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之城：倒影人生: 第三日：冷藏區交會

便利店的夜，總在鋁門緊閉後才真正開始。外頭雨點或疏或密，持續敲擊著玻璃，築起一層窸窣的音牆，將內外世界分割成兩個安靜卻不平靜的時空。店內冷氣機如常運轉，發出低頻的嗡鳴，長條形的日光燈灑下白涼的光，像水般沖淡了景物的輪廓，連顏色與影子都顯得格外淺薄。

「泡麵還剩四箱，飲料明天要補貨了。」嘉欣低聲自語，彎腰將最底層的紙箱推進貨架。卡紙摩擦地板，發出一聲悶響。她直起身時，指節因長時間用力而泛白，掌心滲出薄汗，悄悄沾濕了貨架邊緣。她抬起手腕，用制服袖口隨手一抹，壓下心底逐漸浮現的煩躁。

便利店的冷藏櫃位於店尾，長排並列，五格標準的透明玻璃門整齊排列。每扇門都反射著明亮燈光，映出櫃內層疊的飲料與罐頭，也模糊地拖出嘉欣的身影。起初她並未在意，直到推開第三扇冷藏櫃門時，冷霧瞬間湧出，撲上臉頰，沁入鼻腔。

「真冷……」她輕聲呢喃，左手臂探進櫃內，指尖觸及啤酒罐的鐵皮瞬間，一股寒意沿著神經竄上脊背，令她全身微微一顫。手背上青筋浮現，指尖發麻——那冰冷的觸感，竟與記憶深處某段令人不安的片段悄然重疊。

她將手收回，玻璃上已凝起一層薄霧，將倒影割裂成不規則的灰白斑塊。她下意識抬頭，透過水珠間的縫隙，看見自己的面容模糊不清，幾乎難以辨認。她緩緩舉起右手，貼向玻璃門。





「還是這麼冷。」她嘟囔著，掌心緊貼冰涼的玻璃。倒影中的「她」動作慢了半拍，彷彿影像延遲。那一瞬，她心跳微窒，呼吸也像被什麼拖慢了一瞬。她迅速抽手，卻見倒影的手仍停留在原處，緩緩從指根開始下滑。

嘉欣微微皺眉，「怎麼回事……」話聲未落，那隻倒影的手已順著水痕滑落，直至指尖完全消失。她試著左右移動身體，想找回熟悉的同步感，卻發現倒影的步伐遲緩而飄忽，像喝醉的人踉蹌前行。

這排平日只映著貨品與燈光的冷藏櫃，此刻竟像一面扭曲的鏡子，硬生生映出另一個「自己」。嘉欣明白，這多半是疲憊加上冷光造成的視覺錯覺，但那種錯位感卻在心底釀出一種荒謬的、沙啞般的焦慮。

她將一排長瓶可樂推至前端，指甲輕敲瓶蓋，「好了，下一格。」語畢，她悄然移步至相鄰的冷藏櫃。再度推開玻璃門時，清涼的水霧夾雜著陳年的寒意撲面而來。她微微探身，瞳孔在光影變幻中收縮，眼底浮起一絲恍惚的酸楚。

這回，玻璃中的倒影動作更顯遲緩。她早已抽手，正專注搬動礦泉水，倒影卻才緩緩舉手抹臉，嘴唇似在無聲開合，像在呼喊什麼。她猛然回頭，望向收銀台——那裡空無一人。監控螢幕仍亮著藍白色的待機燈，畫面平穩如常。





「不對。」她喃喃，強迫自己閉眼，深呼吸三次，用力掐了掐指尖。體溫與冰冷的玻璃交織，一時竟分不清是想清醒，還是想讓意識凍結。她睜眼，轉頭再看倒影——這一次，那影像正與她四目相對，緩緩抬起手指，指向冷藏櫃最裡層的一排黑咖啡瓶。

那神情平靜卻透著冷意，嘴角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卻銳利地穿透玻璃，將她牢牢釘在原地。「妳想做什麼？」她自語，聲音混在冷氣的風聲裡，像一條無人聽見的細線。

冷藏櫃的霧氣又凝厚了一分，她分不清發顫的是指尖，還是內心。長期夜班帶來的倦怠、便利店封閉空間的窒息感，還有那種不合時宜的自我懷疑，全都堆疊在這個細微動作的延遲之中。現實與鏡像彷彿在此刻脫鉤，連「自己」這個字眼都顯得不再穩固。

「冷靜點……」嘉欣咬緊牙關，試圖從異樣中找回常態。她轉身想捕捉倒影的破綻，卻發現現實中的自己早已離開冷藏櫃，而影子仍黏在玻璃後方——像有人一直按著「回放」鍵，不願讓當下向前推進。

她用手肘撐住貨架，深深吸了幾口氣。這種違和感，最近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她努力安慰自己：也許是咖啡喝太多，也許昨晚真的沒睡好，又或者店裡這老舊的燈光與冷藏櫃交疊出某種視覺殘影。但她心裡清楚，這些理由無法真正說服自己。當冷藏櫃中的倒影越來越慢、越來越不協調時，內心的紋理就像玻璃上的水珠，漸漸連成一道細縫，縫裡藏著一個叫不出名字的陰影。





「再檢查一遍就回櫃檯。」她壓下不安，強迫自己回到日常的節奏。手掌再次觸及金屬貨架時，掌心的溫度終於開始回升，一絲血色緩緩從指縫滲出，提醒她身體仍屬於自己。她抬頭最後看了一眼冷藏櫃，裡頭只有水珠、罐頭、瓶裝飲料，以及那淡淡的嘉欣倒影，安靜地佇立在玻璃之中。

這次，她的動作終於與倒影同步了。

她抬腳走回收銀台，步伐卻比剛才沉重許多。夜裡的走道被燈光拉得細長，四周安靜得連貨架上塑膠包裝收縮與脹起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在這種深夜的寂靜中，一切雜亂與規律的界線突然變得模糊，彷彿所有人都活在一場隨時可能錯位的現實幻境裡。

收銀機上顯示著某位客人剛離開的結算紀錄。嘉欣翻開交班簿，手指在泛黃的紙頁間移動，一行一行核對商品進出。字跡整齊，時間吻合，所有資料都按規定標註完備，卻沒有一項能解釋方才那詭異的延遲。

她將簿子合上，長長吐出一口氣。店內的冷氣如常，燈光如常，冷藏櫃的玻璃也恢復成那種昏冷而真實的反光質感。但只有她知道，有些時刻已經被悄悄偷走、挪移，甚至遺失；有些倒影開始擁有它不該有的生命，而嘉欣的「此時此刻」，正一點一滴地迷失在冰冷玻璃與冷風交錯的縫隙之中。

她輕撫自己微涼的手背，或許唯有這種微不足道的觸感，才能暫時證明——「我是我」。

便利店深夜時分，外頭的雨聲仿佛從混凝土縫隙裡滲入，細密綿長，每一滴都敲在嘉欣的後腦。她剛從冷藏櫃回到收銀台，掌心仍殘留著寒意，指尖不自覺地在收銀機邊沿輕敲三下，像是某種習慣性的節奏。店內飄散著微弱的消毒水味和泡麵調味料的氣息，混雜著塑膠與電器運轉的氣味，連呼吸都顯得沉悶。

窗外的世界模糊在扭曲的玻璃之後，只剩路燈灑下的光影在水窪中顫動，映出支離破碎的倒影。





門鈴「叮噹」一聲響起，清脆得異常突兀，彷彿打斷了某種無形的寧靜。嘉欣幾乎是本能地抬頭，目光穿過微霧的玻璃，看見門被推開的瞬間，幾縷雨絲斜飛進門楣，落在地板上，迅速暈開成一小片濕痕。而走進來的人，腳步輕得幾乎無聲，像黑夜自身投下的影子。

「黑咖啡，最後一包。」姜明哲站在收銀台前，聲音沙啞，頭髮半濕，襯衫被雨水浸得發暗，領口微微皺摺。他始終沒有抬頭，但手已握著最後一瓶低糖黑咖啡——那標籤紙在他指間被攥出一道深摺，瓶身還掛著細小的水珠。

「只剩這一瓶，真的這麼趕？」嘉欣沒笑，語氣平淡，動作依舊熟練地掃過條碼，然後將一張微微褪色的收據貼在瓶蓋上。

「她們開始醒了。」姜明哲低聲回答，尾音輕得像深夜走廊吹過的一陣風。

嘉欣下意識咬住嘴唇，心頭微微一縮，但手上的動作仍穩，將找回的零錢輕輕放入他掌心。「你說什麼？」她刻意讓語調平直，目光卻不自覺掠過冷藏櫃——那裡的倒影靜止如深淵，映出她自己的臉，還有某種說不清的停滯感。

「……她們從來沒真正睡過。」姜明哲淡淡地說，手指壓著找零的紙鈔，緩緩將它抹平，卻沒有收進口袋，而是反覆折疊，彷彿在與某種底層的聲音對話。

「你到底在說什麼？」嘉欣右手拎著廢棄的塑膠袋，左手仍維持著收銀的姿勢。店內只有他們兩人，冷氣彷彿也凝滯了，空氣中浮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靜謐。





「你仔細聽就知道了。」姜明哲沒有正面回答，只是低頭看了眼玻璃門外那片冷色的夜與濕漉的街道。

嘉欣的目光斜斜移向牆上的監視器螢幕。畫面中，時間數字穩定跳動：「03:41:13」、「03:41:14」……然而，她忽然察覺收銀台區域的影像比實際現場明亮了一分，像是過曝的底片。螢幕右下角的倒影微微顫動，一道模糊的人影一閃而過——但她確信，店內除了他們，再無他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明哲？」她側過頭，不願讓緊張浮現在臉上，卻仍忍不住悄悄抓了下袖口，壓住指尖的輕微顫抖。

「有些東西，如果你一直不去看，它就會愈靠愈近……直到你再也無法忽視為止。」姜明哲的聲音更低了，幾乎融入夜色，連吐出的氣息都像被黑暗吸走。

店內的燈光微微閃了一下，冷氣聲重新啟動，嗡鳴低迴。

這一刻，便利店的落地玻璃映出漸深的倒影，嘉欣難以忽視視線邊緣那些游移的影紋。她不動聲色地調整姿勢，輕聲說：「你是不是又在編城市怪談？黑咖啡喝這麼多，還睡得著嗎？」

「城市的怪談，本來就來自每個人沒說出口的事。」姜明哲將找零的鈔票仔細折成細條，夾在指尖，黑咖啡握在掌心，彷彿想藏起什麼。他低頭看著收銀台上方燈管在玻璃中的倒影，以及倒影裡自己籠罩在陰影下的側臉，「有時候你看到的倒影，不一定全屬於你自己。」

嘉欣輕哼一聲，「那是玻璃品質差，光線反射角度的問題，不是你說的『她們』。」話一出口，她卻隱約感到一陣冷汗沿著背脊無聲滑下。





「那你有去過東頭的舊運動場嗎？」姜明哲忽然問，語氣平靜無波。

「怎麼了……」嘉欣的話說到一半便停住，嘴角微微下壓。

「前晚我經過那裡，彎道上有兩個穿綠衣的女生在跑步。奇怪的是，她們每跑完一圈，影子就會分開再合攏，好像每繞一圈就少了一個人，又多出另一個。」姜明哲語調毫無起伏，目光沒有落在嘉欣身上，而是停在收銀台下方某個虛空的角落。

「你怎麼確定是兩個人，而不是光影重疊？」嘉欣聲音微顫，卻強自鎮定地掐了掐掌心。

「因為她們的步調不一樣。」姜明哲說完，刻意放緩呼吸，聲音竟像是兩條斷續、錯位的音軌疊在一起。

這時，外頭驟然降下大雨，雨點猛烈敲打玻璃門，整片門面微微震顫，水痕如細碎裂紋般蔓延進夜色。「店裡今晚會開到幾點？」他突然轉回日常話題，語氣毫無預警。

「快天亮才收。你回去小心點，別太晚。」嘉欣提高聲音，右手悄悄拉緊腰間的圍裙繩。





姜明哲卻沒有立刻離開，反而用指腹在收銀台上無聲地畫著什麼。嘉欣透過玻璃倒影，恍惚看見那痕跡與冷藏櫃玻璃上殘留的水霧指印重疊，線條的秩序感被某種異樣放大。「那支耳環，你留在家裡了吧？」

「……你怎麼知道？」嘉欣低聲反問，瞳孔瞬間收縮。

「星星款的，去年生日心怡送的那對吧？你們曾在商場樓下的餐廳爭執過一句——那天你出門時左耳戴著，回來卻忘了摘，心怡提醒你，怕你皮膚過敏。」姜明哲語氣如常，彷彿只是在回憶別人的日常，「今晚那個倒影，剛好也戴著星星耳環。」

嘉欣左耳突然一陣癢，下意識摸了摸空蕩的耳洞。喉頭輕動，她只低低應了一聲「嗯」。「人沒事就好，下次有新品我再通知你。」

「有些新品，不是你想選就能選的。」姜明哲目光微斂，「妳注意點。她們醒了，用不了多久，可能會有不屬於你的記憶，悄悄跑進來。」

他抬眼，終於與嘉欣隔著收銀台的玻璃短暫對視。那一瞬，嘉欣在他暗沉的眼窩裡，捕捉到一絲熟悉卻錯位的神情。她本能地轉身，假意整理櫃台右側的糖果架，試圖避開那股壓迫感。但姜明哲已緩緩朝門口走去，黑咖啡瓶蓋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左手仍捏著那張折好的零錢紙條，步伐沉穩而緩慢。

「明哲，你現在……還好嗎？」嘉欣終於忍不住開口，語氣裡沒有太多關切，更像履行某種宿舍裡的生存禮節。

「我比你清醒。」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下次，等不到清晨你就會明白——有誰，比你自己還早醒來。」

他拉開玻璃門，門鈴「叮噹」作響，這次的迴音異常悠長，彷彿音波中藏著另一道聲線，輕輕擦過雨夜的邊緣。

門在風中悄然合上，玻璃上的水霧與指痕再次交疊。嘉欣站在收銀台後，目光凝滯，望著雨夜裡那個倚著路燈、逐漸模糊的小背影。姜明哲的身影被燈光拉長，碎成一段段，一步步融入夜色，彷彿被黑暗一寸寸吞沒。

監視器畫面忽然閃爍，時間數字跳動：「03:41:43」→「03:41:44」→「03:41:45」……就在那一瞬，螢幕左側浮現一道短暫的重影，像錄影畫面被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又微微錯位，讓一縷不該存在的光影滲了進來。那道影子站在收銀台旁，輪廓模糊，卻又異常熟悉——同樣的身形、髮型、制服、圍裙，全都是她，又不是她。那個「她」正將一張零錢與紙條悄悄捏進左手掌心。

店內鴉雀無聲，僅餘遠處摩托車雨刷輕刮把手的細碎聲響。空氣中的寒意未散，反而愈加濃重，像潮濕的布覆在皮膚上。嘉欣低頭，將收銀台邊的廢棄小膠袋壓進垃圾桶，指尖微濕，彷彿仍沾著玻璃倒影的黏膩。她抬眼望向落地玻璃門，水霧在燈光下浮動，幽幽泛著微光。門內與門外的界線，此刻竟顯得模糊不清，如同現實與幻影之間的縫隙正在緩緩裂開。

「她們開始醒了。」這句話如針般在腦中反覆穿刺。嘉欣輕輕一嘆，沒有伸手擦拭玻璃，也沒有再撿起冷藏櫃那格裡屬於倒影的東西。她只是靜靜站著，任空氣一寸寸填滿現實與謎霧之間的空隙。

她知道，這一夜還很長。最難熬的從來不是時間，而是那個「她」——究竟會在什麼時候，從監視器的螢幕、冷藏櫃的玻璃、門上的水霧，甚至她記憶深處悄然走出，與她短暫交會，甚至……徹底融合。

這座城市的夜，從來都比白天更擁擠。

分身之城03-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