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系列]米缸無米:餘香: EP.13:繩尾裡
螢幕上,好似睇緊一樣已經唔屬於自己嘅嘢。
指尖搭喺滑鼠上面,遲疑咗好耐,都唔敢點下「回覆」。
心口好似被一隻無形嘅手揸住咗,唔痛,但係悶,似係有啲嘢想衝出嚟,但係畀自己硬生生壓低咗。
係夢想。係我曾經日日幻想嘅機會。係我以前會即刻飛奔去機場、連行李都唔執就衝出去嘅機會。
係我會喺腦海演練一百次、幻想自己喺倫敦街頭畫 sketch 嘅畫面,幻想自己喺咖啡店度同設計師傾計,幻想自己喺泰晤士河邊睇落日。
而家,我睇住,只係輕輕咁合上電腦。
動作細,但係重,好似關咗一扇門咁,連風都唔敢吹入嚟。
我坐低,雙手交疊喺桌上,頭微微低咗,眼神似係睇緊電腦,但實際上已經唔係睇緊任何嘢。
我哋屋企,係由聲音填滿嘅。
爸爸喺度煮飯,係炒菜聲,油煙味慢慢滲入房間,混咗咖喱同豉油香氣。
媽媽慢慢起身,係床鋪動靜,腳步聲拖曳咗少少,似係關節又唔舒服咗,但係都唔會話辛苦。
細細間屋,有聲,有氣,有我。
我起身,行去窗邊,睇住街景。
陽光斜斜射落嚟,照得窗邊嘅舊木枱泛起一層金邊,木紋都似係活咗轉嚟,一絲絲都似係講緊故事。
一對年輕人拖住行李箱經過,係機場裝,係夢想裝。
佢哋笑得好開心,講緊英文,邊行邊影相,手機影低天、影低街、影低自己。
我睇住佢哋,睇住佢哋笑,睇住佢哋上咗的士。
我冇出聲。只係雙手搭喺窗框,手指微微用力,似係想抓緊啲咩,又似係想放低啲咩。
我點咗下頭,似係答自己。
我唔需要再飛。
我哋要行得穩。
.....
病房入面靜到連針跌落都聽得清楚。
冷氣風吹得簾布拉布拉咁響,似係低聲講緊啲唔想人知嘅秘密。
我坐喺媽媽病床旁邊,係張摺椅,坐得好低,屁股幾乎貼住地面,好似咁樣就可以穩住自己,唔會飛走咁。
我睇住佢。佢瞓緊,但係瞓得好辛苦。面青青哋,頰骨突咗出嚟,似係風吹過後嘅山脊。
頭髮散咗喺枕頭上,亂亂哋,但係又唔似係風吹亂,而係時間慢慢吹散嘅痕跡。
氧氣罩上面有層薄霧,每次佢呼氣,嗰層霧就淡咗一啲,似係夢中嘅回應。
我輕輕咁講:
「媽,我收到出國邀請。」
聲音細細哋,似係怕驚醒病房入面嘅沉默。
佢冇反應。
我伸手,輕輕咁握實佢隻手。冰冰哋,骨節突突地,好似一陣風就會吹走咁。
我睇住佢,眼尾微微皺起,似係想忍住啲情緒,但係又唔知點樣忍。
「我唔知點算。」
唔係講畀醫生聽,係講畀媽媽聽,講畀自己聽。
「我想去……」
我講到一半,語氣微微一頓,似係夢想喺口邊,但係飛唔起。
窗外傳嚟輪椅「咕嚕咕嚕」咁響,護士講緊話,遠處有呼吸機「滴滴」咁叫。
醫院嘅聲音,似係另一個世界嘅節奏。
「但我唔可以走。」
我睇住窗外,眼神慢慢散開,似係望住遠方,但係其實係望住自己心底嘅掙扎。
「你唔醒,但我喺呢度。」
我哋屋企曾經係點解?係米缸空咗,係飯都唔夠食,係屋企冇人笑。
係我哋生活碎咗,碎到好似唔可以再拼返起嚟。
但係我哋慢慢填返,由空填到有,由靜填到笑,由昏迷填到醒。
「我唔係唔想追夢。」
我講緊,聲音低低哋,似係對自己承諾。
「係我知,夢想唔一定係飛去外國。」
係我哋屋企。係我哋慢慢重建嘅家。係我哋重新開始嘅希望。
我哋唔係放棄夢。係選擇,喺一齊。
...
「真係唔考慮?」
電話度係阿Ken,我以前嘅同事。聲音仲係咁,帶住一絲輕佻,但係今次多咗少少認真。
講電話嗰下,我聽到背景有風吹過窗簾嘅聲,仲有遠遠嘅車聲,似係佢喺天台度打電話。
我睇住窗外,係屋企細細間窗,玻璃有啲灰,望出去係街景,巴士、電車、街市,仲有我哋屋企嘅米缸,擺喺廚房角落。
米缸係舊嘅,係媽咪生前買嘅,以前日日添米,而家空咗一段時間,而家慢慢填返米入去。
我揸住電話,指節微白,似係想抓緊啲乜,但係又唔知抓緊乜。
「我真係唔可以走。」
我講得篤定,但係語氣唔急,似係講畀自己聽多過講畀電話另一端。
講完之後,我唔即刻放低電話,只係繼續望住米缸,似係想由嗰個空缸度搵到啲答案。
「你唔係講真係唔想走,係唔敢走。」
我一時之間唔知點反應。
阿Ken講得唔大聲,但係每一句都似係刺入心口。
手指無意識咁撥弄住電話線,似係想理順啲乜,但係理唔順。
電話線打咗結,似我哋嘅對話,似我哋嘅人生。
「你係咪覺得你係應該留低?」
我睇住米缸。係空咗一段時間,而家慢慢填返米入去。
「係呀。」
「但係你都係人,唔係機械人。」
「我係人,只不過係個有責任嘅人。」
我講得輕,但係真。聲音入面冇半點猶豫,只係有一種沉實嘅疲累。
責任唔代表要放低夢想。但我選擇留低。
係一場靜靜嘅決定。係一場冇人知嘅掙扎。
「責任唔代表要放低夢想。」
「我知道……」
我停咗一停,似係想將呢句話聽入心。
眼尾微微一動,似係想忍住啲情緒。
「但我哋屋企,唔係我一個人。」
電話度沉默咗一陣。係一種唔尷尬嘅沉默,係一種理解。
係一種「我知你唔係以前嗰個你」嘅沉默。
然後阿Ken冇講嘢,只係輕輕咁「嗯」咗一聲,似係點頭。
然後佢講咗句:
「細禧,你真係唔一樣咗。」
我笑咗。笑得輕,嘴角一揚,但係眼神唔落。
係一種睇穿咗自己嘅笑,係一種接受咗現實嘅笑。
「係呀,我係變咗。」
「係變強咗。」
我冇即刻答。只係睇住窗外,睇住街景慢慢流轉,睇住一班年輕人拖住行李箱,似係飛走。
風吹過窗簾,拂過我嘅臉。
我伸手輕輕咁撩頭髮,指尖微微顫抖。
「多謝你。」
我講得細聲,似係講畀自己,又似係講畀過去嗰個夢想。
電話度傳嚟一陣輕笑,似係阿Ken放低咗電話前最後嘅溫柔。
....
晚飯時間,屋企靜靜地,只聽到風扇「呼啦呼啦」轉動嘅聲,似係吹散唔到屋企嘅沉默。
細細間屋,飯桌仲係嗰張老舊嘅柚木枱,邊位都經已磨到發亮,連木紋都似係被歲月磨平咗。
我坐喺飯桌旁邊,手揸住杯凍檸茶,杯身濕濕哋,水珠沿住玻璃慢慢流落去,似係時間,一滴一滴咁流走。
爸爸拎住筷子,夾咗塊叉燒放落我碗度,動作好細心,但係眼神唔係喺飯餸上,係睇住我。
佢眉頭微皺,似係想講緊咩,但係又唔知點開口。
「細禧,你點解唔去?」
佢講得慢,語氣唔大,但係每句都似係掂住一塊石,重重咁壓落我心頭。
我冇即刻講話,只係睇住杯中嘅檸檬片,慢慢沉落杯底,似係我嘅沉默。
喉嚨好似有粒核咁,吞唔落又吐唔出。
「我唔想你為咗我哋放低夢想。」
爸爸眉頭輕輕皺咗下,手指無意識咁敲咗下枱面,似係想講多啲,又似係唔知點講。
佢嘅指甲邊緣有啲黐黐哋,係長期做手工留低嘅痕。
「我唔係為咗你哋。」
我終於抬起頭,眼神篤定,似係想將呢句話打入空氣,令佢知道我唔係一時衝動。
我睇住佢,睇到佢眼尾嘅皺紋,似係歲月刻落去嘅年輪。
「係為左我。」
爸爸微微一怔,眼尾嘅皺紋似係突然深咗少少,似係唔肯定我講緊乜。
佢放低筷子,雙手搭喺枱邊,好似想穩住自己。
「為左我哋屋企。」
我講得輕,但係重。似係將「屋企」呢兩個字,放喺桌上,穩穩陣陣。
風扇吹過,枱角張舊報紙輕輕翻咗一頁,上面仲有上年嗰場風災嘅新聞。
空氣靜咗一陣,只有風扇繼續吹,吹起我頭皮嘅細汗。
爸爸冇講多。
佢慢慢起身,拎起鍋鏟,走去廚房。
腳步唔重,但係每一步都似係拖住點乜嘢。
係米缸旁邊,係屋企最實在嘅角落。
我起身跟咗落去,睇住佢背住我炒菜,煙慢慢升起,似係夢想嘅餘溫。
佢手背有隻舊傷疤,係以前搬貨撞親留低嘅,而家已經變咗啡色。
「你唔使為左我哋放低夢想。」
佢講咗句,手仲係炒緊菜,聲音低低地,似係講畀自己聽。
語氣唔似責備,係似一種無奈嘅接受。
「我唔係放低,係我哋一齊追。」
我靠喺門邊,睇住佢慢慢翻炒鍋中嘅餸,眼神有一點點疲倦,但係唔係放棄。
係一種「我已經想清楚」嘅疲倦。
「……你真係唔係人。」
爸爸講得似笑非笑,嘴角微微一揚,但係眼神仲係濕濕哋,似係有滴淚忍住唔出嚟。
「我係人,只不過係個有夢想嘅人。」
我講得輕,似係自嘲,又似係承諾。
係米缸旁邊。係我哋一家。
.....
我開始喺屋企畫圖。
係一張新作品。
係一張關於「夢想」嘅插畫。
我坐喺細細間書枱前,窗外係巴士聲、電車叮叮聲、街市叫賣聲,係我哋屋企嘅聲音。
風由窗縫吹入嚟,輕輕掀動畫紙一角,似係想睇我畫緊咩。
我畫緊一架飛機。
唔係一架已經騰空、穿越雲層嘅飛機,而係一架正準備起飛,機身微微傾斜,輪胎緊貼跑道,引擎轟鳴,卻始終離唔到地。
點解?
因為有一條繩,由機尾拉住,一路延伸落去地面,好似一隻無形嘅手,穩穩噉扣住飛機,唔俾佢走。
繩嘅另一端,連住一間屋。
唔係豪華大宅,唔係玻璃幕牆嘅摩天樓,係一間舊舊嘅唐樓單位,窗簾拉咗一半,客廳有米缸,廚房有飯香,梳化上有媽織緊嘅毛衣,電視機播緊新聞,爸爸坐喺角落,一聲唔出。
係我哋屋企。
係我出世嗰日第一口空氣入肺嘅地方,係我跌低嗰陣第一句「唔緊要」由邊度傳嚟嘅地方。
係我成長過程入面,就算講緊爭執,都仲係會有人起身煮飯、遞水、默默將你濕咗嘅鞋放去曬嘅地方。
係我走唔甩嘅地方。
唔係因為冇能力離開,係因為我知,一走,就真係冇人守住呢度。
係我飛唔遠嘅原因。
唔係因為唔夠力,係因為我聽到繩尾度,有媽嘅呼吸,有爸爸嘅沉默,有米缸蓋「嗒」聲蓋實嘅聲音。
係我,必須守住嘅地方。
唔係為咗夢想,係為咗比夢想有個落腳嘅地方。
....
我畫緊嗰陣,屋企好靜。
爸爸喺房度瞓咗,呼吸輕輕地,似係怕驚醒我集中。
米缸喺客廳角落,蓋得好實,好似守住我哋最後嘅希望。
畫筆喺紙上沙沙咁行,每一筆都係一種決定,一種承諾。
我畫完之後,喺畫面角落寫咗一句話:
「夢想唔一定係飛去遠方,
有時,係守住你最緊要嘅人。」
......
阿琳係隔日嚟到屋企探我。
佢拎咗杯鹹柠七,好似以前咁,笑住放低喺我面前。
玻璃杯外層仲掛住水珠,似係仲未抹乾。
佢穿住件簡單白恤衫,頭髮紮咗條馬尾,眼尾微微彎起,係佢開心時嘅模樣。
但係睇到張畫之後,佢笑唔出。
佢睇咗好耐。
手指輕輕撫過畫紙邊緣,似係想觸摸到我嘅決定。
風吹過窗,吹起佢頭髮一絲,吹起畫紙一角。
佢冇即刻講話。
過咗一陣,先至講咗句:
「你真係勁,連唔飛都係一種夢想。」
我睇住佢,嘴角輕輕一揚,眼神唔係傷感,係篤定。
「唔係勁,係我哋屋企勁。」
阿琳笑咗,笑得似係唔服氣,但係眼神中有一絲敬佩。
佢撥咗下頭髮,望住我,似係想再講句「你係咪真係咁諗」,但係最後都冇出聲。
「你真係唔係人。」
「我係人,只不過係個有愛嘅人。」
我講得輕,但係篤定。似係對畫講,似係對自己講,又似係對夢想講。
阿琳冇再反駁。
佢只係睇住我,睇住我手上嘅畫,睇住一架飛唔起嘅飛機,睇住一條拉住屋企嘅繩。
屋企入面有風扇「吱呀吱呀」轉緊,空氣中有一絲藥味,仲有一絲飯香——係我早排煮緊嘅粥,仲係暖緊。
佢伸手,將畫輕輕放低,好似怕驚醒邊誰咁。
「你真係,唔一樣咗。」
我點咗下頭。
「係呀。」
我真係我,唔係假裝,只不過係一個有夢想嘅人。
以前成日諗住飛去東京、巴黎,畫緊嘅係霓虹燈、異國街景、自由奔放嘅世界。而家畫緊嘅,係一架飛唔起嘅飛機,係一條連住屋企嘅繩。
呢種轉變,唔係退縮,係一種選擇——一種我從前唔識得、唔願意、亦都唔需要做嘅選擇。
我開始明白,夢想唔一定係遠方。有時,係屋企入面嗰煲湯、係媽手背上面嘅針孔、係爸爸望住窗外時嘅沉默。係我每日起身,拎起畫筆,同時拎起米袋、藥瓶、醫院紙張嘅生活。
我唔再只係畫家,唔再只係設計師,唔再只係周家禧。我係呢個家嘅一部分,係一條緊緊拉住飛機嘅繩。而呢條繩,唔係拖住我,係穩住我。
阿琳走咗之後,屋企又回復寧靜。風扇仲喺度轉,粥仲喺度暖,畫紙喺風中輕輕顫動,似係呼吸,似係低語。
我睇住飛機,睇住屋企,睇住自己畫落去嘅那句話:「夢想唔一定係飛去遠方……」
我輕輕咁講咗出嚟,似係對畫講,又似係對媽講。
屋企冇回應,但係我知,我已經聽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