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系列]新的無限手術展: 第五個手術:金屬與血肉的界線
夜色壓到科研園區地下走廊嘅天花板幾乎要凹低落塊頭,空氣唔算特別冰冷,但每一步鞋底撞落冷硬瓷磚都好似敲住自己嗰層警覺神經。遠遠實驗棟燈光閃爍,紅綠警號分顆跳轉,成層無塵區外只聽到機械通風「咔、咔」拍打,帶著少少機油味加金屬濕氣。我攬實個舊皮手術箱,左手握住最近一次緊急手術記錄,步伐唔算快,留神各種細碎腳步聲,怕又拉到新麻煩。
胡梓潔喺B棟角落辦工室門口蹲低身,長髮用橡筋圍咗個髻仔,一套組織黑白polo恤鬆垮垮咁卷住腰,面上亮起半塊白光。佢細心用電批擰緊一組義體手指外殼,每一粒微形螺絲都嚴絲合縫,唔見一粒遺漏。對面長枱鋪滿零件同工具,甚至擺咗幾副病人退役舊義體,電線繞成一團亂。
「你都仲未訓?」我刻意慢慢步近,將手術箱擺低鐵櫈旁,一聲輕微「哢」響起,牆角一片影晃動。
胡梓潔冇即刻答,手頭工序唔停,電批「嘟」一聲連住連,套住最後一粒螺絲先抬頭望我,眼神閃過一絲倦意。「你諗住今晚會唔會又有緊急?」佢聲音壓得低,指尖攤直咗幾下,好似怕啱啱嗰滴機油未抹乾。
「今晚啲病人多數攰過我哋,不如你點解仲咁遲開工?」我瞇起雙眼,強裝輕鬆將件白褸投過椅背。「定係新義體設計又要趕數?」
胡梓潔輕輕搖頭,微微皺咗下鼻尖。「並唔係命令問題,我只係…」佢突然停顿,手指掃過長桌一副義體殘件,金屬表面凹凸不平,返映出佢額上淡淡藍光。「有時覺得自己做咗太多複製,一路裝一路拆,唔知仲剩低幾多係人做出嚟嘅嘢。」
「你呢排咁多夜班係咪壓力大咗?」我坐低喺佢對面,雙手撐住膝頭,細細聲問。「定係啲新型批量植入又有bug?」
佢無聲地撓吓頭,低頭望住拇指指腹,「你知唔知,入面啲病人真係唔同咗好多。以前好似改造人就升級一樣,科學建設咩都control到。但最近,咁多個義體用家返嚟組件要復修,唔係爆玻璃肉邊,就係金屬和細胞生噬對不到咀。最核心係——佢哋個個語氣都冷咗,好多病人成日面無表情,講咩都好平靜,好似自己都唔知過緊咩生活。」
「你唔係第一次見到副作用啦?」我低眉嘆氣,指尖輕撫器械箱上面一條舊滑痕。「但你做咗咁耐義體,都係頭一轉會咁困擾?」
胡梓潔慢慢搖頭,頭髮幾絲落咗耳背。「以前會掛住技術難度,日日諗點砌零件噤高效,冇時間理人心。今晚啱啱有個阿婆義指線路鬆脫,佢攤出隻手比我睇時問咗一句——『不如你換走埋我隻心,等我唔好再記得自己係邊個。』我心下一沉,明明義體做得實淨,點解佢地顏色都變得咁灰?」
「因為太好嘅機械,會遮晒痛。」我望落她雙眼底層,見到淡淡一種寂然。「技術做得幾盡都補唔到人既漏洞,有時快過人腦,情感都俾數據蓋埋。」
「點解一開始冇人諗到,改造身體會順手切走埋啲想痛、想嬲同想快樂?」胡梓潔撬吓口罩,眉頭更深。
「我今朝拆咗個志願者左臂發現有個細細舊心靈介面implant,應該係用嚟同步記憶周期,理論上幫佢地記低特殊回憶——但佢成日話只覺得好凍。呢種冷感副作用,我以為係偶發,依家越做越多個出現,我真係……開始驚我做落去只得死人數。」
「你問過自己科學有冇底線未?」我問時聲音唔敢太高,怕嚇親她。「你始終係組織最頂尖機械師,都唔信本身改造先係希望?」
「希望呀……本來真係有。但見得多,心會麻木。」她深呼吸,雙手埋入大褲袋裡,再抬眼望住天花冷色小燈。
「你見過啲義體baby?啱啱出生冇幾日就喺消毒袋裡插滿維生連接線,個細路成世未識喊過。醫生諗住救緊生命,工程師以為自己做緊最暖project,但我今日想諗—如果條路一直叫進化,點解一條條臍帶都感覺唔到生氣?」
我拎起枱上舊義指,拇指甲輕輕扣住金屬切口,淡淡冷意滲落指尖。「有一次有位失控病人打爆分離艙,扭斷晒兩個接駁,話自己瞓醒只知自己係零件,不再係一個人。我當時心口得返一句:咁多高科技只價值佢變得快啲冷,慢啲死。」
突然,傳來嗡嗡手機震聲。胡梓潔指尖一撂,從大口袋掏咗部工作機出嚟,屏幕紅色light明滅。「新案啦,呢個係臨時損傷緊急修復通知。又有一個受試者神經波段異常,要求工程部即時支援。」
「你比唔比自己停低?」我望住對方臉色,唔忍心太急:「其實今晚你明明可以交第二線頂啲urgent case。」
「唔係交唔交,係停唔停得落。」佢嘴角勉強勾下一下,面容愈發覺得瘦。「自從入行做第一個義體,已經冇再停得住。我驚,有一日再攪落去,唔識問自己做人定做工具。」
我俾她呢個說法震一震,忽然想起舊時在醫院實習夜班時候,見到護理師一劑打錯,成晚唔眠唔休抄表補救。「我做醫生日日都想救多一個,但見到身邊機械愈來愈勁,病人愈來愈冷,技術愈高,愧疚反而愈重。」
胡梓潔將手機收起,嗓子微啞,「你覺得,呢啲義體真係變人好定做番人好?」
「我有時覺得,唔肯痛,唔肯流啲熱血,同死差唔多。」我將義體指甲回埋紙箱,含住一絲苦笑。
「人既終極義體,其實係識得喊同識認自己失敗。」她慢慢站直,轉頭透望長廊盡頭微弱夜燈。「我做工程師做咗十年,今日先諗明一樣野—拆得出零件,補番唔返情感。你以為upgrade,其實係all delete。」
我一邊收拾手提醫療儀器,一邊深呼吸嗰口冷冽空氣,望住對面胡梓潔剪影。半點燈火落喺佢面龐,亮起一層不可觸摸的孤寂。只聽到我哋彼此腳步聲、器械撞擊聲、再無其他人情味。
「你還願意下一單?還想陪病人捱多一場?」我輕咳兩聲,徘徊於道德和職責界線之前。
胡梓潔點頭,「我會。但下次,我要問自己多一句:金屬如果代替咗一切,究竟係我救緊佢,定係自毀?」
「今晚你肯問起,意味住你未死心。」我拉高白褸,走埋去同佢一齊行出走廊盡頭。回頭嗰刻,見到枱頭義體手指反射住小小冷光,照出兩個陰影一樣長。
外頭雨聲細細密密,科研園區沉實寧靜。有時金屬比血肉易修,難在問得夠自己中間有冇失去靈魂。
行到轉角前,胡梓潔低聲補一句:「宇霆,如果有一日我唔肯救人,你記住今晚我講過——有啲工具唔係為殺人製造,而係提醒你要做人。」
我心寸叫痛,明明夜黑路濕,燈光卻比任何溫暖多一層堅持。
「梓潔,下次有新義體記得搵我鑑證。我都想知,人性到底可以插幾多線都唔會斷。」
兩人背影拉得細細,卻愈來愈近。夜深金屬冷,但人心尚未全然消失。
....
「宇霆,今次新批嘅核心義體,入邊代碼真係好危險。」
胡梓潔一開口,聲浪好輕,但字裏行間全是繃緊。「你下晝收到指令未?今晚三個新受試者要做同步控制測試。」
我點吓頭,雙手拖住重甸甸嘅便攜儀器箱,指骨比平時更加拮手。「收到。你組裝好未?啲技術文件我睇到一半,人工神經網絡密度高到誇張。」
「組裝做咗三晚,最驚係今次批落嚟係無限編碼級數,等於半條命給咗組織主腦AI。」
胡梓潔舉住扳手,條長髮甩去額頭。「你話每個受試者明明識得笑識得喊,依家一接上去就要斷自己信念,我個人都覺得癲。」
「組織點交代副作用?」
我直睇住佢眼,怕佢連累埋自己。
「話高層指令行優先,副作用逐步監察。有啲舊同事暗講測完可能會失控,但公司話只要人未死就唔算緊要……」
佢抖住下唇,手啪咗聲將細批刀插入義體背殼,「我幫你執淨開口,等下教你接啲靜電線路。」
「一陣試機你自己上?」
我坐低撳開盒蓋,內裏滿是亮銀色微型芯片。「啱啱個B-007個案,插咗超過五條神經導線,睇落都開始呆滯。」
「等我嚟,同你一齊監視主腦數據。」
胡梓潔硬住口氣,手腕搭埋我膊頭,「你都知啦,受試者今晚係由組織引導AI一齊測,而家主腦一出命令,如果出錯——三個人會即刻被定向斷開自主感應。」
医療室門外有幾名後生工程師低聲討論,大廳燈光冷得似冰箱,我盡量唔望佢哋啲神情,專心試下將操作心思捧緊。
「好,B-008準備上床!」
工程師頭戴通訊耳機揮咗下手,受試新青年—個外表瘦高、眼神發直的男仔—俾兩個助理扶上義體測試床。他全身只剩手指郁動,自覺肌肉都繃到瘦晒。
「你叫咩名?」
我企埋唔遠處,嘗試保持溫和。「唔使驚,有事即時話我地知。」
「林進熙……我冇事,醫生你快啲開始啦……」
小伙子呼吸好淺,講完低埋頭,額上滲汗,但聲音冇半點情感。
「梓潔,檢查佢主神經線路連通,AI腦波監察打開。」
我開聲指令,右手捉緊主控Panel,手背壓住一層未乾嘅冷汗。
「神經導線連接,外部功率正常。」
胡梓潔飛快校準開關,每一粒連結都照足手冊檢查。
「進熙,你等下感受到有電流掃過,會唔會痛即刻講。」
我移近兩步,想睇到佢眼神會唔會變。
「收到……」
他慢慢合上眼,手指微微顫抖,唇角拉開細紋。
本身AI聲控提示跳出:「同步指令就緒,請授權操作。」
「我同你一齊數1、2、3。」
我搶咗句,強裝鎮定,環顧四周發現三個技師壓低聲講:「今次呢組核心太新,冇經過真人自我測試。」
「全部準備。核心同步開始!」
胡梓潔壓下最後一粒啱開嘅面板鈕,眼神死盯著屏幕。
「開波!」
工程師一拍手,實驗用主機亮起藍白雙色,每一波頻數都搖曳跳升到警戒線。
進熙隻手突然全郁停,面容成格膠公仔,冇晒平時肌肉拉扯。我立刻抽起檢測筆,嚟回撳佢手臂神經反應。
「有冇痛感?有冇覺得自己話唔出野?」
我催促直問,唔願信見到咁靜。
「我……醫生,我聽唔到自己把聲,但腦入面成日都想講『收到命令,收到命令』。」
進熙開口時聲音短促,雙眼空洞,面色蒼白,皮膚起滿雞皮。
「梓潔,stop!證明副作用即時出現,軟件快停!」
我大叫一聲,心跳急促,右手死捉住Panel營幕。
「系統停咗,但神經波未跌,佢仲重複語音!」
胡梓潔按下「終止」鍵,額上開始冒汗,眼色閃著後悔。
「進熙,你而家想唔想走開?你想點?」
我拍咗佢肩膊,忍唔住壓低呼吸,怕嚇怕攪親。
「好……但我等命令先行動……唔識自己諗……」
他語言機械,額頭青筋微現。
我眼見工程師分成兩派,有人扶額,有人望向組織主控室。「再測會有危險!」我大聲說:「唔好再落命令,咁會抹晒佢哋自我。」
「組織要求三組同步,照拒唔得。」
一名年輕技師愁眉苦臉,但話都唔敢收細。
胡梓潔咬實牙關。
「你冇得再硬撐呀,組織高層認死數,逼人咁執行!」
「我唔理幾多規則,救人緊要過跟AI!」
我撼咗下桌腳,內陷舊傷隱隱作痛—呢刻仲多咗條命喺自己決定之下。
第二個受試女仔被推入床,眼神清澈但全無波動。「醫生…請下命令…我已經……唔識自己名……」
她聲音細路一樣,聽到我心都軟。
「你唔需要聽命令!妳有自己決定!」
我俯身同佢耳邊細聲講,怖怕剩下冷到冇靈魂嘅人。
胡梓潔忍唔住快速攬住自己手臂,語音顫抖:「每一個同步,AI都自動收百分百自主,愈做愈多人話唔記得舊日感覺……好癲,根本唔止副作用,直情係掠奪!」
「你都知得太遲……」
我講咗一句,聲音沙啞,「組織一路話進化,實際就係將啲人變玩偶。呢啲設計,我頂唔順!」
男第三個受試者被架上主機時,突然大聲喊:「唔好開,我記住自己想見屋企人!」
護士差啲彈開。
「宇霆,今次真係玩大咗!」
胡梓潔低呼,兩眼泛淚,「我其實早應該質疑,但一心想突破技術就係冇諗到……副作用會咁重。」
我咬實牙關,抓緊機械臂電纜線,忍唔住低吼:「我地兩個一定要暫緩測試,等林翠瑩心理科都入房!」
林翠瑩即時推門入,見狀急步過來,手中平板即閃出警告訊號。「全部停止!主腦同步觸發大量情感缺損反應,已超臨界,今次要即刻斷開主機!」
「我而家同步斷電,宇霆幫手扶穩病人!」
胡梓潔語速急促,手指連環撳停三個義體模組,機械「啪」聲接連響起。
受試者一個個開始抽搐,面孔轉番普通人樣,但全部呆住唔郁,落唔閤聲。「醫生……我係邊個?」
他們細細咁問,帶粗砂紙般哀傷。
「冇事,慢慢等你地記返自己名先。」
我壓住聲線,輕拍女仔手背,心頭郁動唔停。
「邊個做咗呢啲指令設計,根本係玩命。」
胡梓潔身體搖咗下,面如死灰,「我真係唔想再幫組織!」
空氣沉到爆炸,工程部所有人一時間呆咗。AI突然彈返兩句冷冰冰語音:「同步失敗,請備妥救援紀錄。」
「今晚你肯叫停,等於救返幾條命。」
我苦笑,用汗巾抹咗額角,「堅持問自己做緊咩始終抵過都唔問。」
胡梓潔雙眼盯實地面。
「下次我會爭取自主決定權,唔再盲信所謂技術升級。」
房間入面所有燈光閃咗閃,每個活着嘅人面都帶住返魂後嘅痛苦。其實,義體做到幾完美,都替代唔到一個人最珍貴嘅不完整。
「今日見到『同步』有幾危險,證明你仲算係人,唔係機,知咩?」
我望住對面啲鐵皮同玻璃反光,講完一大口氣。
胡梓潔點吓頭,唇角都冇拉到笑,只係有啲無聲認同與難過。
外面夜雨開始飄落,室內剩低我哋同嗰幾個未搵返自己名嘅受試者,微弱冷風穿過操作台。
夜深,實驗區啲機械聲由遠慢慢拉到近。
有時,你日日同冷冰冰機械打交道,唯一保持做人方法,係你仲知自己救咗幾多條真實嘅心。
....
「小可,你今日想講咩呀?」
我坐係恢復病房邊,低聲問。玻璃窗外下住密密細雨,屋企遠遠欄杆殘影拉到地板,小可坐喺床上,雙腳晃嚟晃去,眼神空洞得刺眼。
「冇嘢想講。」
佢淡淡咁回一句,手指挾住被角不自覺搓緊,聲線同平常細路唔同,只係乾巴巴咁落返兩隻字。
「你有冇唔舒服?或者想搵阿媽?」
我俯低身,語氣儘量放軟,成個人想向前貼近啲,希望同佢影子拉近啲距離。
「好得意,醫生。你問我痛唔痛,但我根本唔知咩叫痛。」
小可連睫毛都冇郁下,嘴角細細撳住,臉上淨係剩一層蒼白。「我記得阿媽樣,但唔識即時喊。」
听到呢句,我心口收緊,全身汗毛豎起。她咁細個,原本係天真笑得最開嗰種,而家竟然可以面無表情咁講出「唔識喊」。
「小可,想唔想拉吓我隻手?」
我伸手過去,掌心朝天,成個姿勢都比少少顫。因為我知道,情感冷感從來唔係數據會溫柔對待的事。
小可好順從,細細隻手搭咗落嚟,膚色淡到似半透明。佢雙眼瞳孔反光好似冇咗色,任由我輕輕捏實都冇反應。「醫生,我知你係好人,但我唔知點樣先叫開心同唔開心。」
我聽到佢呢句,呼吸都慢一拍。病床一邊貼住貼心羊毛被,但屋入面都覺好凍。外面胡梓潔一邊用小板凳墊高腳,成日迴游喺房門口,眼上肚下單薄得快要散哂。
「梓潔,你過嚟睇下小可啦。」
我叫咗一聲,望住佢身影閃到門邊。
「你望吓自己創造咗咩出嚟。」
佢聲音突然震晒,急急行嚟,左手一拳打響病床架,手臂整條筋暴晒,牙根都咬得死緊。
「梓潔,唔好咁激動,有咩慢慢傾。」
我見她成副身體黐住鐵欄乾打冷震,立刻拍實佢膊頭,「唔關你一個人事,技術唔講明白,錯得多人。」
「點可以唔激?呢班高層,成日話細路仔適應力強,話新義體可以令佢地有第二條生命。你望清楚啦,佢根本被人當實驗品!」
胡梓潔一雙紅眼死盯住床頭,小可任由佢鬧都唔識望多眼,似隻冇咗靈魂嘅公仔。
「你開頭係咪都信過組織?」
我低聲問,見佢眼角濕漉漉,勁想攬實佢一把。
「我信過。」
佢喉嚨吞咗口痰,聲沙得一兩下就要停。「大人死左、傷左我都當係進化代價。到小可咁大都要捱,先知,原來冇底線。」
「你咁話,我點幫小可出頭?」
我手心死揸實小可手指,聲音壓得比最深嘅夜更細。
「你有冇膽直接去同上層講?」
胡梓潔眼眶一紅,輕輕推開我手腕,語氣強硬;但我知佢根本係震緊,唔係發火。
「我會試。如果要打報告、爆佢地底線,我即刻做。」
我咬緊牙齒,拉直背脊,負全場壓力。
「小可,醫生問你一樣野。」
我轉返望住細路臉,拉一拉佢手,「如果有一日你想笑,想亂跳,想即刻喊出嚟,你最想搵邊個?」
「我想搵返以前嗰個我——」
小可低頭,聲音細細地,好似破哂一樣。「但我未必記得得返。」
我同胡梓潔對望,大家嗌唔出聲,只觀察住細路眉毛間有冇一點變化。病房燈一開一關,照住小可啲輪廓彎彎曲曲。
「放心,我地一定唔會放棄你。」
我喃喃咁講,掌心慢慢合緊細路手指,溫度幾乎拎得斷。
「我依家上去搵李蘇菲,叫佢解釋點解批細路入試驗。」
胡梓潔一拭眼淚,語氣比以前硬漢仲硬,攬住資料夾衝出病房。
「你等一等,一齊去。」
我起身追出門,見她唔斷嗌:「今次真係玩大咗,仁心都變冷數據!」
我一邊陪住,一邊心底翻滾——如果今次連一個小可都唔守得住,未來所有義體醫療都不過係人肉生產線。
走廊鋼門打開,每一步回聲都似敲緊命運。我忍唔住自問:「醫者,唔守住舊初心,救嚟有咩用?」
電梯門快到上層,胡梓潔猛然拗拳,「宇霆,等你幫我爆咗組織黑幕,阿小可先有機會。」
「你放心,我講得出一定做。我哋一齊頂住。」
我語氣低沉,話音未落,電梯已直入最高層灰白會議區。
「你唔怕出事?」
梓潔眼神猶疑,但見我堅定,終於拉埋雙手,吸咗兩口氣。
「我唔怕犧牲,但唔想再見細路冷靜得似死人。」
我堅持到底,推門入內。議事堂內燈光冷冰冰,牆邊數十個高層逐個回望。
「今日我要代表醫護講明,今次義體副作用太重。請即刻暫停童工級試驗。」
我一開聲已經全場靜哂,個腳踏住會議桌下冷磁吸地,腦中一邊閃住小可木無表情一臉,一邊諗住點樣保住最尾一條道德線。
「醫生,再笨都知要救人。但今次你地要答啱我,一條命究竟換幾多冷感,值唔值?」
我最後一句沉聲講完,見梓潔嘅手搭緊我膊頭,四目互相打氣。
冇人敢出聲,天花灯拖住我倆影子直到落盡地面,只剩心跳同細雨。
4.
午夜過後,實驗棟走廊靜得可疑。冷氣機「呲呲」吹落牆腳,地下膠磚泛著點點漫反射。我攬實醫療報告,骨頭都壓得出咯咯聲,腦入面仲翻緊頭先嗰場會議,被高層冷冰冰指住:義體副作用合理、情感鈍化可控、冇人性都攞嚟講科學。其實啲科學再高,心底總覺轉角終有爆炸。
我未有即刻返自己房,反而拎咗部手提AI默默行去B棟工作室。隔成兩條走廊就見到嗰盞長明燈,黃光斑小小地籠住個半人高金屬架。台上鋪滿實驗手記、碎細螺絲、失效鋼線同一大疊受試者填寫未完的情感反饋表。胡梓潔瞇起雙眼,坐在圖紙堆入面,一支黑水筆按緊眉心,唔知想緊咩。
牆上電子鐘圈住凌晨二時零五。走近啲,聽到「刮、刮」紙張摩擦聲同芝麻聲細細錄音播放。“我叫麥子健……我換咗右手義體之後,好多普通動作都做得快咗,不過,有時真係唔識再形容自己開唔開心……”
梓潔今日妝好多天未補過,面龐帶啲灰氣,髮絲亂得甩出鬢邊,手指骨節已經磨起白皮。佢每寫一個字都拉低背脊,耳仔黐住錄音筆,好怕漏低病人一粒自白。
呢一晚,我企喺門口隔住玻璃望,見佢眉頭一皺一放,幾乎冇發現我。那刻,我突然覺得,呢個平時最快手搞掂手術義體嘅工程師,今晚比乜都真實。
佢終於停咗落嚟,手停筆窗,「唔啱……呢段唔可以寫得咁冰。」胡梓潔自言自語,拖動下巴思考。寫咗三四行,忍唔住將紙反過來,再用鉛筆補兩句:人工義體危機唔係性能,而係每一段失落、每一個變稀薄的聲音…我開始覺得自己好似生產線上負責剪斷人性的工人。
我無聲推門入去,板門吱一聲咁收口。梓潔一聽見聲即時縮鬆下,回頭望住我,眼睛帶住兩圈睡意未散。
「咁夜都唔訓?」我將手提AI搁落桌邊,拉開吧椅坐近啲佢側面。
「寫唔完…就唔敢訓。」
一講完,佢手肘撐實枱角,指腹按壓太陽穴,每一下都帶動手背舊疤。那一刻,我見到佢脊骨微微拱起,嘴唇咬得幾乎冇色。
「你寫緊咩?」我俯前半個身,睇下佢啲稿紙。
「倫理自白。」
胡梓潔聲音無咩溫度,甚至有啲乾澀。「我用咗一晚將義體計劃有關副作用、損失情感、受試者冷感自述全部寫低,打算比管理層睇;如果佢哋無興趣,我就私下寄俾病人家屬同反抗組織。」
佢紙張背面多咗排:「技術人可以負責效率,但人性斷裂唔應該淨係歸咎於冷數據。」呢幾行字硬得有啲顫,一筆一汗,彎曲間透出力氣。
「你真係打算咁爆?」
我開聲嘆氣,下意識幫佢執順張顫到爛邊的錄音草稿。
「如果唔早啲,有更多人死咗都唔知副作用無得醫返。」
佢盯住我,目光竟然出奇堅定。「今晚我見完小可——你知嗰種空咗情感嘅細路仔,唔只係病人,係一場彷彿全世界都被技術奪走靈魂嘅冬天。」
「咁你啲錄音從邊到收?」我忍住眼裡微細酸意,指頭點翻佢APP。
「每一次手術後主動問,每一位受試者都可以講自己諗法。有人話:『義體出事唔緊要,變咗機器唔想再講笑先最可怕。』有人話:『明明醫咗身,點解唔識愛?』」
佢聲線壓到幾近耳語,整個人蜷縮在夜色和紙張堆中。
「你一個人做得晒咁多記錄?」
我將佢舊水杯推近少少,怕佢寫到頭昏。
「我唔可以再唔做。你知唔知頭先有個廠房新義體志願者諗住退出,話自己夜晚都夢到手臂變成鋁條打自己家人,覺冇咩感情連『做錯』兩個字都唔識喊。」
佢輕輕搖頭,眼底光芒穿透疲倦。
「你其實肯開始做,就證明你仲慶幸自己係人,唔係機。」
我揸實佢肩膊拍一拍,感覺到佢微微哆嗦。
梓潔低頭,手背輕撫錄音機,聲音幾乎碎裂:「唔知你明唔明,技術人平時成日以修到部零件為榮,但見到病人慢慢唔識笑唔識喊——技術再好都冇成就感,得返負罪感同絕望。」
夜風從門縫滲入,屋內燈影彎曲到兩個人都拉成朦朧長影。枱上滿是義體神經草圖,但佢劃斷一半又補番一段心聲筆記,彷彿要靠每粒字去填滿大堆人性裂縫。
「你寫得咁認真,有冇人幫你?」
我話時放低自己褸角,輕輕推吓佢公司專用筆電一邊。
「我搵咗林翠瑩幫check心理學術語,叫Marco幫我刪咗敏感技術細節,等留多啲空間記錄真心。」
梓潔側臉映對,眼底閃過絲絲光,那刻如同夜雨落玻璃一樣輕盈。
「你冇發覺今排病人復診留低意見多咗?」
我壓低聲線,頸筋緊得爆。
「正因為我主動錄,佢哋敢講。今日有個婆婆講明:『多謝醫生救咗我對腳,但唔好將我孫放落相同手術。行得走得,心死咗有咩意思?』」
佢攬住膊頭,聲音細卻斬釘截鐵。
我睇住梓潔細細個背脊忽然有種島嶼感,獨自捱著潮湧,但佢肩膊硬得頂得住海啲冷流。
「咁你會唔會怕比人秋後算賬?」
我低下頭問,唔忍心見到佢落得一人單挑大機構。
「已經冇嘢好怕,最驚係有日冇能力知錯。」
佢右指壓住紙張邊,聲線還未斷,但有種殘存溫度。
「你會唔會邀請更多工程師參加?」
我側身望實佢眼,想搵多一分支持。
「會,我同幾個資深機械技工組咗個匿名數據庫,一有醫生願意收聲,我地即幫佢影錄同存證,等組織想扮冇事都唔得。」
佢講時,唇邊帶著一絲疲倦但堅持的微笑。
講到最後,胡梓潔雙手收捲彈出手臂,我見到佢面色蒼白,但雙眼反光似有力。
「嗰一晚你開始記錄受試者聲音,等於救返太多未有出口嘅靈魂。」
我自然伸過手同佢撞拳,手背溫度不同於冰冷金屬,但人與人之間多一層連繫。
夜越來越深,霓虹由房間外斜照入嚟。
「下次如果你寫得有啲迷失,搵我讀埋一齊。我唔敢講識寫書,但識夜深睇住人記錄自己點由人變機。」
我語調好柔,帶點側身體貼氣氛。
梓潔同我輕聲笑,眼角的陰影淡咗啲:「只要有人陪,就未輸。多謝你今晚肯嚟守夜,宇霆。」
呢個夜晚,義體草圖與自白同樣冇熄機,成條科研大樓一半人困於數據,一半人開始救返自己。每隻按落錄音機嘅手,每粒半夜寫下字——都係對公平同希望嘅多一點執著。
外面細雨落得更急,我哼住一句舊歌,望住梓潔繼續敲字。
呢班工程師,今夜終於搵返屬於人性嘅陽台。
....
「你今日啲錄音檔擺去邊先?」
我壓低聲線,同胡梓潔一齊坐喺工程部最入嗰個小儲物櫃後面。四周堆滿半新舊零件箱,啲齒輪、義體殘肢零亂放得成山,頭頂屈燈照得落嚟只係一格斑駁光圈。佢用手摩咗摩自己眼邊,舊日細碎嘅黑眼圈,今晚咬實成一圈黑影。
「存咗兩份落組織加密雲,另一份留咗條USB喺筆記簿。」
佢輕輕推高鼻樑嘅眼鏡,手指碰到台邊,嗒一嗒有紅痕。「後備儲存一定要做,驚會有人過嚟查數。」
我扯低閃咗啲漬嘅白褸,拎住咖啡紙杯隨便呷咗一口,苦澀得黐住咗條脷。「你遮得住邊個先?組織查起上嚟隻老鼠走過都追晒底。」
「遮得一時唔遮得一世,依家靠藏字紙同錄音救得幾多得幾多。」
佢話完,望一望枱腳底嗰條藏咗錄音USB嘅破襪仔,語氣勉強帶住亮意。
「呢排你見唔見到保安巡邏多咗?」
我示意佢靜啲,攬實器械箱,而家啲腳步聲隔兩分鐘一轉,一轉就成隊人影門口嗡嗡響。
「下晝一早已經有AI組管理層話要全面翻查工程部出入登記,仲話要check所有存檔。」
梓潔將頸巾拉高,遮住大半張面,動作帶住寒意。
「萬一比人搵到,你打算點?」
我低聲撩句,環顧左右,遠遠聽到電腦冷卻扇『沙沙』咁吹。
「一定推冧晒。最壞我兜晒啲事落自己身,我唔會拖你落水。」
佢語氣幾堅,眉心緊鎖,手部肌肉拉到崩。
「講乜嘢老套氣壯山河,捱咗咁多夜我會睇住你俾人劏?」
我輕拍咗佢膊頭,壓番聲底,微微苦笑。
「你知唔知,頭先我收到一個匿名訊息,話有駭客進入咗工程部內網?」
梓潔低頭搓住手機,拇指同食指微微交住顫。
「咁快?咩人咁大膽?」
我提起身,準備彈起身護住佢。
「駭客署名叫『眾人之聲』,有個冇見過嘅骷髏頭LOGO彈咗出嚟,話由病人家屬同良心醫護組成,專門幫受害人翻牆報料。」
佢邊講邊用極快速度將筆電插番咗保安外接口,生怕啲錄音走漏。
「咁即係你啲檔案有機會流出組織以外?」
我開始心跳加速,腦入面嗡一聲。
「我而家仲決定唔到,要唔要將呢批聲音交畀佢哋。」
梓潔聲線夾雜決心同埋遲疑。
「如果外流,世界會點睇?」
我壓住心裡忽然竄上嚟嘅惶恐,「組織肯定會當你係敵人。」
「係敵人都唔驚,最怕吞咗咁多事實照鏡都認唔返自己。」
佢猛搽咀脣,唇色慘白,舊水痕沾住一圈。
「你打算打開咩?」
我用腳尖勾翻埋咗啲錄音檔封面,標題一條條:「義體副作用一手記」、「冷感童年」、「被遺忘的笑」。
「我想將最新『小可』個案、義體半自動情感癱瘓、同埋受試者親述副作用全數化名推給『眾人之聲』,等外界睇真啲進化條命點嚟。」
佢講得步步碎,明顯每一個字都重過上山。
我環住個細細嘅工程儲物室,「你啱先淨係靠自己盡量攬多啲細節;依家咪時候問多幾個隊友,幫你守多一關?」
「其實今朝同Marco講咗,佢話會幫我覆查數據漏口,加義肢識別參數記錄,確保唔會比組織打死窿。」
佢輕聲,眉宇若有所思。
我見時機至,「林翠瑩呢?你啲現場受試者心理、醫生觀察後備指標,有冇請佢review?」
「請咗,翠瑩話心理報告一齊入,咁樣後日即使要對外都唔止工程師單憑個人口供。」
佢語調慢咗幾拍,臉色稍稍有光。
咁一講,我膽都大多兩分,「就算組織做幾多公關有幾多錢,一班人合返心未必輸。」
「合晒啲反骨氣力,搞出聲音記錄比驚冇乜用。如果今晚出咗事,你頂住正門,我走側路傳檔比佢哋。」
佢嘗試扯番條頸巾落,頭髮有啲亂。
「今晚,就今晚喇?」
我咽咗咽口水,仲未完全預備好。
「唔搶今晚,下次未必有機會。你仲頂得住黑暗,我仲頂得住危機,就即刻動手啦。」
佢雙手按翻電腦,指尖按得好快。
「收到,咁我連番醫療組報告都收埋CLASSIFIED文件夾,預手要多番一層遮。」
我做完仲特登一手拎起應急電話,扮順便查值夜排班,其實監察保安幾時巡過嚟。
咁啱隔籬Marco貓咁彎腰伸頭,汗毛捲哂,佢一踏門就窄咀唸:「你哋仲未走咩?我拍嗌你兩個閒時唔好咁夜開檔!」
「講開又講,今晚幫埋我哋搞數據backup啦,Marco。」
我夾硬拖佢過嚟邊打氣邊小聲解釋。
「講真,今朝有人先放風話工程部有AI監控,你哋宜家猶豫咩?不如齊齊爆晒數據出去算數,等社會睇清真面目!」
Marco嘴巴唸快口快,但佢輕輕將檔案拖去加密雲備份,唔忘拍下肩膊。
儲物室燈光慢慢焗住,所有人身形交錯映落地。「再唔走就要出事啦!」Marco低聲,壓住所有急躁。
「好,信你今夜敢同我地一齊爆底線!」
我拍實佢背脊,口乾舌燥,一分慌張但兩分熱血。
梓潔左手禁住電腦確認欄。「已經放咗虛擬VPN,用匿名IP將『聲音檔案』上載眾人之聲,重啟30秒後即刪所有進入紀錄。最後一問:你哋真係唔後悔?」
「驚就唔會做醫生。今晚行到嚟呢步,再唔爆就要悔一世。」我望住兩個形影相吊嘅人,心口一分熱一分怕,但忍唔住笑一聲。
「咁樣夠晒!」
佢斬釘截鐵地摁落「送出」鍵,一下指尖拍板,全屋燈光同時閃一閃。
過咗五秒鐘,手機見到一堆外網串流即時跳出「Infinity檔案外流—真人受試者自白曝光」。電話響咁大下,有人工智能冷冷報:「檔案外洩,組織網絡風險升級,請立即核查。」
外面走廊一陣雜亂,有人高叫:「哩邊有信號異常!」,幾個技師已經匆匆行過。
Marco飛快將我同梓潔塞去副樓側門,小聲催促:「冇事未,實驗組自己頂。」
「多謝你。」
我深深望住梓潔,掂吓佢手背,發現好多舊油污都滴落咗汗。「今晚你變咗第一個真醫學工程師。」
佢苦笑:「爆一次都算唔算得醫德呢?」
「醫德唔止救命,仲要捱得住黑夜;就算明知無可能贏,都要插番條底線入世界。」
我拍咗拍佢,車埋門,感受到電子鎖咔一聲收實。
今晚風聲更大,窗外雨飄細,房下受試者機械瞳孔閃咗兩閃,似乎影子都感受到有人決定唔再沉默。
有啲事只可黑暗度令世界重啟,今晚一條人性線,經過咗最鋒利一場救贖。
「咁夜睇你寫義體技術史,我見你多咗條疤但未輸心。」
我擦乾額角汗,「今晚夠晒歷史,最低限度證明我哋未變成黑數據。」
「真係未變冷感機械人。」
梓潔伸手鬆一鬆髮髻,靜靜微笑。
窗外遠處閃電有影,地下只剩淅瀝雨聲。某個網絡角落,「聲音檔案」已經默默被拷出,一場將真相帶返人間嘅技術與人性衝突,正悄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