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陰,彈指而過。十五歲的吳柏禧站在旺角後巷里,身形抽高了不少,褪去了孩童的圓潤,眉宇間卻沈澱著與年齡不符的沈靜,以及一絲揮之不去的疏離。他微微閉著眼,巷子里常年彌漫的潮濕黴味、垃圾餿味、隔壁茶餐廳飄來的油煙味混雜在一起。然而,在這些凡塵氣息之下,更深層、更粘稠的東西正試圖纏繞上來——那是盤踞在廢棄紙箱堆旁、一個散發著貪婪與惡意的灰影,它扭曲著,無聲地向他蠕動,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冰冷氣息。
柏禧甚至沒有睜眼。他只是極其輕微地調整了一下呼吸的節奏,胸膛的起伏變得近乎於無。周身那股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氣”,如同被精準操控的水流,瞬間內斂、收束,緊貼皮膚,形成一層薄而堅韌的無形壁壘。那原本貪婪撲來的灰影猛地撞上這層壁壘,如同撞上了一堵燒紅的烙鐵,發出一聲只有柏禧能“聽”到的淒厲尖嘯,瞬間潰散成一縷帶著焦糊味的青煙,徹底消失。
“收放自如,唔錯。”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柏禧睜開眼,轉過身。阿強斜倚在斑駁脫落的墻皮上,依舊是那副灰色夾克牛仔褲的打扮,臉上掛著十年不變的玩世不恭笑容,仿佛歲月從未在他這個靈體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強叔。”柏禧的聲音平靜無波。這十年,阿強是他唯一能“看見”卻不必恐懼的存在,亦師亦友,更是父親離世後,他與那個詭譎靈界唯一的、也是扭曲的紐帶。阿強教他的核心,始終圍繞著十年前父親那句“藏好”。不是物理的躲藏,而是靈力的收束與隱匿,如同將自身的光芒徹底熄滅,融入黑暗,避免成為那些饑餓“禿鷲”眼中的明燈。至於更深的東西——比如父親守護的“結界”,比如如何真正穿梭陰陽、溝通地府——阿強總是擺擺手:“急乜嘢?你仲細,根基未穩,學咗都冇用,驚你搞出大頭佛。
柏禧知道,阿強這十年並非只圍著他轉。每當香港發生駭人聽聞的重大命案,怨氣沖天之時;或是每年農歷七月,鬼門關開,陰陽界限模糊,城中靈體數量暴增、躁動不安之際;甚至偶爾,阿強會突然神色凝重地望向城市某個方向,低語一句“裂縫又唔妥了”,隨後便會消失數日。柏禧隱隱感覺到,阿強似乎在與某些“官方”的力量打交道。
港島中環,摩天大樓鱗次櫛比,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目的陽光,象征著香港這顆東方明珠最璀璨的繁華。然而,在這片鋼鐵森林的核心地帶,一棟外表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舊的老式商廈頂層,電梯門無聲滑開。門口沒有任何標識,只有一道厚重的、泛著金屬冷光的防爆門。
門後,是一個與樓下現代辦公環境截然不同的空間。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檀香、艾草燃燒後的氣息,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古舊書籍和金屬混合的味道。光線不算明亮,主要光源來自幾盞造型古樸的宮燈。墻壁並非普通的白墻,而是鑲嵌著巨大的、刻滿繁覆符文的銅板,符文在幽暗光線下流轉著極其微弱的、幾乎不可見的金色光澤。房間中央是一個巨大的實木圓桌,桌面並非光滑,而是同樣刻印著玄奧的陣圖。四周擺放著各種奇特的物品:古樸的羅盤、擦拭得鋥亮的銅錢劍、泛黃的古籍、密封在特殊容器里的不明粉末和液體,甚至還有幾台閃爍著覆雜數據流的先進電腦屏幕,科技與玄學在此處奇異地交融。
這里,便是“護港組”——一個不存於任何政府公開文件、只對極少數最高層負責的神秘部門總部。他們的職責,便是守護吳偉大曾經傾力維持、如今卻因他離世而變得岌岌可危的“結界”,處理一切超出常理、威脅城市根基的靈異事件。




圓桌主位上,坐著一位老者。他頭發花白,梳得一絲不茍,面容剛毅如刀削斧劈,眼神銳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即使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也散發著一種淵渟岳峙、不容置疑的威嚴氣勢。他便是護港組的創始人兼現任隊長——吳坤。吳偉大的父親,吳柏禧的祖父。他裸露的左手腕上,纏繞著一圈圈暗紅色的、如同烙印般的奇異疤痕,那是早年強行構築中環核心結界時,被狂暴靈力反噬留下的永久印記。
此刻,吳坤的臉色陰沈得能滴出水來。他將一份文件重重拍在刻著陣圖的桌面上,聲音低沈如悶雷:“元朗屏山,鄧氏宗祠旁邊那條村!報告都睇曬啦?村民連續病倒,唔系普通風寒,系陰氣入體!仲有村民晚晚見到兩個著校服嘅細路女鬼魂,喺村口、祠堂附近遊蕩,喊住話凍,喊住話痛!”
坐在吳坤左側下首的,是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胡子拉碴、頭發亂糟糟的男人。他穿著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衫,領口還沾著一點疑似油漬,整個人靠在椅背上,一條腿還晃蕩著,顯得吊兒郎當。他是吳偉文,吳偉大的弟弟,吳坤的二子。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接口:“大佬,使唔使咁勞氣啊?兩個小鬼啫,我同阿賓去收咗佢,分分鐘嘅事啦。上次嘉利大廈咁多怨魂咪又系我搞掂?”他口中的嘉利大廈火災,是香港歷史上傷亡極其慘重的災難,怨氣沖天,超度難度極大,吳偉文以一己之力主持超度法事,是其成名之戰,也養成了他看似散漫實則深藏不露的浪子性格。
坐在吳偉文對面、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的,是老三吳偉賓。他穿著規規矩矩的白襯衫,戴著眼鏡,氣質文弱,與兩位兄長的強勢截然不同。他面前的桌上堆滿了各種報表、物資清單和靈力監測數據圖表。聽到二哥的話,他推了推眼鏡,小聲補充道:“系…系啊,坤叔。根據儀器監測,目標區域的陰氣濃度雖然異常,但能量峰值…似乎並未達到厲鬼級別。偉文哥出手…應該冇問題。”他主要負責後勤、信息分析和結界日常維護的“打雜”工作,靈力天賦是三人中最弱的。
“冇問題?”吳坤冷哼一聲,銳利的目光掃過兩個兒子,“頭兩次邊個去嘅?唔系你哋兩個?結果呢?連鬼影都冇摸到!無功而返!而家啲村民越嚟越驚,怨氣積聚,再咁落去,嗰條裂縫遲早被佢哋嘅怨念撐爆!他手指重重地點在文件上元朗的位置,“嗰單水泥藏屍案!兩個十歲女童!死得咁慘,怨氣點會唔深?你哋當普通遊魂?天真!”

吳偉文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坐直了身體,眉頭微皺:“老豆,唔系我哋唔出力。系嗰兩個女仔…好古怪。怨氣明明好重,但系…好似有啲唔同。我哋嘅超度法門,好似…好似對佢哋冇乜效果。接近都難,佢哋好似識得融咗落啲墻、啲地里面咁,一感覺到我哋嘅靈力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系…系啊,坤叔。”吳偉賓也連忙點頭,調出電腦屏幕上的能量波形圖,“您看,她們的靈體反應…波動模式很奇特,和我們數據庫里記錄的常規怨靈完全不同。帶著一種…非常沈重的‘實感’和‘禁錮感’,就像…就像和那水泥本身融合了。”
吳坤盯著那奇特的波形圖,沈默良久,布滿皺紋的手指在桌面的陣圖上無意識地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輕響。整個房間的氣氛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只有檀香燃燒的細煙裊裊上升。
“常規辦法唔得…”吳坤終於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決斷的沈重,“嗰條裂縫,唔可以再惡化落去。為咗香港,只能用非常手段。”他擡起頭,目光如電,直射向吳偉賓,“阿賓,聯系保安局。用最高權限,搵一個人。”




“邊…邊個?”吳偉賓有些緊張地問。
“吳柏禧。”吳坤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在護港組內部並非秘密,但從未被正式提及。吳偉文猛地擡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覆雜的精光。吳偉賓則驚訝地張大了嘴。
“我個孫。”吳坤的聲音低沈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佢遺傳咗偉大最純凈、最強大嘅本源靈力。嗰種力量,唔系靠修煉得嚟,系天生嘅。或者…只有佢嗰種純粹嘅‘吸引’同‘共鳴’,先可以真正觸碰到嗰兩個被水泥禁錮嘅靈魂,而唔系驚走佢哋。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同佢講,唔系請求,系命令。事關香港安危,佢身上流住吳家嘅血,冇得揀。即刻帶佢過嚟!”
元朗屏山,鄧氏宗祠旁的古舊村落。黃昏時分,夕陽的余暉給古老的青磚墻鍍上一層不祥的金紅色。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死寂,連狗吠聲都聽不到。村口的老榕樹下,幾個面色蠟黃、眼窩深陷的村民聚在一起,眼神驚恐地低聲交談著,不時緊張地瞥向祠堂方向。
護港組的黑色越野車無聲地停在村口。車門打開,吳坤率先下車,吳偉文和吳偉賓緊隨其後。最後下車的,是吳柏禧。
十五歲的少年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站在這個陰氣森森的村落前,顯得格格不入。他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卻異常專注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整個村子像被浸泡在一池冰冷粘稠的墨水里,濃郁的怨氣幾乎凝成實質,絲絲縷縷地纏繞著每一棟房屋,侵蝕著活人的生氣。而在那怨氣的中心,就在古老宗祠的陰影里,兩團極其沈重、極其冰冷、帶著強烈痛苦和絕望的靈光,如同被澆築在水泥中,沈沈地蟄伏著。
阿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柏禧身側,只有柏禧能看到他。他難得地收斂了笑容,眼神凝重地望著祠堂方向,低聲道:“好重嘅‘土’氣同‘金’氣,怨念被水泥封住,唔怪得超度唔到。小心啲,禧仔,佢哋嘅痛苦…好扭曲。”
吳坤看了柏禧一眼,沒有多余的廢話,只沈聲道:“感覺到啦?去。用你嘅方法,接觸佢哋。搞清楚佢哋想要乜,解開怨結。必要時候…”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芒,“凈化。”
吳偉文叼著一根沒點燃的煙,拍了拍柏禧的肩膀,難得地正經:“細路,靠你啦。我同阿賓幫你掠陣,有乜大鑊野我哋頂住。”吳偉賓則緊張地握著一個刻滿符文的羅盤,不斷調整著方位。




柏禧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這一次,他沒有刻意收斂自己的靈力。反而,他嘗試著,像十年前父親教他“藏好”之前那樣,將自己天生強大的靈力感知,如同最輕柔的觸須,緩緩地、帶著一種溫和的悲憫,向那祠堂陰影下沈重冰冷的兩團靈光探去。
沒有攻擊性,沒有超度經文的力量。只有一種純粹的理解和詢問:為什麽?為什麽還在這里?為什麽這麽痛苦?
那兩團沈寂如水泥塊般的靈光,猛地顫抖了一下!
其中一個靈光瞬間爆發出極其尖銳、充滿憎恨與毀滅欲望的黑色怨氣!冰冷、粘稠、帶著窒息感,如同翻滾的水泥漿,猛地向柏禧的意識反撲過來!那怨氣中充滿了被背叛、被折磨、被活生生封入黑暗地獄的無邊痛苦和憤怒!
“啊——!”吳偉賓手中的羅盤指針瘋狂亂轉,他驚呼出聲。吳偉文眼神一厲,手中瞬間扣住了幾枚古銅錢。
然而,柏禧沒有退。面對那滔天的怨氣沖擊,他只是穩穩地站著,眉頭緊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沒有用靈力去對抗,反而將自己的意識更深地沈浸在那怨氣之中,去感受那份被活埋的極致恐懼和痛苦。
“我知…” 柏禧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並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響在那怨靈的意識深處,“我知你哋好痛,好驚,好嬲…被人背叛,被活生生困喺又凍又黑嘅地方…”
那狂暴的怨氣似乎微微一滯。
“但系,”柏禧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哀傷的平靜,他腦海中閃過父親冰冷的棺木,閃過自己幼年時被無數鬼影包圍的恐懼,“留喺度,繼續恨落去…只會令你哋自己更痛,令關心你哋嘅人更傷心…亦令呢條村嘅人,因為你哋嘅怨氣,一個接一個病倒…就好似當年害你哋嘅人一樣,將痛苦加諸喺無辜嘅人身上…”
那團憎恨的靈光劇烈地波動著,怨氣翻騰,似乎在進行著激烈的掙紮。
就在這時,另一團一直相對沈寂、顯得更加畏縮和痛苦的靈光,卻仿佛被柏禧話語中某種東西觸動了。它小心翼翼地、極其微弱地,向柏禧探出了一絲意念。那意念中,沒有強烈的憎恨,只有無邊無際的寒冷、黑暗的恐懼,以及…一種深深的、被遺忘的渴望。
“凍…好凍…好黑…媽咪…爹哋…揾唔到…冇人要…”(冷…好冷…好黑…媽咪…爹哋…找不到…沒人要…)斷斷續續的意念,如同寒風中即將熄滅的火苗。
柏禧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看著那團微弱、瑟縮的靈光,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縮在殯儀館冰冷角落、恐懼而無助的自己。父親離開了,世界只剩下冰冷和鬼影。那份渴望被保護、被需要、不再孤獨的感覺,是如此相似。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向那團畏縮的靈光傳遞過去一個意念,溫暖而堅定:“冇人唔要你。如果你願意…跟我走。我冇咗老豆,你冇咗屋企。以後…我做你屋企人,好唔好?
這意念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一顆石子。那團畏縮的靈光猛地亮了一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沈重的、如同水泥般的禁錮感,似乎出現了一絲細微的松動。那股冰冷的怨氣中,透出了一絲難以置信的、微弱的光芒。




“真…真系…?”
“真。”柏禧的意念無比肯定。
另一邊,那團充滿憎恨的靈光似乎感受到了同伴的動搖和那絲微弱的光芒,它發出更加尖銳、憤怒的嘶鳴,怨氣暴漲,試圖將同伴重新拉回黑暗的深淵!
“放肆!”吳坤一聲暴喝,聲如洪鐘。他手腕上那圈暗紅疤痕驟然亮起刺目的血光!一股龐大無匹、帶著煌煌天威般的陽剛靈力瞬間爆發,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向那狂暴的怨靈!
一聲沈悶的巨響在靈界層面炸開!那憎恨的靈光發出一聲淒厲到極點的慘嚎,怨氣構成的身體被硬生生撕裂、凈化,如同陽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瓦解,最終化作點點帶著解脫意味的微光,徹底消散於天地之間。
與此同時,柏禧面前那團接受了“邀請”的靈光,在吳坤那凈化一擊的余波和柏禧溫暖意念的雙重作用下,那沈重如水泥的禁錮徹底崩解!怨氣如潮水般褪去,露出了一個穿著沾滿泥污的校服裙、約莫十歲左右、臉色蒼白卻不再猙獰的女童虛影。她怯生生地、帶著巨大的不確定,看向柏禧。
柏禧伸出手,並非實體,而是凝聚了自身純凈靈力的指尖,帶著溫暖的光暈,輕輕點向女孩虛影的額頭。沒有排斥,沒有傷害。女孩的虛影微微一顫,隨即,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暖流通過那指尖的連接傳遞過來。她蒼白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近乎於無、卻真實存在的、帶著淚光的笑容。
她小小的、虛幻的手,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搭在了柏禧伸出的手指上。冰冷,卻不再刺骨。
吳坤緩緩收斂了身上恐怖的氣息,看著眼前這一幕,剛毅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覆雜。吳偉文吹了聲口哨,眼神玩味。吳偉賓則長長舒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阿強站在柏禧身側,看著那個緊緊依偎在柏禧靈力庇護下的女童靈體,臉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里,第一次多了一絲真正的、溫和的感慨。他看向柏禧,用只有柏禧能聽到的聲音說:“你老豆要你‘藏好’,系為咗保護你。但系禧仔,有啲嘢,注定藏唔住。”
柏禧低頭,看著手指上那虛幻卻真實的觸感,感受著那微弱靈體中傳遞過來的依賴和一絲新生的希冀。他擡起頭,望向祖父吳坤,眼神不再僅僅是沈靜,更添了一份責任和堅定。
“佢以後…叫吳歡。”柏禧的聲音清晰地響起,為這個重獲新生的靈魂賦予了名字,也宣告了一個新的開始。吳歡的虛影似乎輕輕顫動了一下,將那名字牢牢刻進了自己新生的靈識里。
護港組,迎來了它最年輕、也最特殊的成員,以及他獨一無二的“搭檔”。而那條橫亙在元朗村落的裂縫,似乎也因一個怨魂的解脫與另一個靈魂的歸處,暫時停止了惡化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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