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走廊只剩稀稀拉拉啲冷光,醫生辦公室更靜得可疑。日誌同病例已經堆積成山,每頁都閃住汗水同藥水嘅氣味。呢晚,我就攬實份平板,翻查舊手術紀錄想搵返啲漏咗嘅案。啲人話深夜醫生最易走火入魔,因為四圍太靜,啲陰影會自動生根。

翻咗幾十頁病例,我搵到一個熟悉又陌生嘅名字——「柯葉」——檔案上寫住:曾醫學院首席、義體同步手術權威、現為組織三級候補。嗰行字打落嚟,好似冇乜感情,但我記得學生時代傳奇,嗰啲瘦高身材自信走出診室、一次換三個器官無失手。今時今日,如果唔係出咗事,點會係「候補」。

我細心睇落去,病例厚厚幾層,全是無窮盡嘅極限改造手術。每單case,手法都古怪創新,義體同原生組織錯配,連政府醫療系統都唔敢批。最離譜一次,佢為咗急救一個半死重傷傭兵,將人體五條神經線換晒成奈米纖維網,單單數據就嚇人。報告最後一句只寫住「結果不明」。

文件附件仲有一段黑白錄像。我望住螢幕見柯葉穿件甩色白褂,雙眼通紅,身邊藥瓶瀰漫。當時房內只有佢自己同幾支安眠藥,一邊抄寫手術方案、一邊吞下膠囊,動作純機械。連手都未震,藥都如飲水咁落。

當晚空氣涼冰冰,遠處有電動推床成日劃過油地板。咁點解佢一個天才,會墮落到連自己都冇晒底線?我撳停錄像,細細力拍落桌邊,腦入面全部都係學生時代嗰啲神話同失落。





然後,我忽然諗起。

「呢啲咁極限手術,冇可能組織一早唔知。咩原因要將佢隱藏?」我心情似魚缸下咗塊生鐵,一直沉落底。

打開柯葉最近一單病例,電腦記錄寫住:「自選臨床測試,自行調配副作用壓制藥物,每夜進入人工寧靜狀態。」啫係連請求都唔批,柯葉自己一日幾十粒鎮定劑,靠藥物冷靜得好似植物。病例備註有行細細字。

「患者狀態危殆,情感隔絕明顯,建議暫停手術半年。」但據內部流傳,仍然有人暗中將高危案交畀佢打底。

我喺辦公區等咗好耐,希望有人入嚟問我點解仲未返宿舍,其實自己就等一個機會,可以見柯葉真人。凌晨兩點幾,走廊響咗幾下老舊推門聲,一個高大而乾瘦人影拖住沉重步伐捽牆經過。佢臉色蒼白,黑眼圈深到成個掘井咁,輪廓尖削,連個腮骨都似刀割出嚟。





我即刻識破,呢個就係柯葉。

佢未講嘢,身上藥味同消毒酒精味已經傳到遠,手指甲內留住細粒白粉藥末。佢步伐慢,不似一般醫生咁俐落,雙眼望實地磚,一步步計算緊人生。見我望緊佢,佢抬下頭,竟然咧嘴笑咗吓,色彩敗退得好誇張。

冇對話之前,成個宇宙仿如只有心跳聲。走廊邊啲燈慢慢攪動,拉成條長長影子,永遠都黏住柯葉腳後根。我忽然明白咩叫堅持底線太耐,人會慢慢自我封印。組織冇明講放棄佢,但將啲極端手術投埋個人身上,醫生只會由「人」變成「工具」,再由「工具」沉入「墮落」。

我心裡好亂,一半怕激親佢,一半又想打破不安。「咁大夜唔返屋企,醫生喺醫生身上只會愈行愈遠。」我壓低身形揑緊個皮椅椅背,頭埋低望柯葉通過一扇又一扇自動門,無聲穿過白色地板,時間凍結成一格格。

唯一唔變係佢手入面有幾粒細藥丸,嗰啲藥一一順手掃入口,仿佛唔想醒過嚟。白光拉住佢面頰細紋,冇一絲微笑。藥下咽完之後,佢冇即刻走,反而企喺門邊好耐,試圖望穿窗外黑夜。





預料唔到,咁一刻,我忍唔住想走埋去。每個醫生成日覺得自己好堅強,救人多過天。但當你試過輸俾自己,啫係知咩叫做人性最大衰落。柯葉用藥物壓住感覺,我用病例記住疤痕,大家都係累。

隔離診室牆有啲裂痕,值班護士早已瞓低散掉。唯有遠處監控器吱下響,室內反射我一半浮誇剪影。

世人話醫學無國界,實情係界一早畫喺人心最暗角。

我見到柯葉坐低牆邊,眼神一格格散開,玻璃瓶冇聲滾到腳邊。他翻開一疊舊病人口罩,細細件啃住,好似咬緊最後一舊人性。白褂皺晒,藥盒邊有密密麻麻急救對照資料,另外印有自己手寫字:「手術不應只剩殘餘機能,醫者煉獄中唯一救贖。」

交錯空氣中流轉住苦澀藥氣同冷得骨頭痛的夜。我意會到,今日嘅柯葉,唔止係為手術極限而活,佢成個人成為組織用完即棄嘅工具,反過來將藥物當鎖匙,鎖實所有恐懼同自我懷疑。最終,王者落入墮落深淵。

我捉實病例,長呼一口氣。枱面病例堆到亂成灘,連啲最舊筆記都壓唔住醫生之間互相吞噬嘅壓力。我望住柯葉側面,思緒四散:「可能我自己若干年後,都會黐實心理藥過日。」

夜風沿著空調縫隙微微劃過走廊,呼吸聲、腳步聲、心跳聲、電腦小風扇聲、偶爾遠處落雨低語——一齊組成一節人性崩潰協奏曲。

我望住病歷表單上面「極限醫者」四個字,然後又翻多幾頁,發現柯葉最近自我總結——筆跡凌亂:「醫生玩火太久,總有一日燒壞咗底線。極限手術,無限自責。藥物唔止救命,有時係令你感覺唔到自己死咗冇。」





每當失眠,有陣夜風都會由窗隙溜入,大廳燈光倒映窗外城市輪廓,高樓同貧民窟各自黑成一片。成日以為自己決定人命結局,但其實命運先至係最大醫生,點醫都唔會完美。

凌晨三點,柯葉攤開咗身,一度打咗幾個冷震。本來以為佢會唔忍同我傾計,但我未開聲佢已經回頭,用極低沙啞聲咬咗一句:「你都見過我底線未?」

我嗌咀未諗定用咩語氣回應,內心其實比手術檯上第一次失手更亂。呢晚,墮落醫者變成我面前一面鏡,每個醫生最終都要問。

「你點面對自己失控?」

.....

「你細個時有冇諗過,醫生做到最尾會係咩樣?」
柯葉坐咗喺實驗室牆邊啲破爛膠櫈,點住支煙,煙頭紅得好危險咁黐住指頭。整個空氣都帶濃烈藥水混住煙絲味,仲滲埋少少藥品微苦。我行過去,搬開桌上一堆電子病例,一句聲都冇出,即管靠牆慢慢坐低。

「有諗過呀。」




我話時手揸實支咖啡,雙腳交叉伸直,望實柯葉對眼。佢面形削瘦晒,鬢邊多左幾條白髮,皮膚下陷得交叉紋路都睇得清。「嗰陣淨係想著件白褸,好似電視劇醫生咁—有型、救人、世人敬重。」

柯葉聽完,淡淡一笑,一邊彈咗啲煙灰落地,一邊揚吓下巴。「係吖,我細個都崇拜過,幻想自己有日做院長,日日翻晒大場面…結果到咗而家,畀啲咩糾纏住,邊度仲有咩夢想?」

我忍唔住細望佢一眼,見到佢手背啲青筋突哂,三四個針孔黏住止血膠紙,手指燒煙都震下震下。「你依家又咁講?你都係好幾個小組主管,組織幾多人望住你條路行。」

「你睇得我太高啦。」
柯葉用力吸一啖煙,煙霧纏上額頭,輪廓好似越滲越散。「講現實啦,組織前幾年搵我幫手升級藥物庫,話齋要醫好深層神經損毀但唔計副作用。我玩得大,推新藥快,患者成批好返,但死咗又有幾多個…唉…數唔清。」

我一時無言,以前見到佢帶隊做極限搶救,班人都讚佢有種無膽唔做、無事唔怕嘅狠氣。依家拆開來睇,原來係用命同是非去填。

「你知唔知,有時半夜瞓唔著,就會數返自己手上死咗幾多個。」
柯葉語氣忽然遠咗一截,表情帶點吃力,似乎好耐冇同人講過罪惡。「最慘嗰啲…一開始你會覺得冇得揀,醫學前線就係不斷消耗。但用多咗權力、批多兩支新藥,自然少咗病人返嚟『多謝你』,多左十倍家屬投訴同投訴下落無回。」

「咁點解唔肯慢一慢?你其實冇人逼你狂開新藥方。」




我問完自己都覺得天真,只係唔想就咁放過。

「因為所有人一齊壓你。」
佢彎低頭,煙灰跌落褲腳未理,繼續講:「組織高層話上面下命令,一年要推十組新療效,出唔到數據就等於廢柴;下頭啲後生仔又個個盲搶風頭,冇一個想做慢板。你做咩?唔跟就被淘汰,跟咗就係賭命。」

「你始終識得自省,有時我都好羨慕你冇畀壓力吞噬晒。」
我語調放軟啲,踢踢腳邊藥箱蓋,一陣空洞金屬聲響喺房內跳返嚟跳返去。

「你講笑啦,啲自省其實淨係剩低夜晚飲到半醉先肯瞓。有一次自己明明唔忍心落手,最後都拍板打去試新型快效鎮痛,點知三個病人全腎衰竭,冇三日已經走清光。」
柯葉講到呢度,整個人突然塌咗一格,啲情緒沉重得似灌入濕鹽咁壓住神經。「有幾晚我訓唔到,成日夢見自己企喺亂葬崗頂,地下一堆名牌係死咗啲病人…每一個都伸出指頭責我。」

我伸手將煙盒搶過嚟,順勢拍咗下佢膊頭,「如果你唔想再玩命,唔洗俾高層話事。其實開慢啲唔係罪,醫生唔係靠競賽贏出嚟嘅。」

「我點會唔知?但權力一到手,賠咗理想易過轉身。唔係自己想壞,而係生態逼埋一齊變。」
柯葉語帶無奈,拗手指發出啪嗒聲,每粒骨都好似壓住一個故事。





我諗返起初初加入組織時,都好想學柯葉咁俾人捧,但日日見佢管理咁多危險新藥,背後諗必然係咁傷。

「組織唔止攞你技術用,連你自己都攞晒。」
我頂住氣打咗句,想試下佢會唔會否認。

佢忽然點頭:「仲要係唔覺,有啲係好事——發明咗幾款新腦干修復劑,救返曬中風阿婆。但失控嗰啲,多到你慢咗半步已經唔敢睇自己做咗啲咩。」

窗外天色開始灰暗,霓虹反映落玻璃門上,紅光拖住柯葉啲面紋,令佢個輪廓浮出陰影。

「你近排仲落唔落藥?」
我講時大家已經知答案,但要逼自己聽個痛快。

佢苦笑。
「成癮咗,身唔由己。最辛苦係自己都知藥物危險,不過組織肯有條生路,你一唔依賴啲『醫者尊嚴』,就當你係黑箱主腦咁差遣。邊個醫生唔想救多啲人?但到咗咁,就淨係信手入藥房攞一次又一次。」

「試過想戒未?」
我靠近啲,聲音低咗色度。

「試過呀,失眠、做噩夢、嘔晒膽汁。有次清醒咗幾日,啲下層新生推開我,話我遲鈍咗,舊病人又唔再搵我。間房只得自己數粒粒藥,成盒成盒食,諗住藥物都係唯一戰友。」
柯葉愈講身愈矮,隻眼好似濕咗,但唔願流眼淚。

「你唔驚一日真係堅持唔到?」
我輕聲問,心底微微結痂,「如果有一日可以攬返你走,你肯唔肯走?」

「你肯拉我就肯啦。」
佢望實我,眼底閃出一絲似有還無嘅希望。

我心感戚戚然,將身子傾前少少,好認真咁講:「聽我一句,權力會食人,但如果你今次願意退後一步,有人守住,你就會記得最初嗰份選擇。」

「你囉,宇霆,成日唔肯俾組織規矩困死。」
柯葉有啲羨慕地笑,額前細汗滲進皺紋,「我覺得你啲底線保護得好緊,我——到頭來,其實好想學返你咁掘地三尺都唔賣良心。」

「真心分兩種,有時你覺得已經冇得還,但如果願意認錯,隨時都可以做番人。」
我緩緩咁拍佢背,感覺塵埃都因為我哋一句說話而靜止幾秒。

「咁今日你陪我淨係飲水,唔好落藥,得唔得?」
我輕聲講。

佢笑咗,雖然勉強,但手指真係攬住我遞過去嘅水杯,第一口飲落去就嗆咗聲,繼而鬆咗口氣。
「有你陪我,今晚算走出監獄一陣。」

「你走過再多黑路都得翻頭,最緊要醒得切。」
我支手搭住佢膊頭兩人咁坐一排,醫生個樣都唔再威威,但有種久違兄弟情感重返。

「宇霆,我想如果有排再頂唔住,你記住今晚兩杯水。」
佢認真地望實我。

「一定記得。」
我拍吓自己心口,用盡力答佢,語氣唔再遮掩。

夜深實驗室只餘我哋兩個人影,煙灰、藥罐同叮叮噹噹機器聲混住,天地間只聞到一種叫救贖嘅苦味。

「你今晚都冇睇得我幾多眼啦。」
柯葉咬住下唇,聲音虛浮,睇落有啲唔耐煩咁講。我啱啱將保溫壺啲藥水倒落杯,個鼻忽然嗅到啲怪怪嘅化學味。

我郁吓頭,睇實佢個樣,發現佢唔止擒晚咁攰,成個人好似醃過一晚,臉色黃黃蒼蒼,雙眼內圈浮起一圈深啡色。

「你搞掂晒未呀?點解啲紙巾寫咁亂?」
我問住佢,同時手眼兼備幫佢執好啲掛機電線位,見到佢臂彎又多咗新針孔。

「醫生都鍾意玩命啦——」
佢勉強笑咗一吓,啱啱想拎起枱角個藥瓶咬蕊,但手指震咁凸,仲唔小心打翻咗。

我即刻伸手拍住佢手背,但動作比想像慢咗一拍,藥瓶花咗聲滾到地下。我見到瓶身黏住啲殘粉,估都估到唔係正規藥。

「你幾時開始咁激進?」
我低聲問,怕嚇親佢,但又唔想太狠。

「冇幾耐……最初只係想頂住通宵搶救。」
佢舌頭細細咁打圈,講嘢時氣啲都唔穩。「點知,日日夜夜越撐越難落車……上個月開始靠咗兩粒就好似夠,但今排三粒四粒都攰過打仗。」

我一刻望得呆晒,見到佢額頭爬滿冷汗,頸筋時焗時緊。實驗室燈光照軟晒啲黑眼袋,場面似積咗層無形霧氣。

「你幾時打咗落去?」
我輕托起佢手臂,指頭尋落去,摸到一個半乾未乾嘅針眼位,條血管邊有一粒結咗膠,舊布包住咁污糟。

「啱啱兩個鐘……本身淨係想搞多個數據,攰極都想試下新神經藥……」
佢聲音愈來愈細,臉色唔尋常咁青。突然間,佢望咗我一眼——好深,裡面藏咗啲唔捨得出聲唔落地嘅脆弱,「宇霆……你唔好學我,唔好比權力拖死自己。」

我心口突然緊咗,背肌彈哂起,汗水即刻滲出頸背。佢句句話,好似用力咬穿咗淚腺。

「你唔使諗咁多住,依家最緊要救返條命先!」
我大聲嗌咗出嚟,趕緊攞咗急救箱,雙手俾緊張壓住震——膠手套戴得曲曲直直,膠帶黐埋指縫。

「額頭好熱,心跳咁亂——」
柯葉閉咗眼,牙關震,嘴角有些小白沫泛起。我左手按住佢人中,右手拉實急救機插線,实力壓斷佢半張血泡膠枕頭。

實驗室仲響咁悶焗,機械冷氣出風口傳來「嗡」一聲低音,呼吸感變得好亂。我手指大力插住脈搏測試,數據一跳一跳亂哂碼,心率飄上百三。

「柯葉,聽我講,眼望住我!」
我拍咗下佢肩膊,使勁將佢上半身托高,見到佢膚色剛剛泛起灰藍。

「唔……唔想死……」
佢啜住氣,講得斷斷續續,口唇已經乾裂,我用紗布小心咁抹去嘴角,手背一直搽到對方額頭。

「你信我一次!你睇返我!」
我搵好瞳孔照明燈,強行將佢頭轉返黎,見到瞳孔縮細縮到幾乎冇光。

「醫生都變怪獸——記住唔好變我咁——」
佢呢句話好像滲住血咁重,一出聲整個人向外嘔咗一陣,冇咩食落肚,連肚液都吐番出嚟。

我忍唔住跪低喺佢身邊,單手撐住實驗台,另一手用最老土方法開咗B型氧氣、用止抽搐針劑搵埋脈位推細針落去。「你相信自己捱得過,冇人可以搶走你醫者身份!」

「宇霆……唔好熬過你自己,你比我強唔代表唔會被世界食死。」
柯葉嘴唇微微動下,額頭汗滑到企唔穩。

「講多無謂,醫生有責任一齊死守最尾一口氣。」
我講到粗聲粗氣,眼睛根本唔敢閤埋。

每一秒都成個光年咁長,我撳時計,見住心率由一百五慢慢跌返一百二,然後漸漸穩啲。耳邊啲急救機械發出節奏緩慢嗶嗶聲,空氣中只剩死寂。

「我唔知救唔救得…但你啲話我一定記住!」
我低埋頭,近乎對住神祈禱,手指壓緊佢脈搏,濕哂。

「救得返我都唔再落藥——你教我今日點醒。」
柯葉呼吸慢慢開始順返,胸口起伏唔再咁急,眼睫微微顫下,講出一半唔講得完。「我未死住,你……記得唔好再行我條路。千祈唔好為數據賣咗自己條命。」

實驗台光映住佢半暗半明個樣,室內每一粒塵都因高亮探燈彈射出灰白閃痕。我望住呢個曾經叱吒一方嘅前輩,此刻浮出嘅只係無限疲憊與痛悔。

我幫佢調節氧氣罩,拉高被角,眼尾望落牆角,舊啲急救證書同白衣勳章冇一絲光。

「今次真係畀你嚇親,我都冇諗過會咁啦!」
我自嘲咁吐咗一聲,壓低聲拉返自己出情感漩渦。

「我以前睇你,仲以為你天生冇軟弱。」
柯葉呢句講完又咳出兩聲,眼底卻帶點安慰。「今次證明咗,大家都係人,醫生都會跌倒。你要記得自己始終都係咁守住一條底線。」

「條底線我而家感覺好殘。」
我苦笑,頭皮好似俾人拆緊咁痛,但個心比以前更靜。

「殘都要頂。」
柯葉閉埋眼,呢下唔再掙扎。「日後你見人行埋死胡同,記住拉一拉,冇藥咁害怕人有心冇得救。」

我將手覆實佢額角,冷汗混住自己體溫,所有科學思維都搓成一團愁緒。窗外突然落起大雨,滴滴答答似乎揮之不去,呢個夜晚,實驗室剩低我同佢,還有一層嘗過墮落、終於落淚嘅醫者靈魂。

嗰一刻,我心入面記低一句。

「唔係救人先叫成功,而係臨崩潰前仲信得番自己。」

救得返你,唔淨止沽名釣譽;救唔返,都會信住醫者唔止靠技術,仲有願意悔過嘅心。

.....

「宇霆,我今晚想借你啲膽同清醒行多一次死線。」
柯葉聲音沙響,聽得出比前幾日更穩重,但又暗藏一絲決絕。我企喺會議室門邊,見到佢穿回白大褸,人樣似乎光鮮番,但眉頭壓住一道淡紫色影,真情藏喺一層陰影下。

「咩意思?你又唔係新醫生,乜要我拎膽畀你?」
我開咗句半玩笑,手指揸住暖水杯,同時側頭飛快掃一眼房內三五個年輕醫生聚成細圈,低聲竊語。

「唔係笑,我真係認真。」
佢冷靜地返句,雙手交疊壓在會議桌側,一剎那仲俾我見到手背保存住幾點新疤痕。「今日我同你一齊走入大會議廳,打算公開爆左組織一啲嘢。唔係為救自己,而係想提醒後生醫生,條底線其實仲存在。」

「你確定?公開爆料,佢哋未必真會保你,甚至會反咬你一啖…」
我忍唔住皺埋眉,語音拖慢幾拍,內心已經泛起濃濃擔心。視線望過佢左胸口醫生證名牌,條頸筋因戒藥抽搐而鼓起。

「保唔保已經唔重要。有啲私底下啲調查紀錄、投訴覆核信,我影低晒,依家帶fb去主席台。我唔做,恐怕又有幾個新人要行死胡同。」
佢低下頭,拉一拉白褸袖口,呼吸有一下壓得特別深,類似訓練自己臨崩潰都要頂住嘅味道。牆邊電視屏幕閃燈,熒幕上仲見到「人體進化年度總結」五個大字。

「你預咗隔籬啲高層會咩反應?」
我睇住外面企咗身形削瘦嘅李蘇菲同Marco,各自一臉冷感地神交隔空。

「我唔理,今日唔係揾正義得唔得正義咁簡單。最緊要有人肯聽。離開組織唔難,難係有人願意承認錯誤仲企得翻起身。」
佢講得慢但重,眼神帶住幾絲幾乎熱淚嘅決意。

「柯葉,你唔怕以前啲部下會覺得你係叛徒?」
我壓住聲,舌頭死壓喉底,講完自己都覺得艱辛。右手無意識搓緊會議廳門框有兩塊剝落木皮。

「你信有真英雄?其實我唔係,純粹做番人啫。」
佢咀角微微畀笑意拉高,但目光中實在放低咗以往所有自大同驕氣。「人一世做錯嘢正常,敢講出嚟,啲後生至少唔會盲目仿效。」

「咁你計劃點開始?」
我忍唔住,想知佢出咩招。對面幾個後生醫生將平板一字排開,數據、病例、損傷統計,全部無聲地記錄。

「我攞嘅證據都係半公開數據,唔單止係私人病例,仲有審核員投訴信副本。再加埋一啲我自己夜班錄音——組織上級點樣要求『先進技術優先推廣』,即使知有副作用一樣照批。」
佢一邊講一邊打開背包,抽出一疊疊A4,封面用紅線綁起,中間仲有細碎便利貼註腳。

「你放件褸落我度。我幫你頂個一分鐘—真係出事,有我遮幾秒。」
我遞過手,故作輕鬆,但是掌心已經出哂汗。「但我問個問題:你會唔會後悔?要聲討過往同袒護過自己人?」

「後悔一定有,但唔講更加愧疚。」
佢同我四目相交,雙眼閃一閃,好似傾訴出十年夜班醫生嘅忍耐。「我用咗三年權力同安慰自己,今日畀我有資格犧牲,都應該劃個句號。」

「咁我就同你一齊陪入。」
我輕聲應落,將醫生牌一拉,就半靠住佢膊頭。「呢場仗係人打,不是鬼影打。你敢,我即使唔夠膽都要陪吓你做咗。」

「謝。」
佢低頭,聲音擦過我耳邊,帶住難得輕。白色會議廳自動門一打,兩側建議及通報橙燈亮起。

「各位,開會啦。」
李蘇菲條聲一如以往冷硬,見到房外有人群聚集就抬頭掃一眼,然後示意聚眾嘅醫生依次進入。

「我哋埋位。」
柯葉右手緊撳病例檔案袋,左手拉住我一齊行入。腳踩落地板發出幾聲悶響,玻璃反照出自己頭髮蒙上一層未乾雨氣。

「今日主題係新型人體改造技術風險評估。」
蘇菲講完,目光掃咗一圈,見到柯葉持文件而入,眉角輕微起伏。「有冇自願醫生發言?」

「我有。」
柯葉清楚出聲,步大咁行到台前。台下十幾對眼睛唔同反應,有人驚,有人扁緊嘴,有人側頭低語。

「我係柯葉,係組織新藥及神經方案前主管。」
佢語氣唔再有昔日領導氣勢,但字唸得慢又重,指尖捉住紙頁連半點汗珠都滲咗出嚟。「今日我要承認,呢幾年推動極限療效,為咗數據同升職,睇漏副作用,容忍咗好幾單病人損傷甚至崩潰。」

全廳一時冇聲,空氣凝結到只剩氣流機發出低抖。

「以往我以為再苦啲都值得,為組織搵到新醫療路。但後來親眼見到朋友、同事甚至自己,都畀呢個機制壓到咳血。」
佢逐句逐字吐,聲線愈拉愈沉。手中案件報告頁面微微顫,不少台下後生醫生已經放低手機,神情茫然。

「公開坦白之前未足夠,今日我想用過來人身份警世,請組織必須重新檢討新型人體改造安全底線。」
佢一個慢動作推紙疊上主席台,現場燈光下紅色文字「長期副作用調查」格外刺眼。

有人輕聲嗌:「你講真啲啦,咩時候批嗰啲唔正藥劑?」
台下有新舊同事交頭接耳,質疑聲開始湧起。

「我唔否認,我都參與過,但以後必須要俾自己留一條命面對錯誤—每個決定都要記緊,醫生唔可以放棄人性做賭注。」
佢句句話似係自剖心跡,額頭細汗順線滴落,背肌成條線拉直。

「現場每位醫生願意,請一齊檢討下組織機制。」
柯葉呢句講完,眼底盡是釋懷又悔疚嘅餘光。台下五六位後生醫生開始交頭接耳,三個人細聲講:「平時都睇唔到呢啲內部抗議,原來真係有人仲有底線。」

「你唔怕被記錄?組織會追究過往所有番話。」
我小聲問,手緊貼佢後背,比條命更焦灼。

「驚過,但冇得避。最少今日肯認,我做番一日完整醫生。」
佢聲音愈發輕,語調卻異常堅決,仿彿拋下所有雜念。

全場沉默幾秒,主席台上批文、病例、投訴信疊埋成小山。會議廳頂燈慢慢調暗,一列高層遠遠點頭,技術副主管竟主動拎起文件細閱。李蘇菲冇表情,只發個訊號,「有意見記錄會交管理層調查。如果事實屬實,將徹查調整方案。」

「多謝你。」
我低聲講,眼神忍唔住酸返一陣。「你今日企得出嚟,我會記住一世。」

「唔係做英雄,係認返錯,肯揹住成身傷走多步。」
柯葉轉頭望實我,落得口氣甘,不再恐懼。

廳燈光愈暗,玻璃印出每張面目,有人迷惑、有人覺醒、有人打定輸數。年輕醫生細聲:「將來唔可以咁樣呃人,數據背後係人。」

我站在柯葉隔籬,心入面百感交雜,感受到一個醫者用盡勇氣曝露傷口,為底線換回另一班新世代醫生番少少反思空間。

會議廳外雨水滴滴答答,今晚有人以自爆同撕裂換來希望。房內空氣曾經壓得人透唔過氣,但此刻多咗絲温度。

「柯葉,雖然你走咗一段黑路,但肯願意自首,已經比世上九成醫生偉大。」
我柔聲講,手擰實佢肩膊。

「多謝你,相信我未死晒心。」
佢微笑,係呢一刻,傷痕係光裏閃過:有悔、但無遺。

....

「你仲信人可以救得返人心咩?」
柯葉喺會議廳人潮一散嗰刻行埋嚟,聲音帶啲唔肯輕放嘅顫動。我企咗喺明暗交錯嘅燈光下,現場只剩零落幾個後生醫生搵位坐定寫筆記,木椅腳磨住地磚,似踩得實人生決心咁。

「柯葉,今晚你咁爆法,算唔算當住全世界搵番自己?」
我半笑半認真咁回應,腳趾在地面不由自主踢咗兩下,想攞返啲溫度填滿啲空。

「喊得多過癮,輸起上嚟反而鬆。」
佢扯高白褸領口遮吓紅咗眼,舉埋手心重重拍咗下我膊頭。佢身上藥水、煙味混住一絲淡淡消毒水香,成個人唔再似以前咁難靠近。「我都望住你先有力頂埋最後一哋數據,其實好怕冇人認;你話得啱,有時出聲吶喊就當醫返自己條傷口。」

「其實我最想問,你有咩時候真係覺得醫生淨係黐得住條肉體?」
我舉咗舉暖水杯兜口飲,杯邊反光見到自己雙眼有啲紅。「如果救人心咁容易,點會有咁多人寧願認衰咗。」

「你睇下啱啱嗰班後生。」
柯葉捉住我前臂,拉我行去窗邊搖一搖。「佢哋係有被嚇親,但都安靜坐低。你信唔信,最記得反省係咩時候?多數都係睇住前人肯崩潰,肯喊出來先想跟住問心。」

「可能要到痛極先知骨肉分離咩感覺。」
我輕輕拍返佢隻手,「今晚你做咗勇者,明日之後,醫生界條底線講唔定冇人敢再試探。」

「英雄啦?唔好噏啦。」
佢苦笑攤開雙手,肩膊唔經意縮咗下。「我頂多係輸咗面子,撿返條命順手拆多幾籬鐵絲網俾新仔行闖。同你講,未有你教我撐落去,今晚都唔夠膽斷尾。」

「你敢爆,我更要記住自己初心。」
我靠厚玻璃望出去,一層層夜色燈影下,反射自己件皺白衫,連痰印都未洗甩。「你問我信唔信救得人心?以前覺得可以,做耐咗,仲只求唔好為咗數據劈走人性部分。」

「有負擔先係醫生。」
柯葉低聲講,語音沙啞得差啲就冇氣。「我以前以為醫術就係鋒利工具,冇技術就死得難睇。但依家知,原來願意愧疚多過希望出名,先係人唔會輸嘅本事。」

「愧疚都叫本事?」
我反問,左手揪住臨床手冊,咬實牙關,聲音有微微震。「我覺得有時痛到唔識分醫咗邊度,補漏嘅時候救得最多其實只係自己嘅驚。」

「宇霆,你試過夜晚睇住啲殘缺人仔仲有心跳,流啲唔知屬於自己定屬於病人嘅冷汗未?」
柯葉定定望住我,嘴角忍唔住拉起少少。「嗰刻我真心驚,但都係睇見隔離有人陪自己一齊唸咗句對唔住。」

「今晚我哋兩個都算病人啦。」
我笑住拍咗拍佢膊頭,心底其實好怕話出口後日會不會都唔敢睇自己。「你爆完料,你有冇覺得精神啲?唔怕自己再行錯路?」

「未必精神,但人清醒咗。」
柯葉輕撫自己胸口,手背一陣顫。「壞事做夠,原來講出嚟唔算勇氣,係最後保住返自己條命線咁解。你而家叫我再自己飲藥都梗係唔制,最少要有個人證明我未死晒。」

「你學識相信人,不如再信返醫生。」
我提議,語氣柔和,一邊慢慢行返去空咗啲嘅主會議區。「我都想證明唔止肉體先叫救,今晚你已經做到。」

「你就當幫我校正座標啦。」
柯葉講完拖椅坐下,雙眼含水光喺燈下閃。「我而家唯一希望——等你呢類人唔好太快累壞晒,有朝一日,可以開一間冇高層迫數字、只得人陪人醫心嘅診所。」

「你唔好再諗啲太圓滿嘅世界啦,咁樣唔夠癲都同香港唔襯。」
我扮輕鬆,用手托住下巴,望著對方終於肯打出一抹單純。「你行得返嚟,重生咗。人心未死,咁,醫學可以有救。」

「你今晚講嘢點解咁有哲學?」
佢學住少少年輕人語氣,「即係人唔識痛唔知返,醫字真係要寫明愧疚先成章?」

「呢年頭我都唔日諗下哲理唔識捱啦。」
我長嘆一口氣,一句話掩過啲鬱結。「柯葉,多謝你今晚做咗榜樣,真正醫返最深啲傷口。」

「多得你,未攬埋我一舊泥咁沉底囉。」
柯葉低咗頭,微笑淡淡,但手指緊緊摳住身上舊褸角。

「咁夜啦,我哋出去行個圈,等新世代齋坐唸緊風險,我地退休醫生就俾自己半個晚上呼吸少少舊香港人情味。」
我好自然提議,手心汗未乾,但心跳近乎平伏。

佢點咗頭,兩人一齊行過大堂走廊,地板上影出兩道唔太直嘅身影,燈光拖長,像將舊忏悔同新希望交雜編埋。

行到出口時,夜雨打落玻璃,彷彿替班醫生洗走啲未乾淨嘅重擔。我隔住窗望住街角有個新晉醫生同病人微笑講緊話,心入面竟然暖多咗一截。

「柯葉,你信唔信,每個肯自省、會陪人過難關嘅醫生,遲早有機會醫得番自己?」
我轉身細細聲問,語氣係溫柔得近乎脆弱。

「有得諗,有得等。」
佢眼神遠望著城燈逐格熄滅,最後終於拉返個踏實笑。

我明明夾緊冷風,但內心就多咗一點微光:醫生要面對唔止肉體崩壞,同樣係人心黑夜,但只要有人一齊叫痛,一齊認命,一齊再行一次,咪叫重生。

「下次我地飲水唔止戒藥,仲要慶祝有人捱過黑夜未變冷感。」
我用力點頭,印象中自己笑容少咗啲苦。

外面天邊隱約有點晨光冒起,我輕聲喃喃。
「有光就唔會真黑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