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禧,你媽媽……醒咗。」

醫生講呢句嘅時候,我睇住佢口脣郁動,好似慢鏡頭咁,每隻字都係由遠處傳嚟。空氣似係即刻凝固咗,連窗外微弱嘅風聲都停咗。

我唔即刻反應,似係耳仔聽咗落,但係腦入面唔識處理。呢句說話似係隔咗一層霧,又似係夢入面聽過千百次嘅聲音,而家竟然真係出現咗。

係醫院病房,係我日日坐緊嘅位置 —— 靠窗、近床頭、張膠凳已經坐到發燌。窗外係灰藍色嘅天,似係仲未完全天光,又似係唔想黑夜完全退場。走廊傳嚟零星嘅輪椅聲、遠處嘅講話聲,同埋消毒水味一齊滲入嚟,令我更加清醒。

係我日日講緊話、日日握實佢隻手、日日希望佢醒來嘅地方。





而家,佢真係醒咗。

我轉頭,睇住床上嘅媽媽。佢眼瞓微微張開,似係唔識點瞓,似係初生嬰兒咁,眼神朦朦朧朧,似係認唔出我。面青青白白,頭髮散亂,但係呼吸已經唔似之前咁微弱。

我心跳得好快,似係要由口跳出嚟。

「媽……媽?」我叫咗聲,聲音沙晒,似係好耐冇講過話咁。

佢眼珠慢慢轉過來,睇住我,似係睇住一張模糊嘅相。眼神入面有啲驚訝、有啲迷茫,仲有啲似係認到我之後嘅安心。





佢唇輕輕動咗下,似係想講乜,但係出唔到聲。

我即刻伸手,輕輕托住佢隻手,冰冷,但係有脈搏,一粒一粒跳住,似係同我心跳同步。

醫生喺旁邊講緊乜,我聽唔入耳,我只係睇住媽媽,睇住佢慢慢由黑白變回彩色。佢鼻孔微微翕動,面頰泛起一絲血色,似係陽光慢慢照落去。

「唔使急,慢慢嚟。」我講得細聲,似係哄佢,又似係哄自己。我用手指輕撫佢掌心,好似返到細個我驚夜嗰陣,佢咁樣安撫我。

我衝入病房,氣都唔順,心跳快到似要撞出嚟。走廊嘅熒光燈閃呀閃,好似仲拖慢咗我嘅腳步。門口仲未關實,我已經望到爸爸坐喺媽媽床邊,頭低低咗,雙手緊握,指節都白晒,好似想用力壓住心底嗰股情緒。但係眼淚一滴一滴跌落地上,似係唔知點收。





媽媽瞓緊,但係眼瞼微微顫動,似係夢中有人喚佢返嚟。我行近少少,伸出手,輕輕咁叫:

「媽……」

聲音細到好似唔係我講嘅,似係由遠處傳嚟。空氣似係凝咗,連心電圖機嗰線都似跳得慢咗。

佢慢慢咁睜開眼,好似日出咁,一寸一寸,由黑暗入面透出光。照亮咗我哋屋企。

我睇住佢,睇住佢眼神由模糊慢慢變清晰,似係認出我咁,有一絲微弱嘅笑,藏喺眼角。佢張口,講咗句:

「細禧……你辛苦咗。」

我一時之間唔知點反應,似係聽咗落,但係腦入面唔識處理。係媽媽。係我媽。係我哋屋企嘅媽媽。係我哋等咗咁耐嘅媽媽。係我哋以為永遠唔會醒嘅媽媽。而家,佢醒咗。仲講咗句:「細禧……你辛苦咗。」

我唔知點解,我就係喊咗。係真係喊,唔係假嘅,係由心底湧出嚟,似係積咗好耐嘅雨,終於落下嚟。爸爸都唔禁,眼淚仲流得急,佢用手背抹咗下,但係唔停,似係壓咗幾日嘅情緒終於爆咗。





醫生站喺門口,低頭睇住 clipboard,似係唔想打擾呢一刻。窗外吹入嚟一陣微風,簾掀咗少少,陽光斜斜射入嚟,落喺媽媽面上。

我伸手,輕輕握實媽媽隻手,冰冷,但係有脈搏。係一粒種,落咗土。係一粒光,落咗心。係我哋屋企,終於等到嘅一刻。

.....
「我戒咗煙喇。」

爸爸講咗呢句,聲音唔大,但係病房入面每粒空氣都聽得清清楚楚。

佢唔係講畀空氣聽,係講畀媽媽聽,講畀自己聽,講畀我哋屋企聽。

講嗰陣,佢頭微微抬起,頷骨線條比從前鬆散咗,但眼神唔再閃避。係睇住媽媽,睇住呢個曾經俾佢忽略咗好多嘅人。

媽媽睇住佢,眼神有一種我識得睇嘅情緒。





係一種「你真係改咗」嘅情緒。
係一種「我知你係想做好」嘅情緒。
仲有一點點驚訝,似係唔諗過會喺呢個地方、喺呢個時刻,聽到呢句說話。

「你真係勁。」

媽媽講咗句,聲音沙咗,係長時間冇講過話嘅沙,唔係失望嘅沙,係一種「我睇到你」嘅沙。

係講畀爸爸聽,
亦都係講畀我哋屋企聽。

係一種和解,
係一種重新開始,
係一種「我哋仲喺度」嘅感覺。





爸爸聽到呢句,喉核動咗下,似係吞咗口氣,又似係吞咗句想講又唔敢講嘅話。佢嘴唇輕輕噏咗下,但冇出聲。

跟住佢伸出手,輕輕握實媽媽隻手,指尖仲係有啲顫。

係一隻曾經日日執煙、曾經忽略好多事嘅手。
而家,係一隻想留住呢一刻嘅手。

窗外係醫院後面嘅小花園,有棵木棉樹,紅彤彤嘅花掛滿枝頭。陽光慢慢透入嚟,照住床邊,照住我哋三個人,似係為呢一刻加咗層柔光。

我坐喺張膠凳,雙手交疊放喺膝頭,睇住佢哋,睇住呢個我哋等咗好耐嘅畫面。

空氣中有一絲藥水味,仲有媽媽頭髮散發出嚟嘅淡淡茉莉香。病房入面靜咗落嚟,連呼吸都似係慢咗。

呢一刻,唔使講多句,我都知道,屋企重新有返屋企嘅味道。





「你媽媽要慢慢復健,唔可以急。」

阿May站喺我面前,雙手交疊胸前,護士服洗到泛白,膊頭粒扣似係隨時會甩咗落嚟。佢眼神定定睇住我,語氣唔係勸,係命令,似係唔信我真係會聽。

「我知。」

我答得輕,語氣平,似係唔想驚醒床上瞓緊嘅媽媽。窗外微光由窗簾罅罅透入嚟,照落喺媽媽嘅手背,白中帶灰,但係手指已經識得輕輕郁。

阿May唔出聲,睇住我睇咗幾秒,忽然問:「你唔會喊?」

佢眉頭微微一揚,似係試探,又似係想睇我有冇破綻。

「我已經喊咗。」

我轉頭望窗外,晨光灑落走廊,遠處傳嚟輪椅滾過地氈嘅細碎聲,似係醫院每日開始嘅號角。

「……你真係唔係人。」

阿May笑咗,笑到出聲,似係唔禁意咁,又似係刻意打破呢種沉靜。佢眼角嘅紋慢慢浮起,係日日笑、日日忍、日日陪人落淚留低嘅痕。

「我係人,只不過係個有媽媽嘅人。」

我睇住佢,眼神唔閃,語氣唔急,似係畀佢睇到我心底嘅光。

阿May笑得更真咗,順手將頭髮攏到耳後,護士帽微微傾側,露出一綹灰白。

「你係咪真係冇驚?」

呢句問得輕,唔似剛才咁篤定,似係想由我度搵到少少安心。

「我有。」我睇住媽媽,睇住佢胸口慢慢起伏,「但係我唔可以唔堅強。」

阿May點咗下頭,似係接受咗我呢句。佢伸手,輕輕拍咗拍我膊頭,護士嘅手,有藥水味,有消毒水味,亦都有溫度。

「你哋屋企,真係好叻。」

我唔出聲,只係睇住媽媽,睇住阿May,睇住呢個醫院嘅早晨。

係一種唔似從前、但係又似從前嘅早晨。
係一種屋企慢慢重生嘅早晨。
係醫院。
係病房。
係我哋屋企重生嘅地方。

晨光漸漸擴散,窗外樹影輕輕搖曳,醫院嘅氣味混住晨風滲入嚟,似係提醒我,呢個世界仲喺度轉,而我哋都仲喺度。

「細禧姐!你阿媽醒咗未?」

阿朗衝入病房嗰陣,手上拎住罐維他奶,門「砰」咁撞開,似係唔想錯過呢一刻。佢頭上仲戴住安全帽,係做建築工留低嘅習慣,頭髮微濕,額角仲有啲汗珠,似係由工地風塵僕僕趕過來。眼神卻係發亮,帶住份真誠嘅喜悅。

「醒咗。」

我答咗句,聲音唔大,但係真,似係唔想驚醒病房入面嘅寧靜。講完我望咗望床上嘅媽媽,佢瞓得仲安詳,胸口微微起伏,似係終於由深淵度返轉嚟。

「咁即係要慶祝啦!」

阿朗講得興奮,雙手一拍,似係真係為我哋高興,又似係終於搵到個理由可以唔再講衰世界。

「你係咪又想買蛋糕?」

我睇住佢,眼神似係睇穿咗佢想講乜,嘴角唔經意地牽動咗下。

「我係要買維他奶!」

佢講得篤定,似係真係覺得呢個係最隆重嘅慶祝方式,順手將手上罐維他奶遞咗過嚟,罐身仲係冰涼。

「……你係唔係人?」

我問,語氣帶笑,嘴角已經微微一揚。

「我係人,只不過係個有維他奶嘅人。」

我哋一齊笑咗,笑聲輕輕響喺病房入面,似係為呢個沉悶嘅空間注入咗一絲暖意。

係病房。
係醫院。
但係對我哋嚟講,已經似係屋企。

阿朗坐低喺張膠凳,雙手搭喺膝頭,背微微駝住,似係唔想走,似係想留低嚟分我哋呢份光。佢個坐姿有啲拘謹,但係眼神卻係放鬆嘅,似係終於可以安靜一陣。

我睇住窗外,晨光由窗簾罅透入嚟,照住媽媽嘅手 —— 佢仲瞓緊,但係手指已經識得輕輕郁動,似係回應陽光,又似係回應呢個世界。

係一個唔似從前、但係又似從前嘅早晨。

我哋接媽媽返屋企。

係一個星期日,天光唔刺眼,風又唔凍,係屬於一種溫柔嘅早晨。太陽斜斜地照落車窗,玻璃上映住爸爸握緊軚盤嘅雙手,指節泛白,似係唔敢放鬆。

佢揸車嘅樣,有啲唔似平時咁自然,連轉彎都慢咗半拍。手仲有啲顫,似係仲未習慣呢種「平安」嘅感覺。

我坐後座,扶住媽媽。佢頭靠住我膊頭,頸軟軟地拗咗落嚟,似係唔識自己坐直,但係眼神係清醒嘅,睇住窗外一閃而過嘅街景,似係喺度認路。

屋企門一開,空氣係暖嘅,係風扇吹咗幾日留低嘅暖。塵粒喺光線入面浮緊,似係等緊一班久別重逢嘅人。

媽媽慢慢行入去,腳步唔穩,但係每一步都踩得好認真。佢睇住屋企,睇住呢個曾經好似唔會再返到嘅地方,眼神由門口一路掃到廳,由廳掃到廚房,好似喺度點算住邊度變咗、邊度仲係一樣。

「米缸……有米。」

佢坐低,睇住米缸,聲音細,似係講畀自己聽,又似係想確認呢係現實。

我睇住米缸蓋,係爸爸日日開、日日關、日日守緊嘅蓋。蓋上仲留低佢手指摸出嚟嘅痕。

「係呀,我哋一粒一粒咁倒返入去。」我講咗句。

媽媽轉頭睇住我,眼神係一種「我知你忍咗好多」嘅眼神。佢伸手,輕輕摸咗摸我隻手,掌心仲有藥味。

「你辛苦咗。」

「唔係我辛苦,係我哋屋企辛苦。」

爸爸喺廚房,係煮緊飯。係燜雞髀。係真係燜咗,唔係煮焦。佢背住門,手執住镬鏟,一上一下咁翻雞髀,動作熟手,但係頭頸仲係繃緊。

油香由罅縫透出嚟,似係一種「我哋返到嚟」嘅味道。

佢拎起镬蓋,煙霧一陣升起,遮住咗佢張臉,只見到兩隻眼,眨咗兩下,似係有少少心虛,又似係唔敢面對我哋。

「你哋屋企,係我哋。」

媽媽講咗句,聲音唔大,但係落咗地。

係我哋一齊聽住。係我哋一齊記住。係我哋一齊,重新開始。

屋企靜咗,只聽到風扇「呼啦呼啦」咁轉,吹起窗簾一絲,吹起媽媽頭髮一縷。

陽光落低咗啲,照到飯桌邊,桌上仲留低我細路時畫嘅裂痕。雞髀嘅油香同米飯香混緊一齊,似係將過去幾個月嘅空白都填滿。

係一種唔似從前、但係又似從前嘅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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