唔記得飲,杯身已經有水珠,似係握咗好耐。
我睇住佢,睇住佢拎住奶茶,杯口仲冒緊煙。
「係咩?係咪煮焦咗?」
我講得似笑非笑,一邊將佢請入去,一邊順手關窗,怕風吹熄咗屋企嘅暖。
阿琳慢慢行入去,睇住屋企每一角。唔係新屋,唔係靚屋。係一間有米缸、有飯香、有笑聲嘅屋。係一間,有家。
佢坐低,坐喺張細細嘅膠凳上面,雙手交疊放喺膝頭,似係想細味呢種感覺。
「唔係,係一種……安心味。」
我睇住屋企。睇住米缸上面「米」字,睇住飯桌上仲未收嘅碗筷,睇住爸爸喺度睇電視,睇住媽媽慢慢坐起身,順手將頭髮撥返去耳後。我哋唔係完美,但係我哋喺度。我哋唔係講多,但係我哋有話。我哋唔係豪華,但係我哋有飯食。
係一種習慣。係一種「我哋唔係完美,但係我哋喺度。
屋企慢慢添咗人氣,添咗溫度。爸爸煮緊飯,雖然煮到煙霧瀰漫,但係呢種煙,係一種「我哋喺度」嘅證明。媽媽開始慢慢講多咗少少話,雖然講得好慢,好似每句都要由心底慢慢拎出嚟咁,但係每句都係真係想講。
有日,佢突然講咗句:
「我想食你細路嗰陣煮嘅蛋炒飯。」
我一怔,睇住佢。呢句話,似係一粒種子,終於發咗芽。我點咗下頭,起身去落米,準備煮飯。爸爸見狀,主動講:
「我嚟炒。」
我睇住佢,睇住佢圍住圍裙,頭髮白咗,但係眼神有光。係一種「我係爸爸」嘅光。我點咗下頭,將鍋鏟遞咗過佢。爸爸接咗過,好似接住一隻多年未見嘅老朋友咁,小心翼翼咁落油、打蛋、炒飯。
飯香慢慢由廚房散出嚟,似係將段段記憶炒返轉嚟。媽媽坐喺飯桌邊,輕輕嗅咗下空氣,嘴角微微一揚。
「似係真係返到嚟喇。」
我睇住佢,睇住爸爸,睇住呢個屋企。係一種「我哋一齊」嘅感覺,係一種「我哋都係一家人」嘅承諾。
我哋由一粒米開始,由一句話開始,由一隻手開始。慢慢重建,慢慢療傷,慢慢將段段失去嘅時間攞返嚟。
屋企,係由一粒米開始嘅。而我哋,係由一齊開始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