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陸先生,你預咗今日有個面見未呀?」
我拎住公事包,企喺茶餐廳門口,雨聲混住煎油香,隔籬侍應蹲低執紙巾,抬頭望我一眼,眼神有啲異樣。

陸文耀慢慢行過來,一身淨色西裝,冇褶冇痕,眼鏡擦得發亮。佢坐低前,伸手同我握一握——手指乾乾淨淨,但冷得似鐵。

「郭律師,」佢嘴角微微揚起,唔笑都似笑,「你真係覺得,我會平白無故應你個約?」

我依然企住,單手攬實牛皮紙袋,聲音沉落去:「其實……本來唔打算約你。」

「哦?」佢眉頭輕挑,「你唔係成日都帶住資料、主動加約咩?唔通你唔係律師,係私家偵探?」





我唔接嘴,只係將文件「啪」一聲放落枱面,紙張輕響,像一記警告。

「你公司財務紀錄,我執齊晒。連你幾轉外圍資金,我都對過銀行流水。」

陸文耀唔驚唔躁,慢條斯理拎起凍檸茶,啜一口,冰塊叮噹響。

「既然你覺得啲錢有問題,點解唔早啲報警?」

「因為,」我直視佢鏡片後那對眼睛,「我想聽你親口講。」





「我哋呢行,警察問借貸來源,律師執保險漏洞。問來問去,都係兜兜轉轉,」佢語氣淡得似霧,「但冇人敢問:點解啲人會死?」

我心頭一沉,但面不改容,抽出兩頁合同副本,推過去。

「你有冇發現,成日有啲人,簽咗約都唔知自己簽咗乜,轉身就拎錢走?」

陸文耀睇住合同,手指輕輕撓咗撓筆桿,像在掂量某啲唔該掂量嘅事。

「人哋想快、想易,邊有耐性逐粒字睇?真係要問清,全世界都讀唔懂法律。」





「死者,」我壓低聲線,「同你上次見面,係幾時?」

「你冇查過?」佢抬眼,嘴角仍掛住那抹似笑非笑。

「我要你,正式講一次。」我梗起頸,目光唔閃。

佢終於望返我,眼神平靜得詭異。

「三日前。佢帶住個細路女一齊嚟,氣氛……幾繃。」

「你咁合作?」我冷笑。

「有啲人,就算唔想見,都逼住要出現。」佢啜多口凍茶,「因為錢,會逼人行到盡頭都搵路還。」





「你同佢講咗啲乜?」我追問。

「我照合同內容,逐條解釋。」佢語氣平穩,連眉頭都冇動過,「但佢根本唔想聽,只係交待——間屋要盡快斷水斷電,斷晒所有聯繫。」

我手指微微一緊。

「跟住,細路女走前,夾咗張紙仔畀我。」

「寫咗啲咩?」我聲音壓得更低。

陸文耀望出窗外,雨點沿玻璃蜿蜒而下,像淚痕。

「畫咗隻牛。」佢輕聲講,「一邊角,塗咗大紅色。下面,有幾粒細細粒嘅字。」

我靜咁睇住佢。





「你點解收埋啲咁樣嘅畫紙?」我側過臉,目光落在佢手邊那疊折得整整齊齊嘅童畫。

「細路仔送嘅,唔值錢,睇過就算。而家啲小朋友以為有對牛角就撞得倒大山。」陸文耀聲音低沉,一字一字咁吐出嚟,好似話俾自己聽多過話俾我知。

「你心知肚明,死者自殺講法漏洞百出,點解份合約仲要咁寫?」我捉緊重點,語氣不放。

「漏洞又唔係我挖出嚟,只不過生意一向咁做,法例又冇明文禁止。」佢抬眼望住我,眼神冷得似玻璃珠,冇半點人氣。

「當時,佢有冇反抗過?」我再問。

「佢話唔想再還數……但條數,係白紙黑字寫低咗。心理上,總要有個人承擔。」陸文耀慢慢抬頭,嘴角微微一揚,「你想我點答?承認我逼死佢?」

我壓住喉嚨底嘅火氣,冇出聲。侍應端咗凍奶茶上嚟,杯底撞到枱面,一聲輕響。





「你成日同法律人打交,咪都係玩漏洞同正義之間走鋼線?」陸文耀撕開豆奶包,慢慢倒落奶茶度,「我問你一句——你信唔信,有啲叫『正義』嘅嘢?」

「我信。」我盯住佢,一字一頓,「正義就係——唔會將人逼入死角,唔會靠漏洞食人血,唔會用程序掩埋一條命嘅重量。」

「呢個世界,」佢冷笑,「冇人可以出手留情。留手,就等於輸。」

我靜咗幾秒,再開口,語氣轉硬:「案發嗰日,你去咗邊?」

「同客戶傾債務,行過新聚大廈樓下,撞到舊相識,傾咗兩句。啲合約,全部現場簽妥。」佢答得好快,順得似排練過。

「警方驗過你鞋底,有你嘅腳印喺現場。點解會有?」我亮出底牌。

「我成日送文件、簽名,穿梭各層單位,踩過邊度,邊個知?有冇留低腳毛都未定。」佢嘴角輕輕抽咗下,似笑非笑。

「死者家屬話,你成日出出入入,案發嗰日,你出現咗三次。」我逼進一步,目光唔放,「三次。唔係巧合。」





「時間你問清楚啦,我走咗之後幾多錢機場都有。」
陸文耀伸手入袋,慢條斯理抽出一張機票,像在交出某種證明,又像只是隨手一扔。

「你啲文件Scan副本,有冇出錯?」我睇住佢,語氣平得幾乎聽不出質疑。

「冇錯,」佢答得乾脆,聲線冇半點起伏,「律師行印咗啲副本落法院。」

我唔講話,只係將Scan件攤開,推向佢面前。紙面平整,但底角一粒微紅指印,像一滴乾涸嘅血。

「法院副本同公司正本,格式唔同。」我指尖輕點那粒印。

陸文耀瞄一眼,眉頭都唔皺:「啲助理有時會出錯。」

「呢個紅色指印,你點解話係死者女留低?」我語氣輕,像閒聊,實則釣緊佢入局。

「佢攞紙畀我時,手指油咗啲印。我只係收低,冇Check。」佢話完,順手從口袋拎出張紙巾,揩手——咁啱,又將份副本再遞返比我睇。

我接過,指尖觸到紙角,那粒指印清清楚楚,像某種無聲招認。

「你會唔會再交合作?」我語氣軟咗,近乎勸。

「一切交律師處理。唔經律師,我唔會再講多一句。」佢聲線依舊平穩,像條拉直嘅線,由頭到尾都無波動。

「你唔驚自己變被告?」我將桌上所有合同一掃,疊齊,眼神直望過去。

「普通生意嚟嘛,咩都可能發生。」佢嘴角微揚,似笑非笑,話完便住口,再唔多講半句。

我手指仍觸住份副本,紙角微翹,紅印如烙。

「你係咪漏咗某啲細節?」我投個眼神,不逼,但銳利。

「一切都喺合同上,冇漏,冇擺。」佢收埋所有紙張,動作從容,像收起一盤早已算定嘅棋。

「你真係信制度救到你?」我問最後一句。

「我信漏洞大過規條。」佢起身,拎起文件袋,「法律愈舊,漏洞愈大。」

「多謝你,咁開誠佈公。」我唔多說,只係攬實自己皮袋,動作沉實。

「郭律師,」佢臨走前停下,攤手一笑,「唔好太着緊。你睇清楚條路,唔一定補到缺口。」

話畢,佢轉身,消失喺餐廳門外,背影乾淨利落,像從未存在過。

我落尾一口飲哂杯凍奶茶,茶味苦盡甘來,又似什麼都冇味。我唔望後,只伸手,將桌上所有證據紙一張唔漏收埋。

「先生,啲人食完都唔留低名片,你係咪搵錯人呀?」侍應走過來收杯,側頭睇我一眼,語氣帶點疑惑。

「冇事,多謝。」我答得簡短,拎起文件袋,慢慢踏出門口。

茶餐廳外,行人漸疏,天邊陰雲未散。雨水積喺路邊,映住街燈,成灘光冷冷地晃。風吹過,紙角輕顫,我收實袋口,繼續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