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傀儡先生一個位置: 第四夜:古藉詩句
葉希璇獨自一人,背著厚重的書包,走進街尾那間古籍書店。這家老屋名喚「晦書閣」,室內瀰漫著塵埃與舊書交織的氣息,沒有音樂,僅有微弱的燈光,以及紙頁隨歲月輕翻的細細沙響。
「您好,我想查日治時期公寓的舊檔案——凡是跟醫院、孤兒、實驗有關的資料都要。」希璇語氣客氣,將一張寫滿條列項目的資料單遞向櫃檯。
老闆扶了扶老花鏡,目光掃過紙頁,緩緩開口:「你要找的這類東西……只能在後面那排日文舊報、影印的醫療卷宗,還有幾本地方誌的手抄本裡碰運氣了。」
「我可以自己取閱嗎?部分資料需要掃描。」希璇問得仔細。
「可以,但翻書時小心些,別弄壞了咱家的傳家寶啊。」老闆輕歎一聲,語氣中似有無奈,彷彿早已習慣有人來尋找這些「不吉利」的記載。
希璇微笑致謝,隨即輕步穿過書架間的窄道。角落堆滿泛黃舊冊,玻璃櫃中陳列著幾件民國初年的符咒與藥膏陶罐,靜默如塵。她熟門熟路地找到標註「地方舊報」與「醫院檔案」的幾冊,伸手取下一本封面凹凸不平的線裝書。翻開內頁,首篇便是1924年日治時期永晦醫院「孤兒失蹤案」的報導,文字夾雜日文與漢文,附有一張墨漬暈染、影像模糊的照片,僅能勉強辨識出醫院大門與排隊童子的背景。
「……嗯,當年的調查報告裡,怎麼會提到『契約』?孤兒失蹤的方式,又怎會如此離奇?」
她低語著,翻閱舊警方記錄——夜半實驗、連續數名孤兒失蹤、院內護工皆稱曾見黑影竄動,還有關於「神志恍惚」的醫師證詞。
「『該院主任多次強調已舉行祈安法事……然夜半鏡面滲出黑氣,廊道低泣不絕。本月已四名童工無故失蹤,門外僅留暗紅血痕……』」希璇迅速將內容摘錄至筆記,慎重標出關鍵字句。
她小心翻頁,又發現一份付費加刊的舊醫案報表,記載「身心異常者送往地下特別病房」,但病房細節付之闕如。頁緣夾著一張摺疊已久的舊紙,彷彿在書中沉睡百年,未曾被人觸動。
「這……怎麼還能保存得如此完好?」
希璇輕捧起那張紙,上頭以泛紅毛筆寫著幾行流利的日文漢字:「靈界契約。凡人欲通幽界,須自書契約,獻一己形影、時光、記憶,得以傳語於亡者。代價無定,難以預測。破契者,可脫幽困,但失所獲。」末行落款為「昭和乙卯年」,另附一枚簡筆徽記。
「這確實就是口耳相傳的『靈界契約』原文……」她忍不住低聲念出。
「找到什麼好東西嗎?」老闆關切地探過頭來。希璇謹慎未將契約紙出示,僅舉起手中借來的日治醫院事略點了點頭。
「舊報記載零散,很難拼湊出全貌。」她語氣平靜,一面將契約內容翻譯成白話註解:「意思是,想與死者交談,就得用生命、記憶、時間這類東西交換——一旦契約啟動,不僅個人會精神失常,整棟建築也將陷入無法破解的困局。」
「這類太靈的書,讀的時候得鎮得住道行啊!」老闆語氣帶著忌諱,「聽說以前真有房客查完之後又吵又哭,沒過幾天就消失了。這些檔案我從不敢翻,只留下當個警世故事。」
「您遇過多少人問起重光公寓……或是這份契約的事?」希璇忍不住好奇追問。
「老實說,不多。通常是民俗學院的學生,還有警察私下來打聽。十多年前有個剛畢業的年輕人,查著查著就瘋了,整天在人行道上喊冤魂討債,最後家人只好把他帶走;還有個本地婦人,查完這契約沒兩天就失聯,她租的房子裡還留著幾瓶沒喝完的酒。」
「這些人後來怎麼了?」希璇急切地問。
「有些人從此再無消息,有些搬回老家去了。真正被找回來的極少,而且精神多少都有問題——有個說鏡子自己裂了,有個說每天夢裡下樓時,會和已死的人對上眼。你找的這些資料,千萬別沾得太深,書裡那些契約,沾上一點,就可能纏掉人一輩子的福氣。」老闆語重心長。
「多謝老闆提醒,我會注意,只記錄,不碰靈物本身。」希璇一邊說,一邊用牛皮紙小心翼翼將契約包好。
隨後她翻到地方志中的一段館藏目錄,記載著「重光舊院」的遷建經過:「醫院舊址因多傳染病與冤魂糾纏,戰後十餘年改為住宅用地。期間屢有住戶反映精神異常、夜半失聯,最嚴重時一個月內竟有三人無故消失,皆未尋獲。」
「所以,這份契約的本質,是把人的命數和樓的命數綁在一起……一旦違約,冤魂便會四起,樓裡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她抄錄書中的警示,目光落在舊合約旁的一枚紅色拇指印上,那印記乾裂陳舊,紋路如枯血。
「這是不是和吳永昌發現的那種血紅手印相呼應?」
「契約禁錮了這棟樓裡的孤兒、護工、醫護,甚至後來繼承入住的住戶。主人萊迪若想維持力量,就必須不斷有人簽署——看來,『代價』遠不是幾張符紙、一把鹽就能破解的。」
希璇念完,筆下早已密密麻麻寫滿數頁。她知道,這些資料將成為今晚與子軒、馬修等人會合時的關鍵佐證。
臨走前,她輕聲詢問老闆:「請問還有其他舊住戶或鄰里傳來的說法嗎?」
「傳說可多了——最詭異的,莫過於『鏡裂魂碎夜』。早年鬧鬼最厲害的時候,一到陰天整棟樓就暗下來,只聽見鏡子碎裂的聲音,還有女人長長的哭聲。有人說,那夜若拿鹽包守著鏡子,便能一夜無夢;也有人說,只要照見裂鏡,魂魄就會留下一部分在夜裡,慢慢被冤魂拉進契約之中。只是——你要是真信了,以後就得多貼符了!」
「明白,多謝指點!」希璇微笑道別,將寫滿警示的筆記收進書包。她心裡清楚,今晚必須一一印證這些細節,不能遺漏任何關鍵。
走出晦書閣,外頭天色已微微陰沉。街角的貓靜靜蹲在電線桿下,一動不動,彷彿凝視著另一個看不見的世界。沿街車聲低吟如訴,人語卻輕得幾乎湮沒。
「下一步,是讓子軒和馬修比對這份契約,與昨晚所有裂鏡、哭聲的出現時序——若能吻合,或許就有辦法讓這輪契約破裂,救出困在樓中的所有人……」她握緊契約副本與日誌,步伐更加堅定。
黃昏將至,日光漸黯,書店內的燈火,成了最後一線光亮。
沉沉夜色在永晦市緩緩降臨,重光公寓的舊式屋簷與斑駁牆面間瀰漫著一層淡淡的霧氣。城市的喧囂隨著窗外稀薄的冷風和遠去的摩托引擎聲逐漸消散,只剩下零落的貓叫與凌晨廚房裡鍋碗輕響,在褪色的門牌間孤寂地迴盪。三樓盡頭的房間——302號,一方陰影之下,周叔靜坐在書桌前,手邊是泛著黃褐茶漬的信箋、一支舊鋼筆,以及一疊反覆摺疊的紙條。
他年近八旬,兩鬢全白,額角的皺紋如歲月刻劃的痕跡,縱橫交錯。在微弱燈泡的光暈下,他瘦削的身影映在牆上,彷彿與影子融為一體。「舊宅青苔濕,門前歲月深……」他低聲吟誦著那幾句早已沁入骨血的詩句,聲音沉緩而遙遠。
「枕畔夢魂驚,鏡裂影重生……」周叔喃喃自語,語調中夾雜著斑駁的記憶與深藏的哀愁。
他緩緩合上手中的詩稿,目光穿過窗外朦朧的月色,腦中卻不斷浮現幾十年前醫院走廊的景象。年輕時,他曾是這棟建築前身——日治時期醫院的雜役工,每日整理藥櫃、搬運醫材、照料孤兒。每到深夜,走在冷清的廊道上,總覺得頭頂氣氛壓抑,腳下空氣陰涼。他還記得——某個冬夜,窗外霜重,他曾親眼目睹一名舊同事在發霉的病房門縫下偷偷塞進一張沾著暗紅血跡的契約紙,雙眼佈滿血絲,神情被恐懼與絕望緊緊包裹。
「那年代啊,孩子沒人問,命最不值錢。實驗、失蹤的孤兒……到底有多少條性命在夜裡悄然斷送,也只有我們這些小工偶然知曉一二,還不敢多說。」
小時候的周叔本想及時舉報,但醫院規矩森嚴,上頭只說:「做好分內事,不該管的別多問。」夜裡,他們在幽暗的地下病房推著輪椅,每走過一道長廊,耳後總飄來細細的哭聲,還有寂靜中透著寒意的詛咒低語。每當有孤兒失蹤,他們只被要求換上新床單、鎖好抽屜,什麼都不能問。
「那天晚上,主任萊迪——眾人私下稱她『女鬼護士』——就站在地下病房的門口,手裡拿著一本小冊子,來回掃視每一個孩子。她的眼珠泛著異樣的光,那種冷靜,冰冷得如同沒有溫度的玻璃。」
周叔深吸一口氣,試圖驅散記憶中的寒意,從抽屜裡取出一條淡黃色圍巾,緊緊裹在頸間。午夜時分,他總習慣坐在窗邊默默抄寫詩句,假裝從容地用文字鎮壓腦中揮之不去的陰影。他明白,自己永遠無法親口說出那些事——每當試圖將這些故事轉述給後人,就像有無形的枷鎖纏住舌頭,胸口頓時壓上一股莫名的沉重,幾乎喘不過氣。
「契約未解,冤魂未歸……」他低聲呢喃,唇角微微顫抖,幾乎聽不見。
每夜,每當他想提醒新搬來的子軒與希璇,全身便頓時鈍痛,喉間彷彿塞滿碎裂的玻璃碴。某種沉重而無形的詛咒,牢牢縛住他的肉身,就連夢中也全是醫院的長廊,還有那面詭異的裂鏡。他曾於夢中掙扎喊出「鏡裂魂」三字,卻總在醒來才發現,自己只是咬破了嘴唇,枕上沾了一點血跡。
「冤魂若有歸處,我也不必夜夜詩成灰。」周叔長嘆一聲。
此刻,他的目光再度落回房內那面小鏡。那本該僅供整裝的舊鏡,鏡面竟浮現出幾道不規則的裂紋。每當夜深人靜,詩句吟至「影穿牆」時,裂縫便微微顫動,彷彿有了呼吸;鏡中的倒影隨之分裂成數條陰影,偶爾竟透出陌生孩童的臉龐,或是一抹穿著白色護士服的身影。
「別怕……都是假的……」他低聲安慰自己,「只要熬過今晚,明天還是能把棋下完。」
但他心裡明白,這詛咒不會因沉默而消散,反而在新舊住戶交替之際,越積越深、越纏越緊。圈子裡曾流傳,破解契約的線索藏在幾代相傳的「詩」、「咒」與「舊物」之中——唯有敢於解讀、願意承擔的人,才能找到那些被困亡魂的出口。
「多年了,該還的命債,總得有人來清。只是不敢明說,只能用這種方式,提醒有心之人。」
他決定冒最後一次險,將壓在心底的警示化為詩句,在公寓自製的留言板上留下線索。他拿起筆,工整地在紙上寫下:
「影穿牆、鏡裂魂、舊院人未歸。」
他輕聲唸誦每一句,彷彿每個字都承載著七十年來的見證、思量、痛苦與祈禱。「這三句,是能說出口的全部了。該懂的人,自會明白。」
夜色已將身影拉得極長,樓道外飄來一縷百合的幽香。他喃喃道:「但願……別再添冤魂。」握筆的手終於止住顫抖,這三句詩被他一筆一畫貼上公共訊息板最顯眼的位置。他不敢久留,身影一閃,回房關門,將餘下的心事,連同那詩,一併鎖進沉沉的黑夜之中。
隔天清晨,二樓走廊仍瀰漫著昨日薑湯的餘香。沈子軒與葉希璇依約推門而出,準備一同整理前一晚蒐集的資料。行至大廳轉角,目光忽被一張剛貼上的白紙吸引——紙面乾淨利落,其上字句卻句句透寒。
「子軒,你看……這像不像是某種提醒?」葉希璇微微蹙眉,指尖輕點紙角,語氣中帶著遲疑。
「影穿牆、鏡裂魂、舊院人未歸。」沈子軒低聲念出,眉心微攢,「這不像普通的詩句,倒像是詩人留下的警語,又似在引我們追查過往的真相。」
「『影穿牆』,應是指夜裡出現的異象;『鏡裂魂』,正好呼應昨晚多戶鏡面無故龜裂;至於『舊院人未歸』……是否暗示那些失蹤的案例,從未真正落幕?」
「很有可能。」葉希璇語氣沉穩,理性分析道,「我們前晚整理的資料中,確實提及原醫院的孤兒與員工離奇消失的紀錄。這詩句語氣壓抑,卻又似有意引路——不像是隨意塗鴉。」
「沒有署名,也不像一般住戶怕鬼的玩笑。會留下這種話的,恐怕只有那位住得最久、見得最多的老人了。」
「你是說周叔?林美華和何婉秋都提過,他頭腦清楚,平日愛吟詩作句。這三句話,說不定真是話中有話。」
「或許這已是他能給的最大提示——關鍵線索。」葉希璇伸手將紙張一角輕輕撕下,收進口袋。
「下午我們再去一趟何婉秋那裡,試著從旁打聽周叔當年在醫院的事。他若不便明說,我們也能另闢蹊徑。」
「而且,『影穿牆』暗示這棟樓的晝夜界限已然模糊;『鏡裂魂』直指鏡面、窗戶、門縫這類陰陽交界之處,已成媒介;至於『舊院人未歸』……恐怕是說所有被契約束縛的人與魂,終究無法離去。」
「若這詩謎成立,我們便得設法破解三重詛咒——牆中之影、鏡中裂魂,以及舊院冤魂的執念。」
沈子軒沉吟片刻,決定以此線索對照民俗典籍與醫院歷史,並親自向周叔探問。他倆渾然不覺,三樓最深處的舊房內,周叔正靠坐在椅上,背貼著牆,閉目調息。經夜色長久洗禮,他的面容顯得異常蒼白。
「契約牽連的,從來不只一人,而是一整代住戶的清白。」
「誰能解開,就看你們的造化了……」他在寂靜黑夜中默默覆誦那三句詩,心中明白,自此之後,自己的責任也已盡了。
隔牆花影斑駁,暮色愈發幽深,命運的繩索,早已悄然纏上每個人的腳踝與心頭。
第四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