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系列]米缸無米:餘香: EP.14:煙灰裡
「細禧,你睇住屋企。」
爸爸拎住一袋垃圾,指節微白,似係唔想袋跌咗。佢穿住件褪咗色嘅灰恤衫,膊頭有啲線頭爆出嚟,係成日洗到起毛嗰種。佢背住我,準備拉開門。
我坐喺屋企客廳嘅木凳上,膝頭放住本翻到爛嘅小說,風扇喺旁邊「呼啦呼啦」咁轉緊,吹起我頭髮,亦都吹起屋企一絲塵灰。
「你去邊?」
我睇住佢背影,語氣唔算重,但係有一絲唔信,似係想由佢動作度睇出啲端倪。
爸爸身形微微一頓,手仲搭喺門把手上,好似遲疑咗一秒先至答:
「去抽根煙。」
佢講得自然,好似真係去散心咁,但係眼神唔敢直視我,望住門口,好似門後面真係有煙味咁。
我眉頭一皺,睇住佢,連風扇都好似靜咗一瞬。
「……你唔係戒咗煙咩?」
我話尾拖得好長,似係想由佢表情度睇出啲乜。
爸爸微微一怔,手指緊咗少少,垃圾袋「沙」咁一聲,似係佢心口突然收緊咗。
「我……」
佢一時之間唔知點反應,眼神閃爍,似係我睇穿咗咩咁。
「你真係戒咗定係扮戒咗?」
我語氣唔大,但係話講得好清楚,連風扇都好似配合咁減慢咗轉速。
爸爸喉核動咗下,似係吞咗口氣,又似係吞咗句謊話。
「我……真係想戒。」
佢講得慢,語氣有一絲遲疑,似係唔肯定自己講緊乜。
「你係咪戒緊?」
我唔放過佢,眼神定定地睇住佢,似係睇住一場戲入面嘅主角,睇住一個想改過嘅人。
「我係……戒緊。」
佢講得輕,似係唔想我聽到,但係我聽得好清楚。
「你係咪戒咗?」
我再問,語氣唔大,但係一字一字咁講。
「我係戒咗。」
佢終於講出嚟,眼神慢慢抬起,睇住我,似係想由我度搵到一點認同。
我睇住佢,睇住佢手背上面嘅傷疤,係以前搬貨撞親留低嘅,而家已經變咗啡色,好似連痛都一齊褪咗色。
「係我老豆。係以前煙唔離手,而家連煙都唔敢抽嗰個人。」
我講得細聲,似係講畀自己聽,但係風扇好似都聽得入神咁,連轉都慢咗。
爸爸微微一怔,嘴角輕輕一揚,似係唔肯定我係咪真係讚佢。
屋企入面靜咗,只有風扇「呼啦呼啦」轉緊,吹起窗簾一絲,吹起我頭皮嘅細汗。
「我唔係唔一樣,係……想變好。」
佢講得篤實咗少少,似係終於講出心入面嘅話。
我點咗下頭,似係接受咗。
「你唔使講比我聽,我知。」
我講得輕,但係真。
爸爸睇住我,眼神有一絲濕潤,似係想講多啲,但係冇出聲。
佢放低垃圾袋,袋角「撲」咁一聲,似係放低咗一塊石。
「我去執吓煙。」
佢講咗句,轉身走去房。
我冇追,只係睇住佢背影,睇住佢慢慢消失喺門後。
屋企又回復靜。
風扇繼續吹。
米缸蓋得好實,似係守住我哋最後嘅希望。
有日,我喺屋企執細件嘅雜物,搬開舊雜誌、膠袋、壞咗嘅遙控器,見到個煙盒跌落喺櫃底罅。
係個褪咗色嘅煙盒,邊角都爛咗,係爸爸以前日日袋住嗰種。我拎起嚟,搖咗搖,冇聲。係空嘅。
但係入面似係有啲紙碎。
我用手指輕輕一挑,真係有一張摺咗幾下嘅紙。細細張,似係刻意藏起嚟嘅。
我慢慢打開,睇住一行行手寫字。
字寫得唔算工整,有啲抖,似係寫緊嗰陣情緒唔平靜。
「對唔住,係我搞到你哋屋企變成咁。 我唔係一個好爸爸,亦都唔係一個好丈夫。 但我會改。 我會戒煙,唔係為咗醫生講,係為咗你哋。 我唔想你哋再為我擔心。 我唔想再搞壞你哋嘅生活。 我想做番個可以靠得住嘅人。 我唔知你哋會唔會原諒我, 但我會一直試。 ——你哋嘅爸爸」
我睇住呢封信,手指慢慢收緊,紙邊都畀我捏出咗紋路。
眼眶一熱,我唔係即刻喊出嚟,係一種「原來係咁」嘅感覺,似係等咗好耐,終於等到佢講真話。
我睇住煙盒,睇住上面殘留嘅焦黃印,係煙味留低嘅痕。
屋企好靜,風扇唔轉,窗關咗,空氣有一絲悶。
我慢慢起身,信捏喺手心,似係握緊咗一樣唔可以再失去嘅嘢。
爸爸喺度睇電視,坐喺舊沙發,膝頭蓋微曲,一隻手搭喺扶手上,一隻手拎住遙控器,似係睇緊新聞,但係眼神唔係望住電視。
我行過去,站喺佢面前。
「你有冇試過,講真話畀我哋聽?」
我講得細聲,但係每一句都似係落雨咁,一滴一滴打落佢心頭。
爸爸抬起頭,睇住我,眼神有一絲驚訝,似係唔預期我會問呢句。
「……我有講。」
佢講得輕,似係唔肯定我聽唔聽到。
「係煙盒入面?」
我將信拎起,輕輕抖咗抖。
佢睇住,眼神慢慢變咗,似係認出嚟,似係驚咗,又似係有一絲安心。
「你點解唔直接講比我哋聽?」
我問。
「我唔知點講。」
佢答,語氣唔急,但係真。
「你係咪真係想改?」
我再問,睇住佢眼睛。
佢沉默咗幾秒,點咗下頭。
「我係。」
我睇住佢,睇住佢鬢角白咗嘅髮,睇住佢手背上面嘅傷疤,係以前搬貨撞親留低嘅。
「你唔使講比我聽,我知。」
我講咗句,轉身走去廚房。
屋企又靜返。
煙盒放低喺枱上,似係終於完成佢嘅任務。
夜深,屋企靜得連風扇轉緊都聽得出聲,「呼——呼——」咁一陣一陣咁吹,似係幫時間打拍子。街燈微光從窗簾罅透入嚟,一線線照住爸爸張臉,陰影同光線交錯,令佢嘅輪廓睇落有少少模糊,似係藏住咗啲講唔出嘅心事。
佢坐喺張舊沙發,背微微駝住,雙手交疊放喺膝頭,指節微白,似係壓住心底嘅話,又似係怕一放開就會流出嚟。
我拎住杯水,慢慢行過去,坐低喺張矮凳,杯底輕輕放喺枱上,「叮」咁一聲,打破咗呢份靜。呢個聲響喺屋企聽落特別清脆,似係敲咗一記心鼓。
「細禧,我知你睇過我封信。」
佢講得慢,語氣唔大,但係似係等咗呢句好耐,每隻字都似係掂過秤咁,重甸甸咁放落來。
「係呀,我睇咗。」
我睇住佢,眼神唔閃,似係唔想佢覺得我係避開。我睇得出,佢想聽我講緊啲乜,又唔敢肯定我會點反應。
佢點咗下頭,喉核動咗下,似係吞咗口氣,又似係吞咗句想講又唔敢講嘅話。雙手慢慢放鬆咗少少,但係手指仲係微微顫。
「你唔嬲咩?」
佢問,語氣有一絲猶豫,似係預期我會鬧佢,又似係心底有少少期待。
「我唔係唔嬲。」
我講咗句,睇住佢眼睛,語氣唔急,但係認真。
「係我知你真係想改。」
爸爸微微一怔,眼神有一絲動容,似係唔預期我會咁講,又似係終於有人睇穿咗佢心底嘅歉意。
「我真係想。」
佢講得篤實,似係終於有個出口,語氣比之前重咗少少,似係想我信。
「你唔係唔好,你係一時失手。」
我講得輕,但係認真,語氣似係安慰,又似係肯定。
「但係……」
「唔使講『但係』。」
我打斷佢,語氣唔急,但係篤定,似係唔想佢再將責任攬落自己身上。
「我知你唔係故意。」
爸爸冇出聲。佢只係睇住我,眼神似係想講緊千句話,又似係終於有人聽得明。佢嘅眼神慢慢軟咗,似係一塊冰慢慢融化咗。
「你點解要戒煙?」
我問,語氣唔大,似係唔想令佢有壓力。
「因為我唔想再令你哋擔心。」
佢答,語氣唔大,但係真,似係從心底講出嚟。
「你係咪真係唔抽?」
「我有時真係好想抽,但係我睇住你哋屋企,我就唔抽。」
我睇住佢,睇住佢手上面嘅繭,係成日搬貨留低嘅,粗粗粒粒,似係寫住一輩子嘅勞碌。睇住佢眼尾嘅紋,係歲月同壓力刻出嚟嘅,一紋一線都係故事。
「……你真係勁。」
我講咗句,語氣唔大,但係誠,似係心底嘅一句讚。
「唔係勁,係想做番啲嘢。」
佢講得低,似係唔想我聽到,但係我聽得好清楚。佢講完之後,頭微微低咗低,似係唔想我睇得出佢眼尾泛紅。
「你係個好爸爸。」
我睇住佢,再講咗句,語氣平靜,但係有力。
爸爸一時之間唔知點反應。佢眼神閃過一樣嘢,似係驚訝,似係感激,似係終於有人肯認真睇住佢。佢嘴唇動咗下,似係想講嘢,但係冇出聲。
我睇得出,佢心底有滴淚,慢慢流落去胸口,唔係傷心,係一種釋放。
屋企又靜返。
風扇繼續吹,「呼——呼——」咁一陣一陣,似係幫我哋呼吸。
夜唔係黑,係一種暖暖嘅灰,似係屋企終於有咗光,唔係太亮,但係夠暖。
自從戒煙之後,爸爸好似換咗個人。
佢唔再成日坐喺屋企窗邊,望住街景發呆。廚房入面開始有聲氣,係刀起刀落,係水滾聲,係油落鑊嗰下「滋啦」一聲。
佢入廚房,唔係為咗炫耀,係為咗做飯俾我哋食。
煮得唔算靚,有陣時飯焦咗底,黏住鑊,要用力刮先至甩得落;有陣時湯鹹到喊,我哋飲咗口,面都扭曲咗。但係佢真係有進步,由連鹽同糖都分唔清,到而家可以自己炒一碟蒜蓉菜心。
以前屋企飯氣騰騰係媽媽嘅事,而家係爸爸嘅事。
「呢個係燜雞髀。」佢拎起镬蓋,煙霧一陣升起,遮住咗佢張臉,只見到兩隻眼,眨咗兩下,好似有少少心虛。
我嗅咗一嗅,眉頭即刻皺起:「……你係咪煮緊膠袋?」
佢尷尬咁咳咗一聲,嘴硬咁講:「我係用心煮。」
「你係用心煮焦。」我講完自己先笑咗,笑到眼都瞇埋。
「……你係唔係細路?」
「我係細路,但係我係識食。」
我哋一齊笑。係屋企。係飯桌。係米缸旁邊。係一種以前少見、而家慢慢習慣嘅笑聲。
飯唔係最好食,但係氣氛係最好。
爸爸慢慢學識切菜,刀聲「嗒嗒嗒」響喺廚房,有時快,有時慢,似係佢心情。有時切到一半會停低,睇住自己手,好似喺度諗點樣做得更好。
有時佢煮到一半會探頭出嚟問:「鹽應該落幾多?」
我話:「你自己決定啦。」
佢就點點頭,落咗少少,再試吓味道,似係學識為人做飯,亦都係學識為人負責。
有次佢煮咗個蛋花湯,湯色唔靚,蛋花散散地,好似唔識打蛋咁。但係味道唔差,有少少鮮,有少少暖。
我飲咗口,講咗句:「幾好味。」
佢睇住我,眼神有一絲驚訝,似係唔預期我會咁講。眉頭微微一挑,嘴巴唔知點解輕輕牽起咗一絲笑。
「真係?」佢問,聲音低咗啲,似係想再確認。
「真係。」
我睇住佢,睇住佢手上面嘅繭,睇住佢圍裙上面嘅油漬,睇住佢頭髮開始白咗嘅邊緣。係屋企微弱嘅燈光下,呢啲細節更加明顯。
爸爸係真係想改。
唔係為咗人睇,係為咗自己,為咗呢個屋企。
我睇住佢,問咗句:
「你點解要寫封信?」
佢冇即刻答,係噉睇住自己手掌,好似喺度數自己幾多歲,又似係睇住呢雙手曾經點過幾多煙,曾經忽略咗幾多事。
「因為我唔識講出口。」佢終於講咗,語氣唔大,但係真。
「你唔使寫,你講出嚟就得。」
我講得輕,唔似係責備,似係提醒。窗外吹緊風,窗簾輕輕搖晃,好似喺度點頭。
「我唔知點講。」
佢講得低,似係承認自己唔識,眼神望住地上,有少少閃避。
「你唔使講好多,你留低,就係講咗好多。」
我睇住佢,眼神唔閃,語氣唔急,似係畀佢時間慢慢講。
爸爸抬起頭,睇住我,眼神篤定咗,似係下咗決心。
「我唔會走。」
「我知。」
「我唔會再搞壞你哋屋企。」
「我知。」
「我係你哋嘅爸爸。」
「係呀,你係。」
我哋冇再講多句。
屋企靜咗,只聽到窗外風吹過去,吹得窗簾輕輕搖曳,好似喺度點頭。
爸爸冇再講話,但係我睇得出,佢心底有句話冇講出嚟:
「我唔想你哋再驚。」
我亦都冇問,因為我知,呢一刻,佢已經將所有承諾,放咗喺眼神入面。
係夜深。
係屋企。
係爸爸嘅秘密,變咗係我哋嘅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