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系列]新的無限手術展: 第三個手術:進化的代價
「信民,準備好未?」
我低聲問,雙手擱喺冰冷手術枱邊,燈光照得成個房間白到刺眼。
黃信民慢慢吸咗口氣,眼神比平日更加清澈,但眉頭緊皺。「醫生,你啲手都冇震,係咪已經上咗線多次?」
佢講嘅時候,左手安靜擺喺新義體固定鉤上,右手微微撳住肚皮,指頭已經皺晒。
「我講真,今日都有啲新。」
我輕輕撳一撳自己左手掌心,硬係壓住啲焦慮,臉上露出一絲佯裝冷靜嘅笑容。「進化型心臟,第一個真實臨床,換咁大件,我都心跳多咗兩下。」
「好彩唔係你換心。」
信民嘴角揚起一點點苦笑。本來該有啲幽默,但成身監護線連成一堆,打針位置被熒藍色燈光拉長,更顯出佢嗰種病人專有的脆弱感。
「你信我醫得住你嘛?」
我故意扮自信,雙眼望一望操作台上成排螢幕,每一個數據欄都閃出心臟跳動頻率、生物電流曲線、同超細胞穩定指標。秤面外,一對AI協助機械手臂正自動調校角度,每一吋金屬面反射著外科燈光。
「講得白少少,其實我得你信。」
信民聲音輕啷啷,語調像唸咒咁壓住自己恐懼。「我捱咗咁多年,不嬲都覺得,醫生可信過命運多啲。」
「唔想講大話,今次真係唔易。」
我將手指插入手術手套,感覺膠質包裹住皮膚間所有汗水。環顧四周,發現二十幾個醫療團隊成員都緊盯埋嚟——Marco已經準備好超導導線同細胞膜貼片;林翠瑩企喺右側,手持注射鎮靜劑,她對我輕輕點咗下頭,算係給點溫柔支持。
「宇霆,轉氮氣口啲流速打快半個單位。」
Marco用鋒利語氣指令,機械手指撥開桌面強化模組。「記住,合成心臟要同原身免疫系統結合,唔可以遲過三分鐘。」
「收到。」
我目光一沉,立刻將超導針筒遞過AI助手,左手快過想像,順勢調高氮氣泵壓。「信民,呢刻你會開始覺得少少頭暈,有咩唔舒服立即話我知。」
「暈都係暈,你救唔救到我,今晚我都當自己重投生一次。」
信民哼咗幾聲乾笑,氣息帶著淡淡藥味,胸膛嘅起伏愈來愈慢,好似同我同步呼吸。
「林顧問,檢查佢主觀意識狀態,留意壓力反應。」
我交代一句,手上已握緊第一枝合成細胞試劑,顏色像夜光一樣綠中帶白,裏面載著七組人工合成基因。
「信民,請你睜大眼睇住我,講三次你姓名同今日日期。」
林翠瑩語調安穩,走到信民近前,手輕搭住佢前額冷汗。「你依家感覺如何?」
「頭有啲重,不過記得,黃信民,今日幾月幾號……」
信民唸出日期時聲線開始有點發飄,全身肌肉似乎慢慢放鬆落嚟。旁邊心電圖機不停滴滴作響,線條一高一低,彷彿時時刻刻都想挑戰我底線。
我抬頭掃望操作區,見莉拉正外掛模組輸入端口,雙眼專注連Hi都冇打下,機械手肢每隔十秒就調整一次角度。
「Carmen,計埋第二組酶加速劑,準備主心室清除程序。」
我透過面罩咕嚕咕嚕地出聲,汗水已經順額角流到耳背。
「計算完成。」
莉拉回得極簡,唔見半點不安。
「Marco,左側備份納米膜起動未?」
我問,聲音因壓力而唔自覺加咗震音。
「OK,你啲手只要穩,之後有異常我幫你cover改數。」
Marco露出一絲壞笑,實際上雙眼閃爍,全個背部都明明繃緊。
我吸一口深氣,下一步將合成細胞膠體緩緩推注入主動脈接口,手動操作AI同步,確保每一步流速矩陣準確。
「信民,依家開始會有少少涼滲滲感覺,植物神經如果跳快,由Carmen俾你第二支鎮靜。」
我報告流程,似乎講俾團隊聽多過病人,但語氣故作鎮定。
「OK……有,好涼。」
信民聲音幾近碎裂,眉毛輕微皺下。
房間氣壓隨時拉高,圓形屏風後面一班觀察醫師靜到連AI都冇出聲。會議廳外光線逐漸轉藍,映住我手背多條疲累新疤。
「啲酵素落緊去啦,你地睇住佢腎功能曲線,如果掉得太急提醒我。」
我眼角盡力掃一次表,然後深吸氣,右手將人工合成心臟由溫控艙內送至手術範圍。合成心臟閃住淺綠色光澤,表面有層薄如蟬翼細胞膜。
「最後確認心臟排列、大小適合、接口全部無漏。」
Marco站過嚟,機械手臂已經自動跟線咬住心臟接點,動作精細如雕刻。
「Carmen,啲壓力係咪開始升?」
我望一望信民額頭細細粒汗珠,試圖多拖幾秒好調好劑量。
「正增緊,但未過線,你快啲……」
翠瑩聲線一向穩,此刻卻微微發顫,睇得出連心理專家都打咗個突。
「開始對接主動脈,同步計時。」
我講完就用最快速度將人工心臟插入心包腔,儀器裏自動響出倒數聲,每一秒都被時間催趕。
「Marco,電流升到0.5A,協助同步!」
我積極指揮,唔敢浪費任何一刻。
「已升,主義體膜合一,啟動!」
Marco清晰咁回答,AI機械手臂自動夾緊接口,細胞貼片由內而外推壓。
「Carmen,第三組試劑打落左室。」
我話口未完,外面心跳圖一度狂飆,信民身體明顯僵硬咗一下,雙手突然緊繃。
「當係重新做人啦!」
信民喉嚨一聲低嚎,氣息卻帶一點輕鬆——仿佛生死都已經玩夠咁。
「一齊頂啦!」
我牙關一咬,右手拎住新埋位心臟最後一條納米絲,逐格扣緊接口,汗水順頸淌到背脊。
房間所有人忽然冇再講吓,齊齊盯住信民心跳圖,呼吸聲好像蒙住層白霧。
「開電,預備衝脈!」
Marco最後落命令,大家隨住一聲低鳴「叮」一聲起,信民胸膛肌肉跳動,心跳線由平滑跳返高峰。
「成功入流!」
莉拉第一個報告,語音終於帶返啲興奮。
「住臥…咁就未完,唔知適應期之後邊一樣副作用爆煲……」
我壓低聲喃喃,心底仍然唔敢太大意。
信民逐漸恢復意識,睜大哂眼。「醫生……喂,感覺心口啱啱換咗新引擎。」
我轉身向佢搖下頭,終於松咗一大口氣,忍唔住露齒笑:「唔該你信我一次。你依家係史上第一個——超細胞心臟正式運作——仲可以笑,證明你未淪落做機械人。」
全場收聲細細,Marco喃喃:「人可以夠強,但副作用永遠都係價值背後啲陰影。」
林翠瑩行埋嚟,替信民蓋返保溫被,細聲講:「今晚你重新做人,但我哋都學會咗,進化同失去只係一線之隔。」
「多謝你地啲醫生。希望我仲叫做黃信民——唔好變成侵權專利號碼。」
信民攤開雙手,笑容淡然,但眼底彷彿閃起微光。
我望住佢,再望住團隊每一個疲倦又專業嘅臉,突然覺得今晚神經線同人性一樣,被拉到極限,但都有啲希望喺黑暗之下逐漸透出少少光。
「宇霆,如果唔加多兩劑新型神經促進劑,呢套改造風險大幅提升!」
馬爾科語氣果斷,身子前傾,銀色機械手指已經插入操作檯左右翻動。他面前一排藥物自動分裝器閃着紅光,膠囊一粒粒陣住,隨時等人落命令。
「唔使講嘢咁大聲,病人耳仔仲清醒緊。」
我話完轉頭望吓信民,佢面色由蒼白轉返點粉紅,但眼神飄遠,好似夢遊咁。有啲微震,我右手壓好佢前臂記住紋身,提醒自己依家處理緊唔係數據係真人。
「你信我啦,宇霆。呢支催化劑係我入行十五年嚟驗證得最多,副作用低過市面所有同級貨。」
馬爾科話時眉頭皺埋,右手啲機械節拍輕微打斷節奏,一下下敲落玻璃藥盒,聲音清脆。
「副作用低都只係實驗講法,真病人要負啲咩後果你未必估到。」
林翠瑩冷不防介入,聲調唔高但夠冷。「你上次幫台灣嗰仔落多咗一支藥,結果失控咗三日,心理評估報告寫住『社交行為崩解』。」
「兩位,可唔可以比我講聲數?」
我壓住兩個人聲浪,用鼻吸咗大大口消毒水味,手指輕推螢幕拉出病歷。「今日主要係穩定免疫排斥,加速合成細胞融合,但唔係用藥時間競賽。」
「你死守呢套舊方案,只會拖低我哋醫學突破!」
馬爾科語音再高咗八度,機械手指抽咗支藍色膠囊,有幾分狠勁。「投資人等緊觀察數據,慢一步都比人話保守,咁你自己諗清楚。」
「慢唔等於差,死人快啲醫得多都唔係好事。」
我壓低聲線,自知嘴邊微微震。「信民依家體內壓力爆咗一轉,如果再落新藥,一係超人一係死人。」
「夠啦,大家就事論事。馬爾科你有冇醫生團隊出過臨牀核批文件?如果冇,我唔會俾你加藥。」
林翠瑩理直氣壯,一雙眼死盯着馬爾科,雙手箍住病歷,頸部微抽。
馬爾科冇即刻還口,半秒後冒出一句:「有,機構名就係無限手術展分部B21,但…」
佢突然訂正自己立場,機械手指來回搗蒜樣轉動。「不過,我搵返最正規version少咗一個批號,係實驗階段補文件時遲咗…」
「咁即係冇核批。」
林翠瑩冷冷截走。「你要對得住佢,我要對得住佢細路同所有志願者。」
信民全程冇郁,只係眼珠慢慢移向我,「醫生啊,其實我願意冒險——行得嚟呢度,贏輸唔再重要。但…真係唔想做白老鼠。」
「放心你唔係白老鼠。」
我望實信民,盡量壓低自己心跳,手掌覆住佢手背,好暖。「你係第一個願意信我哋理念,所以,再激我都唔會畀你白白冒險。」
「宇霆,你有時太理想。」
馬爾科搖咗搖頭,表情一秒間變成苦笑,眼底有絲落寞。「但係,行呢個位最需要冒險精神。啲競爭團隊已經連續失敗三單,睇方案未升級全死晒。要博就要博到底。」
「你唔係直情賭命咩?」
我強行挖出黑色幽默,話口未完一聲心電圖插針聲插入,現場氣壓即刻縮死。
「醫生,壓力上緊啦!」
莉拉由對面台喊過嚟,雙手一邊緊咬儀器一邊眼望數據曲線,睫毛早濕晒汗水。
「Carmen,鎮靜劑準備預設方案B3,隨時等我指示。」
我叫林翠瑩,「副作用如果出現即時cover,決唔可以比程序亂晒龍。」
「複述一次你今場諗法!」
林翠瑩一邊調校儀器一邊快腳問。
「我唔落新藥,只係將現有激素劑量穩定三成,再在細胞植入期逐步微調,全部監測實時記錄。等信民自己頂過高峰期,如果真有爆線即刻急救。」
我口講,手上同時推高生理鹽水流量,同步用微型磁控掃下心臟納米絲接駁穩定情況。
馬爾科死盯我幾眼,機械手肢轉咗兩下,再試圖遞埋藥膠囊,但最後將副藥悄悄放下。
「你咁搞,如果出亂子,外面投資人第一個問責你。」
佢話完眉毛皺得死緊,但聲底某啲層次其實帶住一絲認同。
「投資人責備緊要啲,定係病人醒唔返重要啲?」
我回嘴同時連帶笑容收乾,目光直直咁射去信民心口主導管。
「你知我立場。我係技術人,遇到緊關頭會捨得搏。」
馬爾科身型頓住,但語氣軟少少。
「而我係醫生,知道點樣責任醫命唔係投機。」
我嘗試放慢語速,想平衡下班氣氛。「馬爾科,其實你肯咁坦誠,我都欣賞你。」
「你地淨係拗,等啲數據講嘢。」
莉拉一邊斑斑聲測量,開始累到連明喺節奏都跟不上。
「信民,醒咗就睇吓自已啲數,話我知點感覺。」
我一邊清掃監控畫面,一邊同信民細聲講,打算拉番佢主觀能動感。
「我……其實心口暖咗少少,成身有啲輕飄飄。但,唔似以前咁呆勁。」
信民喃喃細語,鼻頭微微發汗,頭髮黏埋額邊,氣息散亂。
「宇霆,呢度酵素曲線梗係V型反彈,等十秒,塊數據板會反映最清楚。」
莉拉迅速報導,用左手擦額角汗珠。
全體專注住各自分區,整個手術房響起儀器互啄之聲。背景有股人性價值戰線與技術極限的無限拉扯。
「呢啲數字……未出亂子。」
馬爾科望返自己平日最信任嘅AI模組,佢語氣終於收返啲鋒芒。
「你見未?有時算兩步慢啫,對得住人心先最緊要。」
我用最溫和語調話,順便拉返大家心情。
林翠瑩推咗一下膊頭,呢一刻連黑色幽默都冇再拎出來,只係浮現一抹真誠慰藉。「今次你攞足咗風險,情理兼顧。以後病人見到你都唔會話你係冷血醫。」
「仲唔係你班人頂硬上?定我膽識用曬?」
我忍唔住講咗句笑,拉開下口罩邊,額角終於冒出鬆弛啲汗。
「醫生可以輸技術,唔可以輸人心。」
馬爾科出口一句咁溫柔,連佢自己都愕然一秒。
「你識講呢啲,好嘢啦。」
林翠瑩回應時咀角勉強翹咗一翹,一雙柔和手按落信民手背作最穩陣保護。
「今日你地算教曉我,醫術唔淨止係技術,一劑好藥唔一定好,而一個講D話但肯信人心嘅醫生,永遠都有用處。」
信民終於輕輕一笑,唔同之前機械化,帶返一絲煙火氣。
房間裡,全體隊伍沉默數秒,只得心跳機持續滴答聲。每個人眼神中多咗啲彼此明白、亦多咗幾分疲倦。
「下次仲有咩技術難關,記得唔好單打獨鬥,搵埋我。」
馬爾科最後語重心長,然後輕輕拖走藥箱返回操作席。
我用左手背抹一抹額角,視線輕飄飄掃過牆邊貼滿的舊病例、投影燈、同發呆的AI助手。心底明白:理想與技術,搏殺冇終結,但只要人心未死,進化路總有人守住。
燈光由白轉藍,信民胸口細小起伏仍見健康。手術室寧靜下來,唯獨窗外深夜城市嘅微光,偷偷照進嚟,提醒我,再黑都有人願意比希望同人性多一口氣。
...
「信民,感覺點呀?夠唔夠精神?」
我低聲問,雙手輕輕撳住檢查儀,視線來回掃佢手腳反應。他依家瞓喺半透明恢復床上,只蓋咗件薄毯,臉色唔再蒼白,反而浮起一層淡紅,頸脈搏微微跳動,好似啱啱做完馬拉松咁虛脫但有點生氣。
「醫生,我好似冇咩特別感覺喎……身好輕,但腦入面又無咩想法。」
信民望住天花,一雙眼無神但清澈,話咗等於冇話,聲音平淡到同機械人報天氣冇分別。
「咁呢,啲聲音你聽到清唔清楚?」
林翠瑩慢慢踱步過嚟,手捧筆記平板溫柔咁蹲低,面帶關心微笑,但瞳孔細細地縮埋,似乎注意緊任何細微異樣。
「聽到呀——但冇特別反應想講。」
信民聲音好直,底層冇咩情緒。佢手指夾玩被角,卻冇一絲緊張表情。
「頭暈唔暈?身體有冇邊到攰、痛或者痺嘅感覺?」
我試圖追問,身子微微壓低,雙眼對正佢鼻尖,想望穿一切異常。其實,我心入面有點忐忑,呢類新型合成心臟,理論上應該只影響運動能力,點解情緒淡化得咁明顯?
「冇痛,冇痺。腦入面好淨。好舒服,但次次你哋開口問我就答,自己唔會主動想講咩。」
信民微微揚嘴角,但個笑好空,薄得似風吹即散。
林翠瑩細聲喃喃。
「你記唔記得屋企人?」
佢語調溫柔,指尖掃過信民額頭,像醫院裡日日夜夜守護病人的護士一樣。
「記得…但冇乜感覺。」
信民眼珠東張西望,好似想掂返啲舊情感,但明明心口跳得正常,眼神卻一直都空洞。
「你當時手術嗰一刻,有冇諗過啲咩?」
我問完自己都敏感咗,心入面斟酌究竟係醫學副作用定係機械連結失調。
「其實……就係一個大夢,好快就過咗去。」
信民講完瞓番埋一邊,呼吸微細啲,雙手自動枕咗喺頭後面。
「呢種淡化現象,我地要記錄落。」
林翠瑩一邊按落平板一邊望實我,眉宇間有絲絲焦慮。「AI報告見到數據極度穩定,連壓力曲線都平得離奇,似乎神經抑制得太好。」
「咁樣落去會唔會參與做返人?」
我半開玩笑,手指頭偷偷測佢脈搏波動,心裡一層層冷汗往下滲。數據再次確認:心跳穩定、血壓完美、呼吸均勻——條件理想得過分,反而令人唔安。
Marco由實驗台後行過嚟,「機械數據接駁點檢查清楚未?會唔會係連結令情感中樞過度冷靜?」
佢攞住平板,左手指節因為緊張敲得啪啪聲響。
「暫時搵唔出bug。」
我搖頭,忍住唔將懷疑直接講出口。「換代新心臟、本地神經刺激儀都冇出紅燈。」
「但係,AI模型反應曲線太平,有問題。」
Marco用手推下眼鏡,神色帶住一絲戒懼。「數據譜line咁靚,通常只會出現喺深度麻痺或者精神冷卻方案。」
「即係話,佢情感同邏輯分隔咗?」
林翠瑩下意識護住信民側臉,左手輕輕壓住佢手臂接口。
「係,佢大腦電位好正常,但情感表達出嚟極其單調。」
Marco俾完定論,面上露出罕有沉重。「呢種副作用機械義體多,通常係效率同自我意識交換咗條件。」
「咁信民你想做啲咩?」
我問,想激下佢啲主動,但語氣唔敢太急。
「你哋問我先講,如果唔問,我乜都唔做。」
信民咁平靜,好像只係編程程序咁。
「你試下回憶一件最開心或最難堪嘅事,好唔好?」
林翠瑩柔聲引導,語氣帶住一絲溫柔包容。
「好難形容……好似隔住塊玻璃,望到件事發生,但同我本人冇直接連結感覺。開心、難過,都判斷唔到有幾激烈。」
信民皺一皺眉,語速慢到連呼吸都跟得上。
我喉嚨有啲乾,轉頭望一望翠瑩同Marco:「如果要逆轉,係咪得番藥物中和或者重新啟動大腦連結?」
「暫時可以靠催生荷爾蒙或用外部刺激細膽,但係長效調控就複雜啦。」
Marco無奈地嘆一口氣,機械手臂插返落褲袋,似乎難掩敗退。
林翠瑩點咗點頭。
「最擔心係,如果有一班新型改造人陸續咁『冷』,社會點會容納?佢地自己都冇法分人味。」
佢呢句講完,眼神藏唔住心急。
我深深呼吸一口,望住信民,「信民,你會唔會擔心,自己唔再係嗰個黃信民?」
「擔心都未必識擔心咗……醫生,如果你地話咁樣唔好,我就儘管信你哋。」
信民語氣竟然感覺到順從,唔再似嗰個日日喺病床上堅持唔願認命嘅人。
「咁樣仲係咪生命?」我心裡有把聲。
「信民…」
林翠瑩忽然攬住佢膊頭,語氣好溫柔但帶住微喘。「你頭先咁講,我地一齊努力,希望可以令你好番啲。」
「其實,都唔錯啊。冇咩煩惱,日日都靜。」
信民似乎想安慰大家,但語氣如合成機械聲波。
Marco輕輕叼起監測線,難得落低火氣:「你下步會想試咩方案?」
「作醫生,唔可以亂拗,只能一步步咁查,冇現成方程式。」
我苦笑下,彎身將AI連接口再重啟。
「最重要,係信民仲想要返自己嗰啲心思。」
林翠瑩遞咗杯暖水俾信民,「最緊要你知,身邊有人陪,有時慢都好過唔郁。」
「醫生,如果要再試,照做啦。其實我已經知夠多,全部靠你地。」
信民微笑,但眼神平得如靜水。
窗外天色漸亮,病房天花LED泛藍,每個人影拖長喺刺眼光下。原來一場成功手術背後,可以留低「感覺」咁稀薄的陰影。
「你夠膽再推新極限,就要預咗付副作用。咩都唔怕,只怕,『人』最尾變唔返人。」Marco低聲同我講。
我自問救咗條命,但救唔返心,果然最難。人性既可以進化,也可能慢慢流走。
「你有心,已經多過極多醫生。眾志成城醫唔到心隨便,慢慢陪吓,希望有奇蹟。」林翠瑩拍拍我膊頭,低聲道。
「下晝真係要陪佢做多輪神經測試,最壞打算先準備好。」
我唉咗口氣,用手揩下眼角雜亂。
「你地夠堅持,信民唔會輸。」
Marco話時終於笑咗下,但口罩遮住大半面,笑意亦有點苦澀。
病房一分鐘又一分鐘過,四周靜得得返我地呼吸聲。醫學再強,副作用再微,命令冷冰總有人承接。唔知下次再救人,副作用會唔會變成全城最大波瀾。
....
「信民,你覺得今日過得點呀?」
我盡量語氣平靜,手指撳住佢床尾薄墊,目光跟住佢面上淡淡笑紋嚟走。
信民嘴角識得郁,笑咗下:「醫生,我叫得咁大聲都算幾好啦,隔離床啲人話我聲線斯文。」
佢講完,左手有啲機械咁推嚟推去,好似唔識搵重心,臉色寧靜過頭,有種不合時宜嘅平和。
「你有咩唔舒服就即刻話我知,唔好逞強。」
我低咁開聲,強行拉起條凳貼近啲佢床邊,雙手不自覺搓咗搓衫角。
「有咩事都會講啦,依家咩都好似無呀,淨係食咗心藥之後,成晚都冇乜感覺。」
信民咁講時眉頭都唔郁一下,語調相當平,完全冇一絲緊張。
「冇感覺?你意思係唔知開心唔開心?」
我望佢一眼,心入面抽咗一格,一直以為今次會係重生,點知換嚟一份死水。
「有啲似瞓醒未訓夠嗰陣,好清醒,好寡,唔會嬲,唔會亂想,屋企人嚟探我都只係同佢哋點頭。」
佢慢慢講,不疾不徐,目光甚至飄去窗外啲天光,個人就像溶咗入醫院安靜燈下。
「你唔覺悶咩?以前你唔係成日講粗口鬧啲機器太吵咩?」
我用笑意包裝咗下龐大愧疚,點解手術推到今時今日,反而連粗口情緒都冇埋?
「冇咩好悶囉,醫生,其實都幾舒服。不過想講笑又講唔出,見你地噓寒問暖我知應該感激,實際心入面唔知點樣郁動。」
信民答得直,聽落去難受,但語調真係平靜如一潭死水,冇半分鐘波動。
「我呢排都喺度諗,你仲唔仲係以前嗰個你?」
我出聲問時仲特登壓低肚腩,成副身體貼住張膠椅,感覺一股濕氣從窗外灑入。
「我記入面有啲自己存在過,但每次想偷食宵夜嘅念頭又唔見咗,只剩底層一種重覆運作,好難用語言形容。」
信民細細力講完,右手掂咗掂床單,似乎乜都想再感受多次。
「你行過黑夜咁耐,竟然畀人醫成隻機械人。」
我苦笑一聲,雙手掩住眼,自己都諗唔明,咩時候醫生會變得咁膽怯去面對副作用。
「醫生,其實有冇醫生做完大手術之後會訓唔着?」
信民忽然反問,望實我,雙眼泛起一絲光。
「實有啦,我都唔知自己頂得幾耐。有時晚上翻舊日誌,見到一個個案例,全部副作用、後遺症、冷淡、失語、記憶失調……搞到成晚以為自己先係病人。」
我講咗一堆,覺得心頭愈來愈重,死壓唔到嗰種愧疚。
「你會唔會自責?」
信民慢慢問,雙手不自覺握緊紙巾,紙巾被搓到四方八面。
「咁梗會啦。你聽日再唔笑番,我就要寫信畀院方交代自己技術有問題。其實最驚係你有命返嚟,但連快樂都醫走埋。」
我望實佢,聲音有少少沙啞,左手死捉床邊鐵欄。
「唔想怪你,醫生,呢啲新科技本來就話有風險。我當自己出嚟搏,個命係你救嘅,我應該話多謝,唔應該攞嚟嬲你。」
信民微微笑,笑容淡得令人難受,苦和勉強夾雜,每一條笑紋都唔自然。
「但係,咩叫拯救一條命?如果救咗命但換走埋情感,你會唔會覺得唔值得?」
我坦白咁問,語音卡咗一格,心跳犀利咁急。
「我覺得……有呼吸都算好過無,只不過個呼吸入咗條新路,未必自己行返到原本條舊路。」
信民諗一諗,語氣平淡得幾乎聽唔出悲喜。
「你知唔知道,我今朝睇返你術後腦電數據,全部靚過常人,但壓力曲線幾乎零起伏,成個AI都認唔出你仲有邊啲情感Call back。」
我打開平板比佢睇,成堆淺紅藍色折線平得恐怖,死水一潭。
「咁即係話我冇咗好多快樂激動?」
信民問,面容照舊一片祥和,但眼底閃爍下。
「係呀,好似一個好完美嘅機械體,但冇咗『心頭肉』。」
我自嘲下單手挽住腦袋,搞到髮尾都黐咗落大髀。
「如果要你揀,你會點救人?」
信民忽然變主動,叫我唔覺有啲激動。
「我都唔識揀。如果副作用可以反轉,一定幫你;如果唔得,我會陪你慢慢用新身體適應返啲細微情緒。」
我語氣一貫堅強,內心其實驚爆。
「有你講都已經唔錯。」
信民講完,偏頭抖一抖,雙眼微微閉埋。
房間多咗半分鐘靜默,我自覺冇再講咩,淨係記住呼吸,一聲一聲都似拍住心頭荒謬——醫生,中咗機械人命運。
夜幕愈包愈密,窗外萬家燈火拉出長長碎影。我拿住日誌返去會議區,開咗半罐凍啤酒,一頁頁寫低今晚術後檢討。
「今日:黃信民恢復良好,無痛苦、冷感情緒明顯、家人探望乏積極反應。技術可堪參考,但需警惕根本性副作用。醫者可否承擔拯救人但奪走完整靈魂?」
我邊寫邊飲,每一行都加重一分力。
林翠瑩忽然推門入嚟,細聲道:「夜啦,你知唔知自己又係度自責?」
佢企喺門邊,雙臂交叉,微蹙眉頭。
「點解我做醫生會咁矛盾?」
我刀直咁講,雙眼無神碌碌睇天花板。
「矛盾就證明你未變冷,未變成為只識技術唔問本心嘅人。」
翠瑩慢慢行近拍咗拍我肩膀,聲音溫柔得好難抵擋。
「但救咗人又變半殭屍,有時真唔知應該點樣講得住自己良心。」
我忍唔住苦笑,「啲教科書話救命唔問代價,但現今個代價太大,醫者點救靈魂?」
翠瑩安靜聽我喃喃,無聲拉高座椅坐埋一齊,幽幽咁答:「你唔可以攬晒責任,但起碼肯問自己有冇錯,就已經贏過好多所謂專家。」
「咁萬一真係救唔番佢心,你會留低定走?」
我望佢,一時間扭住啲古靈精怪問題,想搵出口。
「邊個都會想走,但最後會留低陪同。你每一晚審病例都多過其他人加埋一齊,證明你堅持啲嘢唔係得你先痛。」
翠瑩微笑一抹,輕拍我膊頭。
「你肯原諒我醫術未夠好?」
我細聲嗌,眼底水光一閃。
「冇完美醫術,有心先至叫醫生。信民有咩變化你會搵到解法,剩係一句承諾就值得。」
翠瑩咧咧嘴,帶點打趣道。
「咁聽日你陪我睇多次佢反應?」
我捉實佢一隻手,一種莫名依賴從指尖傳開去。
「一定陪。你呢個醫生,永遠唔會一個人面對愧疚。」
翠瑩點頭,暖到有啲誇張。
夜再黑,再冷,日誌入面多咗一行:「今晚又自責,但人性未死。」
—
醫生係唔係永遠都要承受「進化」背後嗰種靈魂之苦?我唔知,但我知,只要仲肯自問對得住良心,夜有幾長都可以捱過。
...
夜晚嘅空氣又濕又重,手術房內只剩啲機械通風聲,帶幾分人工冷香。我攬住手術日誌坐喺獨立監察區,平板上畫住黃信民醒咗之後嘅各種冷淡短答,AI分析一排紅字:「情感表達異常抑制」。雨水由天井石屎頂滴落玻璃,砰砰腳步聲來自遠處急步。
我將手背靠落額頭,眼揩下汗水,望住數據愈睇愈唔順眼。指尖無意識係日誌邊緣碌嚟碌去,想搵返啲脈搏,但明明手上乜都冇。林翠瑩啱啱替信民再做完多一組情緒與記憶刺激,返嚟遞咗杯黑咖啡比我,句句說話都帶住嗰種守夜人之溫柔。
「食咗啲甜品未?」翠瑩側身倚喺櫃邊,雙眼望穿數據表。
我撼撼頭冇作聲,只係向後稍微拗直條脊。咁多夜冇乜胃口,醫完人自己反而覺得空。
「今晚AI分析話得個身殼冇咗啲心頭肉,啲骨頭都冷咗一截。」我自言自語,聲線拖長咗,盯實手術屏幕,心思飛走咗一半。
「副作用已經記錄上晒,心理報告都要入去會議報告。你以為,點樣先叫做冇錯過?」翠瑩搖下玻璃杯,淡淡地笑一笑。
我抬頭望住佢,室內燈反射佢髮絲啲冷色,但面上輪廓卻比白晝更柔軟。
「林顧問,如果層層批文都通過得咁完美,點解我個病人覺得自己變殭屍?」我語氣壓得低低地,有啲洩氣,「醫生應該穩陣,但我做完都未安心。」
「你肯自省,填得住人性溝壑,AI數據唔會心痛,但你會。」翠瑩咁講,輕拍我膊頭,留低溫度又收埋手。
我望住佢嘅手指離開,心內冇底,剛想問多口,電梯一響,白光照得人刺眼。李蘇菲着裝一絲不苟,踏住高踭鞋冷冷咁企入監察區。她一邊拎住平板一邊對住我地點頭。
「過嚟。上層同步會議要即時答覆。」蘇菲推開外層玻璃門,叫我同翠瑩入會議小室。她聲音理智到冰,唔俾你多諗。
我挽好褸袖,跟住翠瑩行入會議間。房間灰白圓弧牆,掛住幾幅冷色分析圖,數據像雪花噴洒屏幕。李蘇菲鎮定坐正,手機與平板一齊,整個人冇半分感情流露。
「黃信民案點交代?」蘇菲話音未完,咁直咁利,投影即時拉大病例。「AI風險評估副作用標示偏高。你地要再分析數據底線,三小時內交埋心理總結。」
我半帶喘息應咗一聲,腦入面突然塞塞實。
「組織需有捨有得,進化路最緊要指標係成效,不是每個實驗都可以零損耗。」蘇菲語音如一把細齒手術刀,割住所有僥倖。
我唔敢望林翠瑩,抬頭硬頂:「病人有血有肉,變成冷感就算成功咩?如果每個副作用都變成冷冰冰數據,我哋唔配叫醫生。」
林翠瑩頭都未抬,只用最慢語速提出:「我建議即時暫停新一輪同類實驗,直到有更完善逆轉方案,唔可以為啲快速成績犧牲住人性。」
李蘇菲皺咗一吓眉,平板畫面一閃,醫學倫理、病人個案同法律條文輪流走過。「所有新型治療本來有風險。副作用率喺可控範圍,最高層只問:能救幾多命,其餘先考慮。」
「咁係咪代表人性副作用可以唔使管?」我低低咁問,聲音係房內撞到冷牆回彈。
「技術本來就唔會愛。醫生要負責搵平衡,但組織目標都唔係只靠溫情去換命。」蘇菲語調維持不變,甚至連一絲波動都唔見。
「可控範圍永遠有界。副作用無得預測,佢哋身邊人以後會唔會痛苦?身邊病人唔止生存數字,仲有家人好痛過死人。」林翠瑩終於撬開冷淡界線,一雙眼直插對方。
「林顧問你應該清楚,所有批核都合規,任何懷疑都可以上報最高段落。但而家,數據話明風險低於全球平均成本三成,你有冇更好方案?」蘇菲語速加快,聲音進一步縮緊。
「我問緊你,醫生唔止睇指數,更要自問有冇盡力。」翠瑩慢慢拉出每個字,連我聽咗都覺得背脊發涼。
「進化唔一定代表捨棄人性,但如果拎唔到政治同醫學平衡,最尾都淪為黑市工具。」我話語下壓,講完後背部卻覺得多一層寒意。
房間氣壓壓低,每個人呼吸都緊咗。投影機發出微微鳴聲,一串監控數據緩緩滾動,像命運流水帳。
蘇菲抬眼睛,四周環顧。
「全球有成萬個病人排緊隊等機械義體,冇一條線可以完美收尾。你地問良心,我就問效率。今日一個信民,明日就有十萬人要選擇捨棄咩。」
我望著自己手指頭疤痕,覺得舊日救命手術從未如此無助。「咁你會唔會有日覺得自己已經唔再係醫生?」
「你地以為爭論係醫術問題,其實係全球生存抉擇。」蘇菲語音冷峻,「捨有捨得,進化一定犧牲。否則,做唔到組織喺最前線。」
林翠瑩深吸一口氣,半句唔讓。
「但開これ個先例,每一個副作用患者就係人性墳場新一名。」
「你地講足咁多,能唔能俾我哋臨床團隊自主審批暫緩?唔好仲將所有人心化做價格條數。」我打住個膽大聲講,背肌微顫,心跳未停。
蘇菲將平板闔起,語調硬咗一截。「臨床團隊提出暫緩申請我會記錄,但最高層有佢地考量。今晚數據會同步進入監管系統,未來一切由醫術結果話事。問你地自己,最終肯唔肯承擔咁大負重。」
空氣凝結。林翠瑩垂下眼簾,雙手緊握成拳。會議室燈光照在彼此臉上,影子細長又扭曲。
我再望一眼屏幕上不斷閃出的病例,
「今日只係一個開始,明日只會有更多人問,咩叫付出代價。」
李蘇菲唔再多言,站起身子,白褂掩過細瘦身影,背影消失於自動關闔門外。冷風吹過房間角落,只剩下我同林翠瑩對望。
「你講得啱,醫生最大責任,係對住自己良心。」翠瑩低聲說話,指尖微寒。
我心跳慢慢回復,內心卻愈發覺得冷。
「每次『進化』,都要補多一條人性債。唉,醫生,邊得完美答案呢?」
夜燈由白轉藍,遠方城市雨聲入屋,拉長咗一切唔願結束嘅迷茫。我翻開日誌,寫低今日最後一句。
「進化路,最痛唔止身體,係人心一點一滴俾世界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