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公寓的夜,比往常更加深沉。三樓走廊盡頭,吳永昌翻來覆去,枕邊迴盪著老人濁重的喘息。他睡不著,腦中彷彿灑滿了鐵屑,創痛與兒時記憶在黑暗中糾纏得愈發緊密。樓下薑湯的香氣早已散去,只留下牆縫間滲出的陰冷氣息,像一層無形的薄霧籠罩著這間老屋。

今夜,他又夢見那間舊醫院的地下室——那是他童年的深淵。夢中,他穿著打補丁的舊毛衣,手裡捧著一串冰涼的鑰匙。每當深夜,總有白衣護士領著幾個孤兒走向那扇厚重的鐵門。那些孩子有的咳嗽不止,有的低聲啜泣,眼神裡全是恐懼與無助。

「快,把門打開。」夢中的萊迪臉上毫無表情,手裡握著一本泛黃的契約簿,聲音細如鉛絲,卻不容抗拒。

吳永昌的指節僵硬,鑰匙在掌心滑動。耳邊全是孩子的哭喊:「不要!救救我!我不想下去!」他縮著身子,渾身發抖,卻仍得依照醫院的規矩,咬牙將鑰匙插進鎖孔。

「放心,下去很快就好了。簽了契約,就能見到家人。」萊迪語氣依舊冰冷,彷彿說的不是生死,而是日常的例行公事。





「可是……他們不是我的家人,我不懂……」他試圖抗辯,心臟在胸腔裡劇烈震顫,幾乎要衝破肋骨。

萊迪的目光如刀鋒般掃過他的臉,她蹲下身,貼近他的耳邊低語:「小孩子不懂規矩。只要你幫忙,媽媽和你,都能活著。」

那一瞬,記憶如潮水湧來——深夜的哭聲、鐵櫃開啟的鏗鏘聲、浸透冷汗的棉被,全都交織翻騰。他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推開鐵門,門後的黑暗中傳來奔跑與尖叫,聲音由近而遠,最終只剩沙啞的回音,在空蕩的走廊裡徘徊。

現實中,他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冷風驚醒。清晨微光顫巍巍地爬進窗簾縫隙,外頭的霧氣將街燈拉成模糊的殘影。他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看見門縫下塞進了一件衣物——一件毛線背心,領口處胡亂縫補過,上面還留著幾道陳舊的紅色指印。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他喃喃自語,鼻尖嗅到一股混雜消毒水與香灰的氣味。那衣物觸感冰冷而僵硬,簡直像一塊石板。他仔細端詳,這絕不是他的舊衣——而是當年失蹤的那個孤兒所穿的那件。





「老天……難道,那孩子真的回來了?」他的聲音微微發顫,指尖不自覺地蜷縮起來。

空屋寂靜,唯有風穿過窗隙,像一句未完的低語。

摸著那件衣物,永昌只覺得指腹發麻。那紅印彷彿烙進皮肉,深入骨髓,讓他全身忽冷忽熱,像被火焰炙烤又瞬間浸入冰水。他腦中浮現多年前的畫面——小時候親眼見到護士拖著哭喊的孩子走進地下室,而自己只能站在門口,手裡的鑰匙抖得幾乎掉落。那時母親只催他早點回家,卻從未問過醫院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用力揉搓著衣物,喉頭哽咽,終究壓不住心中的悲憤與恐懼,悶聲抽泣起來。想了一遍又一遍,他終於下定決心,將這件背心悄悄收進工具包,打算趁天亮後交給沈子軒。他知道,不能再一個人默默承受這種被契約束縛的折磨了。

數小時後,公寓廚房傳來輕微的動靜。沈子軒匆匆上樓,來到三樓,見永昌神色緊繃,雙手緊夾著工具包,眼神閃爍不定。





「永昌哥,你昨晚睡得好嗎?」他先開口,語氣溫和而關切。

「沒……做了個噩夢,又夢到從前地下室的事。」永昌聲音微顫,從包裡取出那件毛線背心,「今天門口發現了這個。」

「這是……失蹤孩子穿過的衣服,對吧?」沈子軒接過背心,指尖剛觸及那抹紅印,腦海瞬間掠過一陣低語——那是冤魂的呢喃。一股刺骨的寒意從掌心竄上心口,令他呼吸一滯。

「你那晚的夢,是不是又重現了當年的契約儀式?」他緩緩問道,手指在衣物表面仔細摩挲,刻意停留於紅印周圍。

「對……每晚都夢見那些孩子被帶進地下室,我……我只能打開那扇門。那時我只是個小工,連喊都不敢喊。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渾身冷汗。」永昌縮著肩膀,聲音裡滿是懊悔與恐懼。

「你交給我的這件衣服,紅印的形狀和你描述的契約完全吻合——這是冤魂留下的證物,也是萊迪累積力量的信物。」沈子軒一邊翻查衣物細節,一邊記錄紅印的數量與紋路,「這種印記,你以前見過嗎?」

「很多年前就有。只要孩子一失蹤,過幾天就會在我門口或醫院角落出現這種衣服。每件都有同樣的怪印,還散發著一股說不出的氣味。」永昌咬緊牙關,打開手機,將他長期錄下的夢境語音播放給子軒聽。

「永昌哥,你今天願意說出來,就是踏出自救的第一步。」沈子軒語氣沉穩,目光直視著他。





「可是……我也害怕。我怕一旦說破,萊迪會更瘋狂地抓人。就連地下室,我現在都不敢靠近……」永昌低聲說著,拳頭緊緊攥住工具包的帶子。

「你不用再一個人扛。今晚的儀式,我們都會在。你的記憶,還有這些證物,是破解契約最後的關鍵。」沈子軒輕聲安慰,語氣堅定。

永昌點了點頭,雙眼淚光閃動。一瞬間,恐懼與自責交織到極點,幾乎令他窒息。

「你知道嗎?從前我每次夢見那扇門打開,門後總會出現幾個沒有臉的孩子。他們哭著問我要不要簽契約,只要我一點頭,就再也醒不過來。」永昌低聲說道。

「那些哭聲不是幻覺,是冤魂在警告我們。今晚我們一起把契約燒了。你要相信,所有住戶都是你的後盾,不會讓你獨自面對萊迪。」沈子軒緊緊握住永昌的肩膀,語氣堅定。

永昌緩緩點頭,內心的懼意稍稍平復。他拭去眼角的淚水,將那件毛線背心交給沈子軒。衣上的紅印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刺目,彷彿鮮血仍在滲出。

「這也是我的贖罪。就算失去這份工作,我也不能再讓這份契約害人。」永昌哽咽著說。





「今晚你在地下室守住,一旦發現異狀,立刻通知我們。有我們在,你就不會孤單。」沈子軒輕拍他的背,聲音沉穩有力。

永昌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出房間。臨出門前,他回頭看了沈子軒一眼,嘴角浮現一抹微顫的笑容——那一刻,他明白,自己終於不再是孤身一人。

沈子軒小心收好那件衣物,隨即前往尋找葉希璇,準備接下來的儀式。

廚房門口,一場新的守夜即將展開。在這片濕冷的晨光中,住戶們的勇氣悄然凝聚,為最後的封印之戰做最後的集結。

午夜的重光公寓籠罩在濃得化不開的冷霧之中,整棟樓彷彿被黑夜徹底吞噬,所有光源皆已熄滅,唯獨四樓一間陋室的廚房,還亮著一盞暖黃的燈,勉強與四周的陰影抗衡。

鄺敏源獨自坐在屋內,手中緊握著剛寫好的住戶名單,掌心滲出的冷汗一點一點浸濕了紙張。他呼吸微顫,喉頭乾澀——這一夜的恐懼,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沉重,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

「名單……得趕快交出去,再拖下去,真的會出事……」他低聲自語,聲音沙啞而顫抖。牙齒緊咬著下唇,他強迫自己鎮定,緩緩站起身,雙腳卻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

他推開房門,走廊冰冷如墓穴,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每一步前行,都是意志與恐懼的拉鋸。好不容易走到樓梯口,正要往下時,左手掌心的紅印突然劇烈抽痛,彷彿有火蛇在皮下竄動,撕裂般的痛楚讓他忍不住低呼出聲。





「痛……快撐不住了……」他喃喃著,額角冷汗直冒,只能咬牙加快腳步。

地下室的鐵門原本以粗重的鎖鏈與符紙層層封鎖,今夜卻異常地傳出細碎的摩擦與敲擊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內側不斷掙扎、躁動。敏源顫抖著雙手,解開最外層的鎖鏈。門一開,一股混合著陳年血氣與腐敗氣味的陰冷空氣撲面而來,令他幾乎窒息。

他僵立門口,指尖發涼,卻已無退路。

黑暗深處,一道詭異而熟悉的身影緩緩浮現。護士服、細碎短髮——正是萊迪。她的臉在冷光下顯得異常平滑,彷彿毫無紋路,雙眼像蒙了一層薄霧般的濁水,嘴角輕揚,勾起一抹輕巧卻殘酷的笑容。

「帶來了嗎?」萊迪的聲音柔緩卻深不見底,如同蛇信在耳畔悄然滑過,帶著令人窒息的寒意。

「在……在這……」敏源顫聲回應,雙手顫抖地遞出那份名單,指尖幾乎失去知覺。他左手上的紅印此刻泛著紫紅,皮下似有血流逆竄,腫脹微動,隱隱作痛。

「你怕什麼?不是早就習慣了嗎,敏源?」萊迪緩步逼近,指尖輕柔地撫過紙面,彷彿在閱讀某種無人能見的暗語。「這棟樓需要新的生魂補血,冤魂才能維持平衡。明晚便是新一輪的輪迴——契約,必須進一步鞏固。」





敏源低垂著頭,不敢與她對視,呼吸越來越急促,喉間乾澀如沙。「我只是……只是怕出事……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從沒遲疑過……」

「那就照名單,把人帶進地下室。」萊迪語調依舊輕柔,卻不容抗拒。「儀式開始前,你得守住主鏡、握緊契約本,還要確保整棟樓的寂靜。靈界的門即將開啟,若有住戶反抗……就讓他們自己承擔後果。」

「我會……我會照做……」敏源的身子越發佝僂,左手的疼痛讓他幾乎跪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求你……別再用那些……那些東西……」

「恐懼和習慣,最能馴服人心。」萊迪低笑,聲音如涼風拂過額際,冰冷而黏膩。「你已經死過一次,還怕什麼呢?」

她翻開名單最後一頁,上面多出幾行陌生筆跡,墨色詭異,像是剛從皮膚滲出。只見她手腕輕旋,那些字跡瞬間轉為暗紅,如血漬般蔓延整張紙面。黑暗中,牆壁上的陰影開始蠕動,一絲絲攀附而上,精準地纏繞住敏源的恐懼,將其凝成實質。

「明夜,沈子軒、葉希璇、馬修、永昌、曉園、林美華——按順序入場。」萊迪一字一句念出名字,語調平靜,卻如敲響喪鐘,每一個音節都敲進死寂的深淵。「契約需要新血供養,若冤魂不足,便以小孩與老人補之。」

「我……我做得到……」敏源嗓音乾裂,幾乎是哀求。「但能不能……少傷幾個?」

「規矩就是規矩。」萊迪轉身凝視他,目光如釘。「誰敢違抗契約,誰就得永遠留下魂魄,不得超生。」

她走向地下室中央,一一擺放儀式所需的法器——主鏡、紅印契約本、一盞老舊的醫療燈、幾串染血的符紙,還有一捆殘破的兒童衣物。每件物品都散發著濃厚的怨氣,靜默中傳出低語,像是無數亡魂在黑暗裡竊竊私語,等待夜盡之時,重返人間。

她取出細針,在契約本的封皮上劃下幾道細微的血痕。地下室的空氣驟然扭曲,霉味與陰寒之氣隨之濃烈起來。每一道針痕落下,牆壁上便浮現一道暗影,每道暗影中都傳出孩子的啜泣與女人的輕歎,彷彿幽魂在低語。

「明天午夜開始,所有人必須進入地下室參加儀式。你負責守門、貼符。若有誰膽敢逃脫,就在門口留下血印,使其魂魄分裂,永不得安息。」萊迪語氣輕柔,卻字字如冰刃。

「我會的……」敏源木然回應,臉色慘白如紙,周身空氣冷得如同冰窖,連呼吸都凝成白霧。

萊迪從懷中取出一枚小木雕,塞進敏源掌心。「拿著它。明天儀式開始前,燒掉所有舊名單與符紙。凡是有人的影子映入鏡中,都必須在契約本上留下新的血跡。」

「……明白。」敏源聲音顫抖,指尖發麻。

萊迪的面容在昏暗中微微顫動,輪廓彷彿與陰影交融,幾乎要消散於空氣之中。她將主鏡輕輕置於祭壇中央,隨後在四周貼上新製的血符,每一張都浸染著未乾的暗紅。

「契約不破,每個人的夢中都將被冤魂召喚。你今晚回房後,若聽見孩子哭、女人唱歌,切勿出門,只準守住地下室。」

敏源低頭應聲,轉身離去。剛踏出地下室門檻的瞬間,身後的陰影猛然擴張,如墨汁潑灑般沿牆蔓延,彷彿下了一場無聲的黑雨。她渾身僵直,不敢回頭,快步回到房中,將木雕塞進抽屜最底層,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心中滿是恐懼與絕望。

此刻,整棟大樓愈發安靜。住戶們各自蜷縮在床上,分不清是因寒冷而發抖,還是被內心的煎熬折磨。

205號房裡,沈子軒反覆檢查衣物上的紅印,以及從地下室找到的日記,腦中不斷浮現那句詭異的咒語,還有昨夜永昌交給他的那件毛線背心。他的筆記本上已詳細記錄每位住戶的精神狀態與失蹤案件的細節。

「明晚就是生死攸關的一夜,不能再讓任何人無辜送死……」沈子軒緊握手中的符紙,抬頭時卻發現房內溫度驟降,鏡面上的裂紋在黑夜中緩緩蔓延,每一道碎裂的縫隙裡,彷彿都映出微弱的哭聲。

「媽媽,我冷……我害怕,她還在鏡子裡看著我……」隔壁林美華的兒子小昊在夢中低聲啜泣,母子緊緊相擁,窗台上那盆蘆薈旁插著昨夜剩下的符紙。

「別怕,有媽媽在,誰也進不來。」美華輕聲安撫,語氣溫柔,眼中卻藏不住一絲惶恐。

「壞阿姨……她沒有臉,她在門縫唱歌……叫我簽名字……」小昊昏沉呢喃,聲音顫抖。

「快睡吧,媽媽會唸咒保護你。明天大家都會在一起,一定沒事的。」美華低聲誦起守護咒語,指尖微微發涼。

三樓的孫曉園剛結束深夜直播討論,卻發現手機訊號突然減弱,鏡頭畫面中竟浮現一道如火苗般游移的暗影。她在床邊又貼上幾張符紙,努力壓下心底竄起的不安。

「今晚的錄音都很奇怪,樓道傳來哭聲,地下室的直播畫面也頻繁閃爍,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窺視……」她語音留言道,「大家務必多準備護身符,明晚我們一起守夜。」

馬修在房內透過語音群組協調海外支援,聯絡加拿大與台灣的民俗學者,共同參與明晚的儀式。他盯著牆上那組日文符號,發現今晚格外鮮明,窗台上的貓持續低鳴,他的眼神中也浮現難掩的懼意。「今晚氣氛不對,貓一直叫,牆上的符文發燙……感覺有大事要發生了。」

何婉秋守在廚房,一張張填好符紙,薑湯已熬好第二鍋,陸續送到各家門口。她試圖用傳統方法與日常的柴米油鹽之氣,穩住這棟大樓殘存的安寧。

「大家都別怕,廚房是家的福地。明晚的儀式,我會備齊所有祈福咒文與熱食,守好門,就是守住命。」她語氣堅定,手上的動作不曾停歇。

夜愈深,住户们多半在噩梦中沉浮。有人梦见自己被拖进地下室,有人反复看见镜中浮现裂痕,也有人在梦里与失踪多年的亲人重逢,耳边总回荡着一句低语:「契约还没结束……」窗外,黑猫蹲踞,尾巴竖起,眼神警觉地扫视着整栋公寓。

凌晨时分,邝敏源仍无法入眠。墙上不时映出莱迪冷峻的面容,耳畔也传来哭泣与诅咒交织的呢喃。他反复翻看手中的名单,唯有酒精能稍稍麻痹内心的不安。每当走廊响起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他便蜷缩在床角,左手的红印剧烈疼痛,几乎令他颤抖。

「今晚不能死,再撑到明天仪式结束……」敏源低声呢喃,连续三遍用符纸封住门缝。

此时,地下室中,莱迪已布妥所有阵法。主镜四周血符环绕,每一张契约纸上都凝聚着失踪者残留的怨气。她静立于祭坛中央,神情交织着安详与疯狂。「你们以为恐惧结束就能超生?不,真正的恐惧,是从信任崩裂的那一刻开始……」她轻声低语,「今晚,你们都将梦见我的名字;明天,我会一一见到你们。」

整栋大楼陷入死寂的黑暗,冤魂的气息如潮水般蔓延。每个住户仿佛被冰冷的雨水浸透,梦中只剩镜面碎裂、掌心红印、无尽哭泣,以及深不见底的恐惧。

就在最后一刻,沈子轩猛然惊醒,冷汗浸透衣衫。他望着床边那件毛线背心、契约本与符纸,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

「明天,就用信任与勇气,终结这一切恐惧。」他在黑暗中低语,而窗外的夜色尽头,终究透出了一线晨光。

第十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