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之城:倒影人生: 第二日:咖啡的對望
「一杯熱拿鐵,少奶,要坐在窗邊。」
卓心怡推開「日間漫遊」的玻璃門,風鈴在門框上輕輕撞出三聲清脆的響,像有人在背後不經意地拍了拍她的肩。她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了下頸,便徑直走向靠窗的第三張桌子——那是她習慣的位置,正對街角轉彯處的便利店招牌,能清楚看見嘉欣換班時走出來點煙的背影。
「熱拿鐵少奶,窗邊第三桌。」
蘇煦瑋從吧檯後抬起頭,聲音溫吞,像咖啡機裡緩慢擠出的奶泡。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圍裙,袖口整齊地捲起兩折,露出細瘦的手腕。他沒有立刻動作,而是先從抽屜裡取出一本黑色硬皮筆記本,輕輕放在吧檯邊緣。筆記本的邊角已磨得發亮,封底貼著一張半透明的標籤貼紙,上面用原子筆潦草地寫著一個「卓」字——筆跡暈開,彷彿曾被雨水沾濕。
卓心怡拉開椅子坐下,椅腳在木地板上刮出短促的「吱」聲。她脫下西裝外套,搭在椅背,襯衫袖口早已被她捲至手肘,露出內側一道淺白色的疤痕。那是上個月在公園晨跑時,被低垂的榕樹枝劃傷的痕跡。傷口早已癒合,卻留下一道再也無法褪去的印記。她將公事包放在膝上,拉開拉鍊,取出一支按壓式原子筆——筆桿上咬痕密布,牙印深淺交錯,像被什麼動物啃噬過。
「妳前天下午來過。」
蘇煦瑋將筆記本推向她,動作緩慢,如同推著一塊浮在水面的冰。筆記本在木質吧檯上滑行,發出細微的摩擦聲,最終停在她手肘旁。他語氣平靜,目光卻沒有離開她。
卓心怡抬起眼,手指已觸到筆記本封面的皮革紋理。那觸感乾燥而冰冷,像撫過一片陳年的蛇蛻。
「前天?」她微微蹙眉,聲音裡帶著遲疑。
「下午三點二十二分,」蘇煦瑋說,語速不急不徐,「妳點了一杯冰美式,坐同一個位置,寫了半小時的字,然後把這本東西忘在桌上。」
他轉身啟動咖啡機,蒸汽「噗嗤」一聲噴出,白霧瞬間籠罩他的側臉。他仍盯著萃取杯中逐漸積聚的深褐色液體,沒有看她,「我本來想昨天拿給妳,但妳沒來。」
「不可能。」卓心怡搖頭,聲音冷了下來,「我前天在商場開會,一整天都沒離開辦公室。」
她翻開筆記本,紙頁邊緣有明顯的指紋汗漬——那是她的習慣,寫字時總會不自覺地用拇指摩挲紙角。內頁密密麻麻寫滿工作日誌:庫存盤點、客戶回訪、會議記錄。字跡工整,是她慣用的細明體,一筆一畫清晰可辨。
翻到第23頁時,她動作一頓。
中間夾著一張割得極不規則的便利貼,紙邊起毛,像是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撕下。
她抽出那張紙,指尖微微發緊。
便利貼上寫著七個字:「你不是第一次來。」
沒有標點,沒有落款。
筆跡是她的,卻又不像——筆畫更潦草,壓痕更深,每一筆都像用盡全力寫下,彷彿怕墨水不夠濃、字會消失。
她盯著那個「你」字。最後一筆往上勾的弧度,與她寫「妳」時的習慣完全相同。
那是她獨有的筆觸,從未教過任何人。
「這是什麼?」她將便利貼舉起,對準從窗戶斜射進來的陽光。紙質透光,背面的膠痕呈現出不規則的網狀紋理,像毛細血管,又像某種暗語。
蘇煦瑋把熱拿鐵放在她面前。杯身是深棕色陶瓷,外壁刻著螺旋狀的凹槽,從杯底一路盤旋至杯緣。他將杯把輕輕轉到正對她右手的角度,動作細緻得近乎儀式。
「我在妳筆記本裡發現的,夾在那一頁。」他說,語氣依舊平靜,眼神卻第一次直視她,「我以為是妳自己寫的備忘。」
卓心怡沉默片刻,將便利貼平攤在桌上。她從公事包裡取出一張收據——那是前天商場餐廳的消費證明,時間清楚印著15:47。她將兩張紙並排放在木桌上,陽光斜照,紙面微微反光。
字跡幾乎一模一樣。
那個「是」字中間的橫劃總是太短,「次」字的兩點永遠擠在一起,「來」字最後一撇總是撇得太長,超出整個字的邊界。
這些,都是她多年來無意識的書寫習慣。
她盯著那兩行字,後頸的汗毛悄然立起,像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正沿著脊椎緩緩爬升。
「妳的字很特別。」
蘇煦瑋在她對面坐下,拉開椅子的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他低垂著眼,手指從圍裙口袋裡取出一支鉛筆,指節修長而穩定。便條紙平鋪在木質桌面上,他緩緩寫下「卓心怡」三個字——筆畫溫吞,像小學生臨摹字帖,每一筆都刻意放慢,彷彿在重現某種記憶。
他把紙推到她面前,眼神靜靜地落在她臉上,嘴角微不可察地揚起一瞬。
「前天妳在這裡,教我寫妳的名字,說這樣就不會再弄錯妳的訂單。」
「我沒有。」
卓心怡盯著那三個字,眉心輕蹙。字跡確實正確,甚至連「心」字底那一勾的弧度,都與她教嘉欣時的示範分毫不差。可她的腦中空無一物,沒有這間店、沒有這個人、也沒有這段對話。記憶像被精準切除,斷口光滑,不留血跡,也沒有痛感。
「妳有。」
蘇煦瑋語氣平靜,不辯駁也不爭執,只是點了點頭,轉身走向身後的落地窗。他的影子在玻璃上拉長,與街道的倒影交疊。
「妳還說這家店的玻璃會讓人產生重影。」
他站在窗前,抬起右手,在玻璃上緩緩劃出一道橫線,指尖留下一道短暫的霧痕。
「妳前天在這裡畫了一個圈,說圈裡的妳比較真實。」
卓心怡踉蹌地跟過去,膝蓋不慎撞上桌角,她輕吸一口氣,卻沒停下。她站到他身邊,目光投向玻璃——外頭的街道清晰如常,行人匆匆,車輛流動。但倒影中的她,舉起右手時,動作慢了零點三秒。
她的食指與中指原本微微分開,可倒影裡的那雙手,卻緊緊併攏,像被無形的線縫在一起。
「這玻璃有問題。」
她低聲說,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乾澀而尖銳,像金屬在摩擦。
「玻璃沒問題。」
蘇煦瑋轉過頭看她,眼神清澈得近乎透明,沒有質疑,也沒有懷疑,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妳前天是這麼說的。妳說,問題出在光線折射的角度,還有……看的人。」
「我沒有說過。」
卓心怡猛地後退一步,背脊貼上冰涼的牆面。牆上貼滿了便利貼,五顏六色,層疊如痂。她的視線掃過那些字跡,忽然停在左上角一張藍色的紙上——
那是她的字,工整卻冷峻:「別喝第三口。」
日期寫著:2月29日。
她呼吸一滯。那個不存在的閏日。
「妳每次都這麼說。」
蘇煦瑋轉身走回吧檯,動作從容。他彎腰打開水槽底下的收納盒,翻找片刻,從最底層抽出一張照片,輕輕推到她面前。
照片是從咖啡廳內往外拍的,對焦在玻璃窗上。
玻璃映出坐在窗邊的卓心怡——她穿著一件她從未擁有過的米色針織外套,頭髮盤成髻,用一根木筷子固定,那是她從不用的東西。她正在笑,嘴角上揚的弧度極淺,卻極長,像用刀片在臉上劃開一道口子,血都沒流,只留下一條細細的紅線。
照片背面,鉛筆寫著:「這張比較像妳。」
字跡是她的,但筆壓極輕,彷彿怕劃破紙面。
「這不是我。」
卓心怡一把翻過照片,對著燈光細看。紙質啞光,無反光,邊緣卻有細密的齒孔,像是從拍立得相紙上撕下時,沒撕乾淨。
她確信——她沒有拍立得。嘉欣也沒有。她們的手機照片從不列印,只存在雲端與螢幕之間。
「妳每次都這麼說。」
蘇煦瑋重複著,語氣依舊平靜,像在念誦某種古老的儀式咒語。他端起她從未碰過的拿鐵,輕啜一口,杯沿留下一個淺淺的唇印,形狀與她的唇線完全吻合。
他放下杯子,目光穿過蒸騰的熱氣,落在她臉上。
「但妳每次都會再回來。」
「我今天是第一次來。」
卓心怡迅速將筆記本、照片、便利貼全部塞進公事包,拉鍊拉上時發出「嘶」的一聲,尖銳而突兀,像把某種無形的東西活活關了進去。
她轉身走向門口,步伐急促,卻在推門前微微停頓了一瞬——
風鈴在她頭頂響起,叮噹、叮噹,兩聲。
第三聲,被風吞沒了。
「下次見。」
蘇煦瑋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輕得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混著咖啡機低沉的嗡鳴,與某種幾乎聽不見的共振。
門關上。
店內恢復安靜。
吧檯上,那杯拿鐵的熱氣仍在盤旋,唇印邊緣,緩緩凝出一滴水珠,滑落,墜地,無聲。
卓心怡推開門,午後的陽光瞬間刺進瞳孔,她下意識瞇起眼睛,手指微微顫抖地扶住門框。
街對面的便利店門口,嘉欣正蹲在地上整理啤酒箱。綠色制服在烈日下褪成灰白,像一張被曬舊的照片。
嘉欣抬起頭,看見她,揮了揮手,手肘僵硬,五指張開,動作機械,彷彿被看不見的線吊著。 那姿勢,和她晨跑時見到的那個「嘉欣」一模一樣。
卓心怡站在原地,腳步釘在水泥地上。 她忽然想起筆記本第23頁的內容。她剛才沒仔細看,但餘光掃過時,似乎瞥見一行用鉛筆寫的小字,藏在會議記錄的夾縫裡,那行字是。「別相信玻璃的對稱。」
她不敢確定那是不是自己寫的,也不敢確定,那是不是「另一個她」留下的警告。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 她緩緩掏出手機,螢幕亮起。
是嘉欣傳來的訊息。
「妳在咖啡廳?我看見妳了。」
後面附上一張照片—— 從便利店收銀台的角度往外拍。 照片裡的卓心怡站在咖啡廳門口,背對鏡頭,手上沒拿公事包,頭髮也沒綰起,而是披散在肩上。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自己的背影。
她猛地回頭,看向咖啡廳的玻璃窗。窗內的倒影顯示:她手上拎著公事包,頭髮綁成馬尾,穿著灰色套裝。
但就在她身後半步的位置,還站著另一個「她」——
穿著那件她從未買過的米色外套,頭髮盤成髻,嘴角微微上揚,正對著她微笑。那笑容很淺,卻很長,像一道縫在臉上的裂痕。
她的手開始發抖,公事包的提手被捏得咯吱作響。
指尖冰涼,冷汗沿著脊背滑下。
她從口袋裡掏出那張便利貼,紙面已被掌心的汗浸得微濕,字跡暈開了一點,但依舊可辨:
「你不是第一次來。」
她盯著那行字,呼吸驟停。 突然明白了,這「你」不是指她,而是指「她」。那個住在玻璃裡、照片裡、筆記本縫隙裡的另一個卓心怡。
那不是她寫的。是「她」寫給她看的。
街角傳來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她猛然轉頭,一輛雙層巴士停在站前,車窗如墨鏡般幽暗。 倒影清晰得詭異。
她舉起右手。 車窗裡的她,同步舉起手。 她眨了眨眼。 車窗裡的她,慢了零點五秒,才眨。 她張開嘴,想說什麼。 車窗裡的她卻先開口,嘴型清晰。「歡迎回來。」
她踉蹌後退一步,肩膀撞上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婦人。
婦人皺眉低罵,聲音模糊不清。 她聽不見。 耳膜裡全是嗡鳴——像咖啡機的蒸汽嘶響,像壞掉的耳機雜音,像所有錯位的聲音同時灌進腦子。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 右手食指與中指之間,有縫隙。 但地上影子的手,手指併攏,緊密如刀切。
她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對街的便利店。 玻璃門上,嘉欣站在那裡,對著她揮手。但嘉欣身後,還有一個嘉欣。穿著黃色運動背心,反戴棒球帽,正從貨架後方走出來。
兩個嘉欣在玻璃中重疊、分離, 像兩張被水浸濕的紙,黏在一起,又緩緩撕開。
記憶如裂縫般打開 ,她終於想起——前天下午三點二十二分,她在哪裡。
她在商場三樓的女廁,站在鏡子前。
鏡中的自己穿著米色外套,頭髮盤成髻,眼神平靜。
對她說:「該去還筆記本了。」
她當時以為是太累產生的幻覺, 用冷水潑了臉,轉身就走。
但現在,那個幻覺有了證據, 有了照片, 有了蘇煦瑋的證詞。
她不是第一次來,是「她」第一次來。
而她的「第一次」,早就不知道被覆蓋了多少次。
她站在街心,太陽把她的影子釘在地面,像一張被壓膜的照片,無法撕離。
但影子裡的她,正緩緩舉起手—— 對著她, 對著整個世界, 揮了揮。
那動作, 慢了零點五秒,卻又, 無比準確。
....
晚上的便利店
「兩杯關東煮,一個御飯糰,加熱。」姜明哲的聲音從櫃檯前傳來,沙啞得像砂紙磨過鐵片,說完時他微微咳嗽了一聲,喉結上下滾動,口罩邊緣隨呼吸輕顫。
「好。」歐陽嘉欣應了一聲,指尖在收銀機上敲下金額,動作機械而精準。她沒抬頭,目光仍盯著螢幕,左手卻已熟練地從保溫櫃中夾出兩串魚蛋,夾子輕碰瓷盤的瞬間發出一聲脆響。這套動作她做過無數次,力道、角度、停頓,全都與昨天、前天、大前天毫無二致,彷彿身體早已記住節奏,無需大腦參與。
她將食物裝進紙袋,封口仔細摺了三折,再用釘書機固定。釘書機「喀嚓」一聲,針腳穿透紙張的聲音在安靜的店內格外清晰,像骨頭斷裂的瞬間。她將袋子推過櫃檯,邊緣與塑膠檯面摩擦出細微的「沙」聲。
姜明哲接過袋子,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原地頓了半秒,轉身走向落地窗邊的簡易餐桌,腳步輕得幾乎無聲。那是店內唯一一張桌子,桌面貼著木紋貼皮,邊緣早已磨損翻起,露出底下泛黃的白色塑膠。他拉開椅子坐下,金屬椅腳與地磚摩擦,發出一聲尖銳的「吱——」,像老鼠受驚的尖叫。
他低頭看著紙袋,卻沒有打開。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指節泛白,口罩上方的眉頭輕蹙,眼神失焦地落在窗外。
「外面開始下雨了。」他忽然開口,聲音悶在口罩裡,像是從一口深井中傳上來的回音,語氣平淡,卻帶著某種遲疑的重量。
嘉欣站在貨架前,背對著他,正在補貨泡麵。她將過期的統一肉燥麵從最上層拿下,指尖觸到包裝上的賞味期限,停頓了一瞬。她換上新的泡麵,每包擺放時都對齊邊緣,動作一絲不苟。她習慣用指甲沿著封口的虛線劃過,塑膠被刮出「嘶嘶」的細響,那聲音像針尖輕搔神經,卻能讓她勉強集中精神,暫時忽略凌晨三點十七分這個令人窒息的時刻。
她輕輕「嗯」了一聲,沒回頭,也沒停下手中的動作。喉間的應答幾乎微不可聞,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她轉身走向飲料櫃,蹲下身,將可樂罐一罐罐擺成金字塔形。店長規定三罐一層、六罐一層、九罐一層,頂端必須精準對齊監視器的中心點。她低著頭,髮絲從馬尾中散出幾縷,垂落在額角,隨著呼吸輕微晃動。
就在她調整最後一層時,冷氣的嗡鳴聲忽然變了調,從原本持續的「轟——」轉為斷續的「轟轟、轟轟」,節奏不規則,像心跳被放大數倍後的雜音。她眉頭微皺,抬頭看向牆上的監視器螢幕。
畫面左下角顯示著時間:03:17:23。數字跳動了一下,變成24,又跳回23,再跳成24,反覆閃爍,像壞掉的LED燈,遲遲無法前進。
螢幕中映出店內全景:收銀台空著,貨架整齊,窗邊餐桌上的姜明哲仍低著頭,右手無意識地在桌面畫著圈,指尖留下一道道看不見的痕跡。她看見自己蹲在飲料櫃前,背對鏡頭,後頸的脊椎骨一節節凸起,像一串被拉長的珠子。
但就在畫面右上角——玻璃門的位置——多了一個人影。
她瞳孔微微收縮,呼吸一滯。
那個人影穿著與她一模一樣的綠色制服,頭髮長度相同,馬尾綁的高度一致,就連髮尾分叉的形狀都如出一轍。人影靜靜站在玻璃門外,臉貼著玻璃,朝店內凝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扭曲了輪廓,卻無法掩蓋那張臉的熟悉。
嘉欣緩緩轉頭,望向真實的玻璃門。那裡空無一人,只有雨絲斜斜劃過,留下一道道模糊水痕。風吹動門口的風鈴,卻沒有響。
她再回頭盯住監視器。螢幕上,那個人影往前踏了一步,半個身子進入畫面,正好與她蹲在飲料櫃前的身影完全重疊,彷彿是她從鏡中走出來的倒影。
她的喉頭滾動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掐進可樂罐側,發出輕微的「咔」聲。
螢幕中的人影嘴巴微張,嘴唇緩慢開合,像是在說話。嘉欣屏住呼吸,試圖讀唇。那嘴型清晰地重複著。
「轉過來。」
她沒動。膝蓋抵著冰涼的瓷磚,寒意順著骨頭往上爬。她的身體像被釘死在原地,肌肉僵硬,連眨眼都變得困難。
她強迫自己呼吸,緩慢而規律:吸氣三秒,停一秒,呼氣三秒,再停一秒。她能感覺空氣進出肺部的重量,像在數秒針的跳動。
但監視器畫面裡,那個穿制服的人影,胸口起伏的頻率與她完全同步——一模一樣的節奏,一模一樣的深度,像鏡像,像回音,像她的呼吸被複製、被播放,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外面雨很大。」姜明哲忽然又開口了,聲音比先前更沉,像是從胃底擠壓而出,悶悶地貼著地面爬行。他仍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畫圈,指節微微泛白,彷彿正試圖磨穿木紋,鑿出一個誰也看不見的洞。
「嗯。」她喉間只擠得出這個音節。她的聲帶僵硬得像生鏽的彈簧,每一次震動都帶來細微的刺痛。她咬了咬舌尖,試圖喚醒自己的聲音,卻只感到一股鐵鏽味在口中漫開。
她逼自己站起來,轉身走向櫃檯,腳步刻意踩得沉重,鞋底與磨損的地板摩擦出「吱呀——吱呀——」的聲響。那聲音斷續而刺耳,像是某種確認——確認她還活著,還站在這裡,是血肉之軀,不是遊盪的幻影。
她走到櫃檯後,一把抓起那塊藍色抹布,用力擦拭早已光潔如鏡的檯面。抹布上印著7-Eleven的Logo,但「n」字的尾巴斷了一截,像被剪刀粗暴地剪去,留下一個突兀的殘缺。
她從抽屜裡掏出手機,指尖微顫,試圖解鎖螢幕。螢幕亮起的瞬間,相簿自動跳出,最新一張照片赫然映入眼簾——那是從店內向外拍攝的玻璃門倒影。畫面中,有兩個「她」:一個蹲在飲料櫃前,另一個佇立在門口,而姜明哲坐在中間,被這兩個自己靜靜凝視。照片的拍攝時間顯示:03:17:23,就在三十秒前。
她的手開始發抖,幾乎握不住手機。她猛地抬頭,望向真實的姜明哲——他仍坐在原位,頭垂得更低,手指持續在桌面畫圈,一圈又一圈,節奏穩定得近乎詭異。
而在玻璃門的倒影中,門口那個「她」正緩緩走向姜明哲,步伐無聲,像貓一樣貼地滑行。那背影與她一模一樣,穿著相同的綠色制服,但左耳上多了一枚耳環——銀色的星星,在昏黃燈光下閃著微弱卻清晰的光。
嘉欣下意識摸向自己的左耳,耳洞空空如也。她今天根本沒戴耳環。她從小對金屬過敏,只能佩戴純金或純銀飾品,而那枚星星耳環,是去年心怡送她的生日禮物,一直好好收在家中的飾品盒裡,從未戴出門過。
「我走了。」姜明哲忽然站起身,椅子在地面拖出一聲尖銳的刮擦,像是金屬劃過骨頭。
「好。」她終於能說出完整的字,聲音卻乾澀沙啞,像從遙遠的隧道那頭傳來的回音。她盯著他背影,喉頭上下滑動,彷彿吞下了一塊冰。
他推開門,風鈴響了兩聲,清脆卻短促,像某種警告。玻璃門晃動,門上的倒影被攪碎,如同攪拌一杯加了冰塊的咖啡。碎片中,她看見門口那個「自己」的臉——五官是她的,但表情不是。那是一張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臉,眼神緊鎖姜明哲的背影,像獵人盯著即將踏入陷阱的獵物。
她衝到門邊,一把將門反鎖。鎖片扣合,發出「喀」的一聲,短促而堅決。她胸口起伏,呼吸急促,手指緊扣門把,指節發白。
她轉身看向監視器螢幕。畫面已恢復正常,時間顯示03:17:45,數字穩定跳動。螢幕裡,店內空蕩無人,只有她孤身一人,穿著綠色制服,在慘白的日光燈下顯得皮膚發黃。姜明哲的位置空了,桌上只留下那個紙袋,原封不動。
她走過去,緩緩打開紙袋。關東煮的湯汁已涼,表面凝結一層乳白色的油脂,像一層薄霜。御飯糰的包裝被撕開一道裂口,海苔露出一角——但不是原本的三角形,而是被撕成兩半,其中一半不見了。
她拿起剩下的半片海苔,舉到燈下細看。海苔邊緣有明顯的齒痕,整齊而深陷,像是被人用牙齒一口咬斷。
她腦中忽然閃過心怡今早的話:「妳不是嘉欣。」當時她只當是玩笑,笑著拍了對方肩膀。現在回想,心怡的眼神卻異常認真,眉心微蹙,語氣低沉,像在說一件極其嚴肅的事。
她急忙掏出手機,想撥給心怡。螢幕亮起,訊號格卻是空的,左上角打著一個小小的紅色叉號,像一道封印。
她轉身衝向櫃檯,抓起座機聽筒,手指顫抖地按下心怡的號碼。聽筒裡傳來「嘟——嘟——」的長音,一聲接一聲,空洞而無回應。
她放下聽筒,塑膠與機座碰撞,發出「喀嚓」一聲,在寂靜的店內格外刺耳,像某根骨頭突然斷裂。
她抬頭,目光再次投向玻璃門——倒影中,那個「她」又出現了。這次站在櫃檯內,手裡也拿著聽筒。但倒影中的電話線是捲曲的,一圈圈纏繞如蛇。而現實中,聽筒線筆直垂落——店長上禮拜才換過新線,因為舊的總是打結。
她緩緩放下聽筒,一步步後退,背脊抵上飲料櫃的玻璃門。冰涼的觸感透過制服滲入皮膚,她感覺自己的脊椎一節節凍結,血液似乎也慢了下來。
倒影裡的那個「她」也放下聽筒,但動作慢了半拍。手指鬆開的瞬間,聽筒從掌心滑落,重重砸在櫃檯上,發出一聲巨大的「砰——!」
那聲音不來自現實,卻在她腦中炸開,震得耳膜嗡鳴。
她嚇得跳起來,但真正的聽筒還好好地掛在機座上,並未掉落。她再看向玻璃門,倒影中的「自己」正對著她笑——嘴角上揚的弧度很淺,卻拉得很長,像用刀片在臉上劃出的一道傷口。那笑容她見過,出現在心怡刪掉的那張照片裡,藏在榕樹下的陰影中。
「妳是誰?」她終於開口,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一絲血腥味。
倒影沒有回答,只是維持著那個笑容,緩緩抬起手,指向監視器螢幕。嘉欣順著那方向看去,螢幕上的時間閃爍了一下,03:17:23 變成 03:17:24,又跳回 23。畫面中,她看見自己站在櫃檯後方,而玻璃門外,姜明哲站在雨裡,沒有撐傘,雨水將他的頭髮打濕,緊貼額前。他抬頭望向玻璃門,眼神穿過倒影,直直落在真正的她身上。
但那目光並非看著她,而是落在她身旁——在監視器畫面裡,她的身邊站著另一個她,穿著同樣的制服,戴著星星耳環,嘴角掛著那抹淺淡卻詭異的笑。那個「她」也望著姜明哲,眼神裡浮動著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情緒,像是久別重逢,又像初次相遇。
姜明哲從口袋掏出一樣東西,隔著玻璃門展示給她看。那是一張照片,監視器畫面中看不清內容,但她直覺那正是咖啡廳門口的照片,和心怡早上收到的那種一模一樣。她衝到門邊,解開門鎖,推門而出。雨水瞬間打在臉上,冰冷刺骨。姜明哲站在三步之外,手裡拿著照片。照片裡,果然是便利店的玻璃門,門內有兩個她:一個在櫃檯後,另一個站在門口。
「這是誰拍的?」她一把搶過照片,聲音被雨聲撕碎。
「我拍的。」他說,雨水沿著下巴滴落,「一分鐘前。」
「不可能,店裡只有我——」她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因為她看見照片右下角的時間戳記:03:17:23,正是三十秒前。而照片中的玻璃門倒影裡,確實映出兩個她,就連制服上的褶皺都分毫不差。
「妳不記得。」姜明哲的聲音混著雨聲,聽起來遙遠而模糊,「每次妳都說不記得。」
他轉身走進雨中,步伐緩慢,像電影中的慢動作。她握著照片站在門口,雨水浸透制服,緊貼身體,彷彿第二層皮膚。她低頭看著照片,畫面中的兩個她皆直視鏡頭,眼神空洞,像被抽去靈魂的娃娃。但站在門口的那個「她」,嘴角仍殘留著那抹淺淺的、長長的笑。
她抬頭,只見姜明哲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她轉身回到店內,冷氣吹在濕透的制服上,令她打了個寒顫。監視器螢幕顯示時間穩定為 03:18:01,畫面中只有她一人,站在收銀機前,手中捏著照片,頭髮滴水,在瓷磚地上積成一小片水漬。
但當她抬眼望向玻璃門的倒影,卻看見自己耳上戴著星星耳環,閃著微弱的銀光。她伸手觸摸,左耳是空的,右耳也是空的。可倒影中的「她」,確實戴著耳環,隨著頭部輕微轉動而微微晃動,宛如一顆真正的星星。
她走到飲料櫃前,透過玻璃門的倒影再次確認自己的模樣。她的耳朵光潔,沒有任何飾品。然而當她轉身時,餘光掃過監視器螢幕,螢幕中的她,左耳卻閃著一點銀光。她再回頭看玻璃門,倒影與現實終於同步——耳環消失了,兩個影像合而為一。
冷氣的嗡鳴聲恢復正常,「轟——」的長音持續不斷。她站在店中央,聽著這聲音,忽然明白,這不是冷氣的運轉聲,而是某種頻率,是某個通道開啟時的背景雜音。而那個戴著星星耳環的「她」,正是在這樣的頻率下,從縫隙中走進來的。
她不知道「她」是何時來的,也不知道何時會再出現。她只知道,當冷氣聲再次變調,當監視器的時間再度跳動,當 03:17:23 重新浮現,那個「她」便會再次站在玻璃門前,戴著她從未佩戴的耳環,掛著她永遠不會露出的笑容,凝視著她看不見的東西。
而她只能站在這裡,背對玻璃,假裝整理貨架,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假裝自己仍是原來的自己。
但那星星耳環的冰冷觸感,早已在她左耳的記憶深處,烙下一個永不消褪的印記。
分身之城02-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