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傀儡先生一個位置: 第五夜:恐懼循環
永晦市的夜幕厚重如鉛,重光公寓巷口的霓虹燈光早已褪色斑駁。凌晨一點四十五分,林美華抱著剛從醫護夜班領來的便當盒,踩著小心翼翼的步伐,推開了二樓自家的房門。門把冰涼,指尖一觸,便激起一陣細小的雞皮疙瘩。走廊裡的冷風彷彿殘留著他人未歸的氣息,每一扇房門都緊閉著,偶爾有微弱的燈光從門縫滲出,又迅速被黑暗吞噬。
「小昊,媽媽回來了!」
她壓低聲音呼喚,既怕驚動鄰居,也怕驚動「那些東西」。走近玄關時,她察覺鞋櫃上的玩具小車歪斜地停著,與昨早出門時的位置有著細微的差異——家裡只有她和兒子進出,這種微小的變化總讓她心頭一緊。
「媽媽、媽媽……」
床底下忽然傳來微弱而顫抖的童音,夾雜著夜色與哭腔,斷續無力。
「小昊?你怎麼躲在那裡?」
她強自鎮定,蹲下身朝床沿探看。只見小昊雙眼紅腫,臉頰貼著手背,淚水混著鼻涕,聲音顫抖不休。
「有壞阿姨……她站在窗邊……」
小昊哽咽著,「我不敢出來……媽媽快來……」
美華心中一緊,怒意與恐懼交織。「別怕,有媽媽在,誰都不能欺負你。」她盡量用溫柔的語氣,將孩子從床底拉了出來。
「壞阿姨……她沒有臉……我一直閉著眼睛,可她還在那裡……」他啜泣著。
「媽媽在,什麼都不怕。昨晚又有貓叫了嗎?」
她緊緊將兒子摟進懷裡,伸手替他擦去淚水,語氣努力維持平穩而堅定。
「有……貓叫得很厲害,還有很小聲的說話聲……有時候,還會有手敲窗……」
小昊的聲音微微發顫。「我不敢動,我怕一動,她就會看見我……」
美華輕撫他的頭,額上沁出細密的汗水。屋內空調明明開著暖氣,卻怎麼也驅不散心底的寒意。她明白,孩子的直覺往往比成人更敏銳——尤其在邪祟聚集的地方,孩子若說「看見了」,多半不會錯。
「媽媽在,媽媽保護你,沒有人能傷害你!」
她一邊安慰,一邊迅速掃視四周。窗簾拉得嚴實,僅留一道細縫,透進冰冷的路燈光;書桌上坐著的絨毛熊,彷彿歪著頭,正對她露出詭異的笑。書包角落,多了一隻從未見過的小風車——彩條底部沾著斑駁的紅痕,像是被人胡亂塗抹過。
「這個……不是我們的東西……」
美華眉頭緊蹙。
她拿起那只陌生玩具,發現背面黏著一張黃色符紙,中央畫著一個詭異的圓圈,圈內一點紅色如血凝結,大小如食指指尖。憑著多年醫院工作的經驗,她立刻意識到,這可能是傳說中的「招魂安宅」之物——在密閉空間放置此類禁忌之物,最容易讓幼童或體質虛弱的婦人招邪。
「是有人闖進來……還是——根本不是人放的?」
她低聲自語,指節緊扣著玩具,小心翼翼將它移出小昊的視線。房間溫度並不低,卻彷彿有一股寒氣從腳底竄起,令她全身發冷。她努力用平穩語氣安撫孩子,內心卻無法平靜——曾有資深護士提醒過,這一帶,命格輕的女子夜歸時,務必檢查家中每一個陰影角落。
「媽媽問你,那個壞阿姨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是不是媽媽出門以後?」
她將孩子拉上床,語氣盡量柔和。
「是……從昨晚開始的。」
小昊縮著身子,抽泣著說,「我醒來時,有個沒有臉的阿姨站在窗外。她把手貼在玻璃上,叫我開門,我好害怕……媽媽,有時候她出現在牆邊、廁所門口。昨晚還有一隻貓跳上窗台,可是它沒有身體,只有一個影子……」
「她有跟你說話嗎?」
美華緊握兒子的手臂,感受著那細弱身軀不住地顫抖。
「有……她說,『屋子這麼冷,你怎麼還不開門?』還說,『你的臉,借我戴戴好嗎?』……媽媽,她好像很生氣。」
孩子聲音微弱,哽咽低語,滿是壓抑的恐懼。
美華喉間一陣腥甜湧上,她強忍著不讓恐懼浮現在臉上,將孩子摟得更緊,腦中飛快思索著應對之法。她走進廚房,打開櫃子翻找線香、艾葉和家中備用的粗鹽——這些都是從老一輩那裡傳下來的「救命符」。
「你乖乖躺在床上別動,媽媽去點香好不好?」
她低聲安撫,勉強擠出一抹微笑,拿起火柴盒和香爐走向窗邊。
點燃香火後,她默念母親傳下的平安咒,將三柱香一一插入花盆的土中,又抓了兩撮鹽撒在窗台與門縫。
「千萬別開窗,也別開門,晚上不管誰敲門都不要理會。」她反覆叮嚀。
就在她彎身點香之際,門外走廊忽然掠過一道暗影,玻璃窗上映出一個模糊人形——細長的輪廓,五官朦朧一片,竟全然空白。那身影彷彿正輕撫著玻璃,每一次觸碰都帶來細碎而錯亂的尖銳聲響,像是有什麼正試圖穿透窗戶,侵入這溫暖的屋內。
「小昊,閉上眼睛,什麼都別看!」
美華撫著孩子的頭,聲音低沉卻不容抗拒。她咬緊牙關,一邊繼續念咒,一邊快步退向玄關,將所有能找到的鹽和符紙貼滿門框與窗框。
「你不是沒臉嗎?那就永遠別想找著這屋子的臉!」她貼符時語氣堅決,字字如刃。
窗外那道影子的手突然停住。原本模糊的輪廓,竟在天花板的反光中浮現出一個詭異的微笑痕跡。水管深處傳來咕噥的低語:「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契約還沒結束。」那聲音細若遊絲,卻清晰地鑽進美華耳中。
「你少在那裡胡言亂語!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她咬牙怒斥,抬頭死死盯住窗戶。那道影子彷彿被某種力量推散,輪廓一陣扭曲後緩緩退去。室內的燈光漸趨穩定,外頭的車聲也重新清晰起來,像是一層薄霧散去,世界緩緩回歸現實。
美華拖著疲憊,迅速將點燃的香插進剩下的花盆裡,又在小昊手心塞了一張小小的符紙。「媽媽會一直保護你,就算有什麼怪東西靠近,也只能在外頭轉,進不來。」她輕聲許諾,語氣堅定。
她牽著兒子靠在床邊,將他緊緊摟進懷裡,不讓他再受半點驚嚇。小昊在母親的環抱中逐漸平復呼吸,沒一會兒便帶著微弱的啜泣聲沉沉睡去。
只剩美華獨自強撐著精神,蜷縮在漆黑的房間裡,用手機微弱的光掃過每一處陰影。長夜漫漫,枕邊仍殘留著窗外那抹詭異微笑的輪廓。
霧氣再度凝聚在窗上,甚至浮現出彷彿指印般的痕跡。她顫抖著伸手觸碰玻璃,嘴角卻揚起一抹倔強的微笑——
「這裡還有我在,妳再怎麼想,也別想進來……」
她低聲呢喃,彷彿這一句話,便是守護深夜的結界。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香與艾草味,凌厲而脆弱,將母子倆護在屋內這方小小的安穩角落。
午夜的指針剛越過兩點,空氣比白天更加凝滯,每一次呼吸都彷彿吸入了一層淡淡的陰氣與腐朽。走廊盡頭的黑暗中,一道詭異的身影緩緩浮現——熟悉的舊式護士服、利落的短髮、灰白的皮膚,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
「今晚的公寓,比預料中還要安靜……恐懼沉澱得夠深了呢。」萊迪緩步前行,指尖輕柔地把玩著一支鏽跡斑斑的金屬針管。她嘴角揚起,勾出一抹被時間封凍的冷笑;鞋跟踏地無聲,卻讓四周溫度在她腳邊驟然下降。
她習慣性地巡視每一扇房門。每當她靠近,門上的鏡面裂紋便微微蠕動,宛如受驚的蛇群悄然張牙。「這些新來的住戶……他們的恐懼夠濃了嗎?冤魂需要新的魂供,契約才能維持平衡。」她低語,語調細膩柔婉,卻在黑暗中透出令人骨髓發寒的惡意。
來到二樓大廳時,鄺敏源正提著垃圾袋匆匆經過。他神情呆滯,步伐微顫,一見到萊迪便本能地停下,低頭垂首,不敢與她對視。
「敏源,」萊迪的聲音如細針刺入耳膜,「明天夜裡,契約就要補新血了。失蹤的冤魂太多,樓的平衡已經快撐不住。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我、我會照妳說的辦……今晚的血印門,我已經準備好了……只要……只要別再讓我看到那些鬼臉就好……」鄺敏源的聲音顫抖不已,左手不住抽動,掌心的紅印泛著紫黑,像一道壓抑不住的瘡疤,正悄然甦醒。
「該怕的是這棟樓失去血契,讓冤魂全都解脫;到那時,你、我,還有所有住戶,沒有一個逃得了。」萊迪語氣輕柔,卻透著死亡般的冰冷,「去把失守的地下室再加一道鎖。明天午夜,我要這層樓的生魂與死氣更加糾纏——契約會自動選中靈魂最弱的一個,聽明白了嗎?」
「明白……我明白……」敏源額頭沁出冷汗,聲音顫抖地哀求,「萊……女士,能不能……別再讓那些孩子敲我房門了……我馬上去……馬上去處理……」
「去吧,否則……你左手上的印記會再加深些,看你還能不能睡得著。」萊迪語帶警告,輕笑一聲。
鄺敏源拖著垃圾袋離開,背影蜷縮成一團陰影,整個人籠罩在無聲的顫抖之中。
「恐懼這東西,容易蔓延,卻難以遏止啊。正義與恐懼,其實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窗紙……」萊迪凝視著他的背影,嘴角微微牽動,低語。
她順勢推開二樓盡頭那扇半掩的小窗,涼風湧入長廊,室內的光影瞬間拉長又收縮,彷彿無數冤魂在驚懼中來回撞擊。一隻貓倏地竄過窗台,毛髮倒豎,低吼一聲,轉眼消失在暗處。
「可惜,今晚還不是你們的回家日……」萊迪低聲呢喃,語氣輕柔,卻透著森冷,隨即轉身朝205號房走去——沈子軒的房間。
她在門前停下,避開門把,指尖在門縫間虛劃出一道細細的紅痕,轉瞬即逝。接著,她輕輕叩了門板一下。
「子軒,你還在撐著嗎?夢裡得多學著害怕些,冤魂們會來給你加深體會的……」她笑著,聲音柔和,卻令人不寒而慄。
205室內,沈子軒正深陷惡夢,額頭冷汗涔涔。夢中,他看見一張沒有五官的臉在鏡中扭曲蠕動,背景裡哭聲漸強,直到那張臉突然張口,以母親的聲音哀嚎:「救救我……別簽,那是惡鬼……」夢境驟然碎裂,那張臉最後化作一名舊式護士的笑臉,唯留一雙死灰般的眼瞳。子軒猛然驚醒,耳邊彷彿還迴盪著那一聲輕叩。
「我一定要查清楚契約的來歷……否則,誰也別想逃出去。」他喘息未定,低聲自語。
門外,萊迪繼續前行,如幽魂般無聲無息,一路來到三樓。經過周叔的房門時,她略一停頓,似有思量。
「七十年了,還在吟詩、戀著舊夢。可惜啊,舊人的命運得留到終局,否則,冤魂還未收齊……」她低語,聲音消散在寂靜的走廊裡。
門內,周叔猛地驚醒,一瞬間胸口悶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今晚邪氣更重,恐怕又要有人遭難了……」他心中默念,手上那條舊圍巾被攥得死緊,指節發白,無聲地流下淚來。
萊迪像一縷游移於世界邊緣的陰影,悄然滑過住戶們夢與醒的交界。她經過陳伯的房門,耳邊傳來屋內老舊收音機斷斷續續播放的歌聲:「舊樓冷,舊人遠……」她嘴角輕揚,浮起一絲譏諷,「冤魂執念,最怕的,就是舊人不肯散場……」
隨即,她轉向自己的地盤——地下室的樓梯口。鐵門今日因敏源倉促鎖閉,門面貼滿道符與鎖鏈,幽暗中滲出縷縷寒霧,彷彿有什麼正從深處掙扎欲出。
「今晚別開門,只等新『祭品』入局。」她低聲念咒,一指輕觸鎖鏈,剎那間寒氣翻湧,鐵鏈發出細微哀鳴,彷彿樓下有什麼正瘋狂撞擊門板,卻始終無法破門而出。
「再撐一晚,明天你們就有新獵物了。」萊迪喃喃自語。
就在這時,四樓傳來不協調的拍打聲與急促腳步。一個身形微胖、雙眼渾濁的男人慌張地衝出房門——是鄺敏源。他跌跌撞撞奔下樓梯,一路將所有燈光打開,彷彿光明能驅散他眼中的鬼影。
「不能再看見那些爛鬼,不能再看見……」他喃喃低語,試圖用微弱的光亮抵擋無邊的黑暗。
萊迪悄然現身於他身後,語氣平靜:「你怕什麼?這麼多年,你不也是靠契約才活到現在?」
「我沒得選……我只是……只想活下來……」敏源咬著牙,頭垂得更低,全身止不住顫抖。
「沒人問你要不要,只問你敢不敢。下次再有違逆的念頭,左手那道印記,就不只是痛而已了。聽懂了嗎?」
「懂……我都會照做,明晚,我一定帶她們去……」敏源連連點頭,像搗蒜般急切。
「很好。今晚你守好地下室,別讓外人靠近。否則,與其等著被拖進地底,不如早死早超生——何必苦等誰來救你?」萊迪撂下這句話,身影一晃,便沒入走廊盡頭的陰影之中。
敏源狠狠摀住紅腫的左手,咬牙喘息,冷汗直流。「要不是……要是我還有選擇……我早就離開這鬼地方了……」他低聲咒罵,聲音裡滿是絕望與怨恨。
此時,三樓另一端的走廊裡,開鎖匠吳永昌半夜無意間聽見了對話。他悄然隱入陰影,轉身離去,牙關緊咬:「這姓萊的鬼東西,今晚又得加把勁了。看來,不能再拖,只能賭上新住戶們的本事了……」
與此同時,萊迪如幽靈般浮現在樓層轉角。她瞥見窗外的貓群異常地避開門邊,尾巴僵直豎起。樓下小吃店的門縫間,一道粗鹽與符紙橫陳,萊迪凝視片刻,眉梢掠過一絲輕蔑的笑意。
「區區符紙和鹽巴,也想困住我?這棟樓的規律,可是由我訂下的。所謂民間防護,不過是給恐懼一點心理安慰罷了。冤魂越多,這棟樓就越屬於我……」
她緩步前行,在305室門外停下,透過鎖孔望見孩子蜷縮在母親懷中,低聲啜泣。她不禁輕嘆一聲。
「親情啊,再緊密的擁抱,又有什麼用?只要契約未破,夜裡該來的,誰也躲不過……」她低語著,高跟鞋輕叩地面,聲響無重量地在樓梯間迴盪。
最後,她來到公寓後院的小徑,立於垃圾箱旁,身影被月光拉得修長。
「該準備新儀式了,誓與人的恐懼為伍……明晚,冤魂將為你們上一堂生死課。」
夜風拂過,掀起她衣角一縷幽幽白煙。灰影緩緩消散,彷彿整棟舊樓的壓迫感,皆被她一人悄然掌控。她佇立於生與死的邊界,冷靜而自信地宣示:
「恐懼,就是我攪動一切的底色與樂章。」
樓內燈光悄然熄滅,住戶們宛如被封印在各自孤寂的世界裡。無論願不願意,他們的每一步,都在這位冤魂之主冰冷的注視下,顫抖著前行。
黑夜尚未褪去,新的輪迴、與「契約」相伴的血色儀式,即將展開……
第五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