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幕上,好似睇緊一樣已經唔屬於自己嘅嘢。

指尖搭喺滑鼠上面,遲疑咗好耐,都唔敢點下「回覆」。

心口好似被一隻無形嘅手揸住咗,唔痛,但係悶,似係有啲嘢想衝出嚟,但係畀自己硬生生壓低咗。

係夢想。係我曾經日日幻想嘅機會。係我以前會即刻飛奔去機場、連行李都唔執就衝出去嘅機會。

係我會喺腦海演練一百次、幻想自己喺倫敦街頭畫 sketch 嘅畫面,幻想自己喺咖啡店度同設計師傾計,幻想自己喺泰晤士河邊睇落日。





而家,我睇住,只係輕輕咁合上電腦。

動作細,但係重,好似關咗一扇門咁,連風都唔敢吹入嚟。

我坐低,雙手交疊喺桌上,頭微微低咗,眼神似係睇緊電腦,但實際上已經唔係睇緊任何嘢。

我哋屋企,係由聲音填滿嘅。

爸爸喺度煮飯,係炒菜聲,油煙味慢慢滲入房間,混咗咖喱同豉油香氣。





媽媽慢慢起身,係床鋪動靜,腳步聲拖曳咗少少,似係關節又唔舒服咗,但係都唔會話辛苦。

細細間屋,有聲,有氣,有我。

我起身,行去窗邊,睇住街景。

陽光斜斜射落嚟,照得窗邊嘅舊木枱泛起一層金邊,木紋都似係活咗轉嚟,一絲絲都似係講緊故事。

一對年輕人拖住行李箱經過,係機場裝,係夢想裝。





佢哋笑得好開心,講緊英文,邊行邊影相,手機影低天、影低街、影低自己。

我睇住佢哋,睇住佢哋笑,睇住佢哋上咗的士。

我冇出聲。只係雙手搭喺窗框,手指微微用力,似係想抓緊啲咩,又似係想放低啲咩。

我點咗下頭,似係答自己。

我唔需要再飛。

我哋要行得穩。

.....

病房入面靜到連針跌落都聽得清楚。





冷氣風吹得簾布拉布拉咁響,似係低聲講緊啲唔想人知嘅秘密。

我坐喺媽媽病床旁邊,係張摺椅,坐得好低,屁股幾乎貼住地面,好似咁樣就可以穩住自己,唔會飛走咁。

我睇住佢。佢瞓緊,但係瞓得好辛苦。面青青哋,頰骨突咗出嚟,似係風吹過後嘅山脊。

頭髮散咗喺枕頭上,亂亂哋,但係又唔似係風吹亂,而係時間慢慢吹散嘅痕跡。

氧氣罩上面有層薄霧,每次佢呼氣,嗰層霧就淡咗一啲,似係夢中嘅回應。

我輕輕咁講:

「媽,我收到出國邀請。」





聲音細細哋,似係怕驚醒病房入面嘅沉默。

佢冇反應。

我伸手,輕輕咁握實佢隻手。冰冰哋,骨節突突地,好似一陣風就會吹走咁。

我睇住佢,眼尾微微皺起,似係想忍住啲情緒,但係又唔知點樣忍。

「我唔知點算。」

唔係講畀醫生聽,係講畀媽媽聽,講畀自己聽。

「我想去……」

我講到一半,語氣微微一頓,似係夢想喺口邊,但係飛唔起。





窗外傳嚟輪椅「咕嚕咕嚕」咁響,護士講緊話,遠處有呼吸機「滴滴」咁叫。

醫院嘅聲音,似係另一個世界嘅節奏。

「但我唔可以走。」

我睇住窗外,眼神慢慢散開,似係望住遠方,但係其實係望住自己心底嘅掙扎。

「你唔醒,但我喺呢度。」

我哋屋企曾經係點解?係米缸空咗,係飯都唔夠食,係屋企冇人笑。

係我哋生活碎咗,碎到好似唔可以再拼返起嚟。





但係我哋慢慢填返,由空填到有,由靜填到笑,由昏迷填到醒。

「我唔係唔想追夢。」

我講緊,聲音低低哋,似係對自己承諾。

「係我知,夢想唔一定係飛去外國。」

係我哋屋企。係我哋慢慢重建嘅家。係我哋重新開始嘅希望。

我哋唔係放棄夢。係選擇,喺一齊。

...

「真係唔考慮?」

電話度係阿Ken,我以前嘅同事。聲音仲係咁,帶住一絲輕佻,但係今次多咗少少認真。

講電話嗰下,我聽到背景有風吹過窗簾嘅聲,仲有遠遠嘅車聲,似係佢喺天台度打電話。

我睇住窗外,係屋企細細間窗,玻璃有啲灰,望出去係街景,巴士、電車、街市,仲有我哋屋企嘅米缸,擺喺廚房角落。

米缸係舊嘅,係媽咪生前買嘅,以前日日添米,而家空咗一段時間,而家慢慢填返米入去。

我揸住電話,指節微白,似係想抓緊啲乜,但係又唔知抓緊乜。

「我真係唔可以走。」

我講得篤定,但係語氣唔急,似係講畀自己聽多過講畀電話另一端。

講完之後,我唔即刻放低電話,只係繼續望住米缸,似係想由嗰個空缸度搵到啲答案。

「你唔係講真係唔想走,係唔敢走。」

我一時之間唔知點反應。

阿Ken講得唔大聲,但係每一句都似係刺入心口。

手指無意識咁撥弄住電話線,似係想理順啲乜,但係理唔順。

電話線打咗結,似我哋嘅對話,似我哋嘅人生。

「你係咪覺得你係應該留低?」

我睇住米缸。係空咗一段時間,而家慢慢填返米入去。

「係呀。」

「但係你都係人,唔係機械人。」

「我係人,只不過係個有責任嘅人。」

我講得輕,但係真。聲音入面冇半點猶豫,只係有一種沉實嘅疲累。

責任唔代表要放低夢想。但我選擇留低。

係一場靜靜嘅決定。係一場冇人知嘅掙扎。

「責任唔代表要放低夢想。」

「我知道……」

我停咗一停,似係想將呢句話聽入心。

眼尾微微一動,似係想忍住啲情緒。

「但我哋屋企,唔係我一個人。」

電話度沉默咗一陣。係一種唔尷尬嘅沉默,係一種理解。

係一種「我知你唔係以前嗰個你」嘅沉默。

然後阿Ken冇講嘢,只係輕輕咁「嗯」咗一聲,似係點頭。

然後佢講咗句:

「細禧,你真係唔一樣咗。」

我笑咗。笑得輕,嘴角一揚,但係眼神唔落。

係一種睇穿咗自己嘅笑,係一種接受咗現實嘅笑。

「係呀,我係變咗。」

「係變強咗。」

我冇即刻答。只係睇住窗外,睇住街景慢慢流轉,睇住一班年輕人拖住行李箱,似係飛走。

風吹過窗簾,拂過我嘅臉。

我伸手輕輕咁撩頭髮,指尖微微顫抖。

「多謝你。」

我講得細聲,似係講畀自己,又似係講畀過去嗰個夢想。

電話度傳嚟一陣輕笑,似係阿Ken放低咗電話前最後嘅溫柔。

....

晚飯時間,屋企靜靜地,只聽到風扇「呼啦呼啦」轉動嘅聲,似係吹散唔到屋企嘅沉默。

細細間屋,飯桌仲係嗰張老舊嘅柚木枱,邊位都經已磨到發亮,連木紋都似係被歲月磨平咗。

我坐喺飯桌旁邊,手揸住杯凍檸茶,杯身濕濕哋,水珠沿住玻璃慢慢流落去,似係時間,一滴一滴咁流走。

爸爸拎住筷子,夾咗塊叉燒放落我碗度,動作好細心,但係眼神唔係喺飯餸上,係睇住我。

佢眉頭微皺,似係想講緊咩,但係又唔知點開口。

「細禧,你點解唔去?」

佢講得慢,語氣唔大,但係每句都似係掂住一塊石,重重咁壓落我心頭。

我冇即刻講話,只係睇住杯中嘅檸檬片,慢慢沉落杯底,似係我嘅沉默。

喉嚨好似有粒核咁,吞唔落又吐唔出。

「我唔想你為咗我哋放低夢想。」

爸爸眉頭輕輕皺咗下,手指無意識咁敲咗下枱面,似係想講多啲,又似係唔知點講。

佢嘅指甲邊緣有啲黐黐哋,係長期做手工留低嘅痕。

「我唔係為咗你哋。」

我終於抬起頭,眼神篤定,似係想將呢句話打入空氣,令佢知道我唔係一時衝動。

我睇住佢,睇到佢眼尾嘅皺紋,似係歲月刻落去嘅年輪。

「係為左我。」

爸爸微微一怔,眼尾嘅皺紋似係突然深咗少少,似係唔肯定我講緊乜。

佢放低筷子,雙手搭喺枱邊,好似想穩住自己。

「為左我哋屋企。」

我講得輕,但係重。似係將「屋企」呢兩個字,放喺桌上,穩穩陣陣。

風扇吹過,枱角張舊報紙輕輕翻咗一頁,上面仲有上年嗰場風災嘅新聞。

空氣靜咗一陣,只有風扇繼續吹,吹起我頭皮嘅細汗。

爸爸冇講多。

佢慢慢起身,拎起鍋鏟,走去廚房。

腳步唔重,但係每一步都似係拖住點乜嘢。

係米缸旁邊,係屋企最實在嘅角落。

我起身跟咗落去,睇住佢背住我炒菜,煙慢慢升起,似係夢想嘅餘溫。

佢手背有隻舊傷疤,係以前搬貨撞親留低嘅,而家已經變咗啡色。

「你唔使為左我哋放低夢想。」

佢講咗句,手仲係炒緊菜,聲音低低地,似係講畀自己聽。

語氣唔似責備,係似一種無奈嘅接受。

「我唔係放低,係我哋一齊追。」

我靠喺門邊,睇住佢慢慢翻炒鍋中嘅餸,眼神有一點點疲倦,但係唔係放棄。

係一種「我已經想清楚」嘅疲倦。

「……你真係唔係人。」

爸爸講得似笑非笑,嘴角微微一揚,但係眼神仲係濕濕哋,似係有滴淚忍住唔出嚟。

「我係人,只不過係個有夢想嘅人。」

我講得輕,似係自嘲,又似係承諾。

係米缸旁邊。係我哋一家。

.....

我開始喺屋企畫圖。

係一張新作品。

係一張關於「夢想」嘅插畫。

我坐喺細細間書枱前,窗外係巴士聲、電車叮叮聲、街市叫賣聲,係我哋屋企嘅聲音。

風由窗縫吹入嚟,輕輕掀動畫紙一角,似係想睇我畫緊咩。

我畫緊一架飛機。

唔係一架已經騰空、穿越雲層嘅飛機,而係一架正準備起飛,機身微微傾斜,輪胎緊貼跑道,引擎轟鳴,卻始終離唔到地。

點解?

因為有一條繩,由機尾拉住,一路延伸落去地面,好似一隻無形嘅手,穩穩噉扣住飛機,唔俾佢走。

繩嘅另一端,連住一間屋。

唔係豪華大宅,唔係玻璃幕牆嘅摩天樓,係一間舊舊嘅唐樓單位,窗簾拉咗一半,客廳有米缸,廚房有飯香,梳化上有媽織緊嘅毛衣,電視機播緊新聞,爸爸坐喺角落,一聲唔出。

係我哋屋企。

係我出世嗰日第一口空氣入肺嘅地方,係我跌低嗰陣第一句「唔緊要」由邊度傳嚟嘅地方。

係我成長過程入面,就算講緊爭執,都仲係會有人起身煮飯、遞水、默默將你濕咗嘅鞋放去曬嘅地方。

係我走唔甩嘅地方。

唔係因為冇能力離開,係因為我知,一走,就真係冇人守住呢度。

係我飛唔遠嘅原因。

唔係因為唔夠力,係因為我聽到繩尾度,有媽嘅呼吸,有爸爸嘅沉默,有米缸蓋「嗒」聲蓋實嘅聲音。

係我,必須守住嘅地方。

唔係為咗夢想,係為咗比夢想有個落腳嘅地方。


....

我畫緊嗰陣,屋企好靜。

爸爸喺房度瞓咗,呼吸輕輕地,似係怕驚醒我集中。

米缸喺客廳角落,蓋得好實,好似守住我哋最後嘅希望。

畫筆喺紙上沙沙咁行,每一筆都係一種決定,一種承諾。

我畫完之後,喺畫面角落寫咗一句話:

「夢想唔一定係飛去遠方,
有時,係守住你最緊要嘅人。」
......

阿琳係隔日嚟到屋企探我。

佢拎咗杯鹹柠七,好似以前咁,笑住放低喺我面前。

玻璃杯外層仲掛住水珠,似係仲未抹乾。

佢穿住件簡單白恤衫,頭髮紮咗條馬尾,眼尾微微彎起,係佢開心時嘅模樣。

但係睇到張畫之後,佢笑唔出。

佢睇咗好耐。

手指輕輕撫過畫紙邊緣,似係想觸摸到我嘅決定。

風吹過窗,吹起佢頭髮一絲,吹起畫紙一角。

佢冇即刻講話。

過咗一陣,先至講咗句:

「你真係勁,連唔飛都係一種夢想。」

我睇住佢,嘴角輕輕一揚,眼神唔係傷感,係篤定。

「唔係勁,係我哋屋企勁。」

阿琳笑咗,笑得似係唔服氣,但係眼神中有一絲敬佩。

佢撥咗下頭髮,望住我,似係想再講句「你係咪真係咁諗」,但係最後都冇出聲。

「你真係唔係人。」

「我係人,只不過係個有愛嘅人。」

我講得輕,但係篤定。似係對畫講,似係對自己講,又似係對夢想講。

阿琳冇再反駁。

佢只係睇住我,睇住我手上嘅畫,睇住一架飛唔起嘅飛機,睇住一條拉住屋企嘅繩。

屋企入面有風扇「吱呀吱呀」轉緊,空氣中有一絲藥味,仲有一絲飯香——係我早排煮緊嘅粥,仲係暖緊。

佢伸手,將畫輕輕放低,好似怕驚醒邊誰咁。

「你真係,唔一樣咗。」

我點咗下頭。

「係呀。」

我真係我,唔係假裝,只不過係一個有夢想嘅人。

以前成日諗住飛去東京、巴黎,畫緊嘅係霓虹燈、異國街景、自由奔放嘅世界。而家畫緊嘅,係一架飛唔起嘅飛機,係一條連住屋企嘅繩。

呢種轉變,唔係退縮,係一種選擇——一種我從前唔識得、唔願意、亦都唔需要做嘅選擇。

我開始明白,夢想唔一定係遠方。有時,係屋企入面嗰煲湯、係媽手背上面嘅針孔、係爸爸望住窗外時嘅沉默。係我每日起身,拎起畫筆,同時拎起米袋、藥瓶、醫院紙張嘅生活。

我唔再只係畫家,唔再只係設計師,唔再只係周家禧。我係呢個家嘅一部分,係一條緊緊拉住飛機嘅繩。而呢條繩,唔係拖住我,係穩住我。

阿琳走咗之後,屋企又回復寧靜。風扇仲喺度轉,粥仲喺度暖,畫紙喺風中輕輕顫動,似係呼吸,似係低語。

我睇住飛機,睇住屋企,睇住自己畫落去嘅那句話:「夢想唔一定係飛去遠方……」

我輕輕咁講咗出嚟,似係對畫講,又似係對媽講。

屋企冇回應,但係我知,我已經聽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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