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晨光淡薄,霧氣輕籠。重光公寓從昨夜的驚懼中緩緩甦醒,大廳裡灰燼未散,薑湯的餘香仍縈繞在空氣中。住戶們聚集在地下室,站在主鏡與契約祭壇之間,臉上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與恍惚,眼神卻已不再被過去的執念所纏繞,透出一絲清明與堅定。

「各位,從今天開始,我們要持續完成超度冤魂的儀式。這不僅是對所有失蹤者的尊重,也是我們對這棟公寓、對自己內心的救贖。」
沈子軒語氣堅定,抬手整理好契約本殘存的紙頁,將新繪的符紙攤開於桌面。玻璃主鏡的邊緣映著初升的晨光,泛起一縷微光。

「我來陪念詩。那些無名的魂魄,仍在鏡中徘徊。只要我們記得他們,他們就不會真正消失。」
周叔聲音沙啞,神情裡交織著疲憊與溫柔。

婉秋端著熱粥與鮮豆干從廚房走出,輕輕放在祭壇旁的長桌上。「大家先吃點熱的,壓壓餓,等會儀式時心才不虛。冤魂也才曉得,人間還有溫度、還有味道。」她笑著分發碗筷,眼底流露久違的溫暖,像極了記憶中家的模樣。





住戶們彼此攙扶,低聲交談,互相打氣。不遠處,林美華牽著小昊的手,指著主鏡上貼著的符紙說。
「你要勇敢。今天,所有媽媽和孩子都能一起回家了。」

「媽媽,天空好亮喔……那個壞阿姨,會離開嗎?」小昊眨著眼睛,小聲問。

「會的。你看,這麼多人一起為你們念詩,冤魂一定聽得見。我們不怕了。」林美華微笑,輕輕拭去孩子額上的細汗。

大廳的地磚上,一條紅線蜿蜒延伸,是昨夜敏源與眾人一同貼上的驅邪符線。敏源雙手合十,目光緩緩掃過每一位手腕仍留紅印的住戶:「別怕。那些曾在夢中拉住你們的魂魄,或許今天,就能真正安息,回家了。」

「我來念第一首。」





吳永昌拿起筆,在契約本的最後一頁,緩緩寫下:

「昔日孤魂夜,廊深影不歸; 今日明燈起,人間夢醒時。」

隨著詩句落定,主鏡內漸漸浮現出模糊的幻影——起初微弱,繼而清晰。一雙雙蒼白的小手、一張張稚嫩的臉龐在鏡中浮現,有哭泣的,也有微笑的。鏡面之外,忽然飄來一縷輕細的童聲,如風般低語:

「姨姨、哥哥……我們好想家。可以……和你們說再見了嗎?」

「可以。謝謝你們曾留在這裡,守護這座樓。現在,該回家了。」沈子軒望著鏡中,輕聲回應。





馬修一邊用英文、中文交雜著進行直播:「Our friends, the ritual is not just about breaking the contract, but about allowing lost souls to return home with dignity.」

「你們會害怕離開嗎?還有什麼話,想對這個地方說的?」

希璇溫柔地將手輕放在主鏡前,語氣輕緩而真摯地詢問。

「我們很冷,很久沒聞到你們煮薑湯的香氣,也沒吃過熱飯了。但這裡有人一起唱詩歌,現在媽媽來接我們了,就不覺得冷了。」鏡中那道最清晰的幼小身影微微晃了晃頭,聲音稚嫩卻清晰。

主鏡下方的低溫緩緩回升,大廳裡每個人的呼吸也逐漸平穩下來。

「如果有誰的家人曾經失聯,請大聲喊出他們的名字,讓這些魂魄聽見。」

周叔雙手按著膝蓋,目光望向月台門邊,聲音沙啞卻堅定。





林美華突然站起身,顫聲大喊,嗓音撕裂般哭出。
「媽媽!小健、阿珠,還有我妹妹!我們要回家了,你們不用再害怕了——有人來接你們了!」

一句句名字隨之響起,每一個曾在此棟樓中流淚、受苦的靈魂,無論老少,都被一一喚名。

「叔叔,我以後再也不偷你攤子上的麻辣燙了,下輩子還想來跟你一起吃!」有年輕的聲音帶著笑意喊道。

「我終於不用躲在走廊門縫後偷看了,我找到走出黑暗的出口了!」有人笑著落淚。

主鏡中的影像漸趨柔和,畫面裡哭笑交織,彷彿舊時的親人、玩伴、祖先們圍坐一堂,靜靜相望。

「讓我們最後一起念一次詩吧。」希璇抬起蔥白般的手指,輕扣手腕上那道紅印,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說:

「影穿牆,鏡裂魂,舊院人未歸。 今生有人護,來生月再圓。」





詩句如冬日陽光,細細灑落,無聲潤物。鏡中的魂影一個接一個,露出含淚的微笑,輕輕消散在光裡。

「阿嬤,再見了。叔叔,再見了。我要回去跟爸媽一起放風箏了,你們要好好過日子,要幸福啊!」

「妹妹,跟那些魂魄說話時,要說開心的事,下次見面,只許笑,不許哭。」

「ありがとう……謝謝你們今天來。」一陣帶著日語腔調的低語輕輕響起。

小昊鼓起勇氣,站在鏡前大聲喊道:
「我再也不怕鬼了!有媽媽在,有叔叔阿姨在,鬼不敢欺負我!」

隨著粥香裊裊升起,每一次輕聲吟誦,主鏡中的影像也漸漸變得透明而溫和。一樓外的貓群在晨曦中逐漸安靜下來,曾經守門的「鬼守」,如今也終於放下執念,歸於寧靜。

「你們每個人,都是這個家的英雄。」





馬修輕聲說著,將一滴精油緩緩落在主鏡後方,「在每一個文化裡,集體的療癒,才是真正儀式。」

住戶們自然而然地牽起手,圍成一個溫暖的圓圈,輪流說出心底最想安慰亡魂的話,以及對未來最深的期盼。

「我希望你們來生再也不必害怕孤單,能有家可歸、有燈可守、有飯可吃、有詩可讀,還有我們在。」

「我希望這座城市從今以後,夜夜安眠,不再需要鬼魂守夜。」

當最後一波咒語與呼喊歸於沉寂,主鏡泛起一道純白微光,所有魂影逐漸消融,化作縷縷青煙,輕緩上升。空氣中彷彿響起無聲的歡笑,也悄然滑落無形的淚痕。

鏡面的水痕悄然褪去,契約日記徹底化為灰燼,桌上金工銀鍊如星河灑落,熠熠生輝。靈界之門從此悄然閉合,一道無形結界緩緩降下,籠罩整座公寓——這片曾被哀傷、恐懼、咒語與絕望纏繞的空間,終於卸下所有幽魂的執念,重獲寧靜。

廚房裡,何婉秋敲了敲湯鍋,笑著喊:「薑湯再煮一鍋,今天不談鬼,只談家事。」

「媽,粥還有嗎?我跟妹妹餓了!」





「誰幫忙洗碗,今晚多夾一塊肉!」

住戶們紛紛笑出聲,有人相擁,有人拭淚,彼此的聲音與身影,漸漸凝聚成一個真正有溫度的社區。那些曾被陰影撕裂的信任與互助,此刻在晨光中重新紮根,越發堅實——每個人,都在冤魂得以安息的瞬間,迎來了屬於自己的重生。

「該讓這棟樓,從今以後不再只屬於鬼,也真正屬於我們這些努力生活的人。」

沈子軒輕聲說道,眾人靜靜點頭。此刻的團聚,比任何勇氣都更深刻地療癒了過往的傷痛。

晨光灑進重光公寓的每一寸牆面,緩緩喚醒沉睡一夜的陰影。大廳裡仍瀰漫著薑湯與艾草交織的氣息,冤魂超度的儀式雖已結束,餘韻卻未曾散去。住戶們歷經三日三夜的煎熬,此刻相視而望,眼底浮現的是釋然,還有劫後重生般的濕意。薑湯再度添滿鍋中,一碗熱粥、一句安慰,一張張由疲憊轉為輕鬆的臉龐,在晨曦中悄然綻放。

「終於沒有人哭了……這棟樓在破曉時分,竟有點像從前小時候的模樣。」
何婉秋握著大勺,端著熱騰騰的薑湯在大廳間走動,語氣裡滿是欣慰。

「婉秋姐,真的謝謝妳,三天沒闔眼,還一直守在廚房。」
孫曉園輕拭眼角,那股劫後餘生的鬆懈,讓她的笑容顯得格外真摯。

「廚房有你們在,就算只剩我和鬼,也不覺得害怕。」
婉秋笑著,語氣中帶著老母親般的溫厚與安定。

就在眾人低聲閒談之際,靠在主鏡旁的沈子軒緩緩站起身。他的左手腕上,浮現出一道極淡的銀紅線痕,既不像冤魂留下的血印,也不似過去契約那般猙獰可懼,反倒像一枚融入肌理的靈性紋身,其間細微的詩句與符文如呼吸般微微閃爍。

「希璇,妳看……這是儀式結束後才出現的印記。」
子軒低聲說著,將手腕遞到葉希璇面前。

「這不是一般的契約痕跡,倒像是一層守護者的結界……我也有,妳摸摸我的手背。」
希璇攤開右手,只見手背上浮現著同樣的紋路,泛著比陽光更柔和的銀光。

「謝謝妳陪我走到這裡。我們……已經不是普通人了吧?」
子軒輕笑,語氣中帶著某種奇異的溫暖,親近得不再有距離。

「你從來就不是普通人。只是現在,我們成了新的平衡守護者。這種印記、這種感應,不再只是承受詛咒,而是有能力去守護、去連結這棟樓,甚至更遠的地方。」
希璇語聲輕柔,話語間流動著深沉的體悟。

兩人的指尖輕輕相觸,掌心間竄過一縷陌生卻溫熱的氣流。大廳裡的人聲、笑語、窗外曬太陽的貓,彷彿都化作半透明的細線,柔軟地繫在他們指間。那不再是沉重的主鏡束縛,而像是一座城市結界悄然融化,靈氣四散,溫柔流淌。

「你現在能感到大家的情緒嗎?」
子軒微微揚眉,側過頭問道。

「感受得到。」希璇閉著眼,語氣平靜,手心隱隱發熱。「誰在害怕、誰已放下,誰最想守護家人,我都一清二楚。就連走廊外的氣息——剛才永昌在門口貼符時的焦慮,我也看見了,那是一團淡淡的藍光微微跳動。」

「不只是這棟樓,」子軒低聲接話,目光似穿透牆壁,「我發現自己的視野不再受限於門窗,而是從心裡浮現出一個更廣闊的世界輪廓。外頭幾棟公寓裡,夜裡仍有憂鬱的影子徘徊;城市遠方,也有幾縷細微的陰影若隱若現。」

「我們確實變了……」希璇輕聲說,「但只要心中連結的是善意,就不會被任何黑暗拉走。」

這時,住戶們三三兩兩聚在餐桌旁。有人默默收拾樓道,有人倚在窗邊,輕鬆談論昨夜的經歷。曉園提著熱水壺,一圈圈為每個人添滿茶杯。

「妳說,鬼魂超度之後,我們是不是真的可以不再害怕了?」
曉園認真看著林美華,臉上浮現一抹從未有過的堅定笑容。

「我想,只要有媽媽在,有朋友在,有彼此相信的人在,就真的沒什麼好怕的。」林美華輕抿嘴角,一手撫過兒子的髮絲。

另一頭,吳永昌仍有些恍神。他用力拍了拍敏源的肩膀,笑說:「老兄,這些年多虧你巡樓。以後你要換大樓,記得也教新住戶怎麼貼符。」
話是玩笑,語氣卻已輕鬆許多。

「我再也不想當傀儡了。」敏源神情釋然,緊握手中的工具包,彷彿握住了某種全新的信仰,「昨晚看到大家一起守住這棟樓,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人。」

「你這哪是換樓,你是打破契約的勇士。」永昌笑著,一把將他拉進人群中央。

馬修這時剛結束最後一場國際直播,手機螢幕上不斷跳出來自加拿大、德國、台灣、印尼、日本等地的留言與符紙照片。

「全球都在轉述你們的故事。」他用標準的中文宣布,語氣帶著記者特有的從容與驕傲,「從今天起,重光公寓不再只是都市傳說中的黑點,反而成為守護城市心靈的典範之一。」

「以後真有外國人來問都市怪談攻略,來你家喝碗薑湯,就算破解一半了。」
子軒這麼一說,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有信任在的地方,鬼才不敢太囂張。」
婉秋姐嘴角含笑,一邊將剩下的符紙分發給每位住戶。

氣氛漸漸活絡起來,大廳裡孩子追逐嬉鬧,老人坐在廚房門邊聊著過往往事。敏源、小昊和其他孩子拿著水彩筆,在窗戶上畫貓,也畫上護身咒;每家門上都貼上了手寫的「平安」、「團圓」符。

陽光越來越明亮,沿著走廊盡頭緩緩爬進整棟公寓。窗台邊的流浪貓跳上陽台,伸了個懶腰,不再像從前那般豎起寒毛、充滿警戒。街坊鄰里搬進新家具、開起小店,重光公寓第一次真正有了生活的氣息。

吧嗒——
主鏡忽然發出輕響。鏡面映著天光,新舊契約焚盡後,那道裂痕已轉為柔和的紋路,彷彿被一夜守護的溫暖徹底療癒。希璇與子軒佇立鏡前,相視而笑。

「你覺得以後還會有新的輪迴嗎?」
子軒聲音輕柔,卻帶著堅定的力量。

「就算還有,也不會是一個人面對了。我們是新的守護者,這座城市的陰影會一天比一天少,這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希璇溫柔回應。

「那以後每當有人害怕,不管是新的恐懼,還是新住戶不安,我們就給對方一個擁抱,再說個鬼故事,講講大家的勇氣——說不定,鬼魂自己就悄悄走開了。」
子軒認真說著,語氣卻輕快起來。

他們輕輕將手覆上新刻的鏡花紋,一股溫馴而明亮的氣息自指尖蔓延至胸口。時間彷彿靜止了一瞬,心底所有苛責、遺憾、鹹澀的淚水,以及童年深埋的夢魘,都在這柔光中悄然融化。這一刻,都市裡悄然升起一座新生的結界。

「真的有點想哭。」
希璇低聲說,眼裡閃著喜悅、感動與久違的安定。

「可以哭,沒人會笑你。你守了那麼多黑夜,也該有人抱你一下了。」
子軒輕柔地摟住她。

此時,住戶們將桌子搬到大廳中央,圍成一圈。「來吧,大家準備合照!以後誰搬了家,還能看著這張照片,記得自己不是獨自熬過那些夜晚的。」
婉秋笑著招呼。

拍照時,子軒與希璇並肩而立,兩人手上的守護印記交疊相映,彷彿在相機快門啟動的瞬間,一道專屬於這座城市的祝福,自這棟老舊公寓向外輻射而出。

飯後,每個人開始重建自己的日常:有人刷去牆上剝落的油漆,有人換上新的窗簾,有人清掃浴室、晾曬床單,還有人熬了一鍋溫熱的粥。孩子們在走廊間奔跑嬉鬧,笑聲掩蓋了過去深夜裡曾有的啜泣。

傍晚,希璇陪子軒站在公寓後巷,遠望城市連綿的屋頂與閃爍的霓虹。「你有沒有感覺,有些角落還殘留著淡淡的黑影在遊移?」
希璇凝視遠方。

「嗯,我也注意到了。都市的夜,似乎總有新的契約在等待破裂。我們的能力,恐怕不只是為了守護這一棟樓吧?」
子軒目光深邃,眼中閃過一絲警覺。

「是啊。以後不管去哪,只要有人失眠、有怪事發生,你是新的守護記者,我就是半個靈異顧問。」
希璇微微一笑,語氣輕巧卻堅定。

「還願意陪我一直到……
下個故事嗎?」
子軒故意拉長語調,嘴角微揚,望著她。

「當然。我們是搭檔,也許也不只是搭檔。只要你還想守夜,我就在。」
希璇看著他,語氣輕快卻深沉,就像昨夜才剛啟動的守護結界,溫暖而穩固。

遠方天際雲層漸開,城市的每一盞街燈、每一個轉角,都浮現出淡淡的金色光暈。重光公寓宛如深夜變奏的終章和弦,承載著愛、勇氣、恐懼、信任與團結。居民們在這一刻,真正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彼此,還有過去與未來。

「我們會繼續守下去,不讓噩夢再決定誰能安睡。」
子軒輕聲說,語氣溫柔卻堅定。

「沒錯。」
希璇應道。兩人佇立夕照之下,城市的陰影已被彼此的信任與守護照亮。在新結界的籠罩中,這場屬於都市的黑夜故事,終於迎來了帶著希望的晨曦。

第十八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