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之城：倒影人生: 第四日：訊息錯位
正午時分，廣場商場的冷氣沿著天花板的出風口均勻灑落，將中庭每一片瓷磚都浸染成一種無根漂浮的潔白。四層挑高的空間裡，鏡面四處閃爍，陽光穿過天幕玻璃傾瀉而下，在地面上投下透明亞克力飛鳥裝置的剪影，輕輕與人來人往的腳步交疊，彷彿城市中一種近乎無聲的騷動。
卓心怡走進一樓主出入口，自動門開合間帶起一陣微弱的氣流，拂動她襯衫的領口。她左手提著文件袋，右肩背著深藍色皮革公事包，步伐穩定，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各個角落——導覽燈箱、緊急出口、人群流動的方向。一切如常，她並未察覺異狀，但這種巡視般的警覺早已成為條件反射，未必真能帶來安心。
手機輕震了一下。她抽出手機，螢幕上顯示「歐陽嘉欣：我已經走了」。四個字靜靜躺在訊息通知下方，時間標註為12:58。她眉頭微蹙，心中浮起一絲困惑——就在三分鐘前，嘉欣還在語音裡提醒她「記得搭對電梯」，怎麼轉眼就說已經離開？
「這麼快？妳不是說十二點五十五到門口等我？」卓心怡低聲呢喃，屏息環顧四周，想確認嘉欣是否真的走了。嘴角微微遲疑，腦中甚至閃過一念：是不是訊息傳錯了對話窗？
左側人潮湧動，童車滑過地磚，老人由家人攙扶前行，上班族低頭猛按手機，商場保安在一旁低聲交談，一切如電流般流動不息。自動門的玻璃映出柔和的倒影，卓心怡瞥見其中的自己：短髮貼著臉頰，外套剪裁利落，膚色在商場冷光下顯得略為蒼白。
她轉頭望向門外，不見嘉欣的身影；低頭再度滑開手機對話框。「妳不是還在商場裡？」她輸入文字，點下傳送，靜靜等待回覆。片刻後，一行小字浮現：「已讀」，後面卻再無下文。
身旁一群學生嬉笑奔跑而過，揮灑著青春的躁動。電梯恰好「叮」一聲抵達，人群湧動，她也被動地隨著人流踏入其中。鋼板鏡面映出電梯內每個人的身影，層層疊疊，幾乎貼近，連彼此瞳孔中的微光都清晰可見。
樓層數字閃爍，伴隨著平穩的上升感。卓心怡不動聲色地往背後瞥了一眼。她站在略偏左的位置，鏡中倒影的臉龐透著一絲既期待又遲疑的焦慮。她忽然發現，當自己輕笑時，鏡中的表情竟遲滯了半秒以上，嘴角的弧度比實際動作更淺、更淡。
「動作延遲……是照明問題，還是鏡子有毛病？」她在心裡低語，指尖不自覺地握緊了公事包的肩帶。
電梯再次「叮」響，兩名高中女生邊聊著韓國綜藝邊快步走出，隔壁一名西裝男子依舊冷眼盯著手機螢幕。空間頓時寬敞了些，卓心怡餘光再次掃向鏡面。當所有人都目不斜視時，她刻意輕晃指尖，測試同步——鏡中的「她」確實慢了幾拍，彷彿影像訊號遲遲才追上肉體的動作。
「這電梯的鏡子是不是壞了？」她壓低聲音，問身旁一名陌生男子。
「剛才影像閃了一下，好像卡住一幀，你沒感覺到嗎？」男子回應，眼神帶著疑惑，語氣卻不熱絡，沒有攀談的意圖。
「我沒注意到，也許是剛才有點暈。」卓心怡晃了晃頭，試圖表現鎮定。
男子微微皺眉，不再多言。恰巧一名保安帶著清潔員經過電梯口，只有清潔員回頭多看了她一眼，神情不解，低聲向同行者耳語了幾句。
電梯抵達三樓，美食街與生活雜貨鋪的混合氣味隨即撲鼻而來，空氣的溫度也明顯升高。走出電梯時，她刻意回頭看了一眼，鏡中的影像這次與動作明確同步，彷彿方才的錯位僅是瞬間的干擾。儘管心裡稍稍鬆了口氣，那股隱約的不安仍舊未曾消散。
卓心怡側身穿過一張張低語交談的咖啡桌、排隊點餐的食客，以及飄散著烘焙甜點香氣的攤位，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手機的對話框上。訊息依舊停留在那四個字：「我已經走了」。
她終於穿過人群，看見嘉欣正坐在靠牆角的高腳椅旁，低頭專注地盯著手機，似乎完全沉浸在螢幕之中。晨間咖啡機噴出蒸汽的聲響在附近此起彼落，服務員手中的飲料托盤碰撞，發出短促的「啪」一聲。
「嘉欣，妳到底是什麼意思？」卓心怡一邊招手，一邊走近，語氣中帶著質疑，「剛才傳訊說走了，人卻明明在這裡，是要嚇我嗎？」
「我根本沒離開過！」嘉欣抬起頭，語氣略顯委屈，「妳的訊息不是兩分鐘前才傳來的嗎？」
「我的訊息也是現在才收到，」心怡皺眉，將手機舉到嘉欣面前，「難道是妳的手機出問題了？」
嘉欣搖搖頭，也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兩人將螢幕並列比對，發現訊息的時間與順序竟截然不同。「我是十二點五十六分傳訊說在等妳，十二點五十八分才收到妳說『到了』。」
「我的時間順序卻完全相反。」心怡語氣冷靜，目光堅定，「妳是不是傳錯人了？」
「不可能，」嘉欣抿著唇，聲音有些乾澀，「聯絡人名稱和頭像我都確認過，不會弄錯。這麼說，我們明明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看手機，收到的訊息時間卻不一致？」
「剛進電梯時，我特別盯著鏡子看，影像動作明顯慢了半拍，」心怡按著眉心，語氣透著無奈，「不只是訊號有問題，就連反射都跟不上現實。」
「我進來之後一直沒動，」嘉欣緩緩說道，用攪拌棒在紙杯裡畫著圈，「只是有幾次，我以為看到妳站在美食街入口，正要出聲打招呼，結果對方雖然背影很像，鞋子卻不一樣。」
這時，後方有個小孩摔倒，母親急忙喊道：「小心腳下！」人群湧動，托盤上的冷飲水珠滴落在地磚上，留下深色印漬。
「妳有沒有發現，」心怡壓低聲音，神情愈發凝重，「這商場的鏡子、玻璃、自動門，有時會出現些不連貫的畫面，好像我們的動作被提前預演過一樣？」
兩人隨後在窗邊的雙人座坐下。嘉欣一手按著手機，另一手無意識地摩擦著桌面。「也許只是訊號延遲，或是我們自己記錯時間了。」她語氣猶豫，似乎不願承認內心的動搖。
「我不相信這種巧合會同時發生在一個正午、同一個商場、兩支手機上。」心怡語氣平穩，目光落在美食街扶梯上來往的人影，「進門前，我還隨口跟保安和電梯裡的一位男士聊了幾句，他們也都覺得鏡面有些異常。再說，妳明明清楚自己傳了什麼訊息，時間上的錯亂根本無法解釋。」
兩人復合後對照訊息記錄，發現訊息的發送時間與手機內建時鐘一致，但實際接收時間卻遲了兩分鐘；若依照各自手機的時間判斷，理應有一人早已離場，然而事實上，她們從未離開過現場。
「我們現在去哪裡查真相？」嘉欣低聲說，語氣雖平靜，眼底卻透著一絲執拗。
「我建議直接去服務台調監控錄像，看看有沒有人在我們明明在場的時候，被拍到提前走出商場。這城市的商場監控系統都會存檔，說不定能找出線索。」心怡下定決心，拿起文件袋輕拍桌面。
「我同意。」嘉欣點頭，將手中的杯子輕輕放回桌面，杯底恰好對齊先前留下的水印。
兩人靜默片刻，三十秒後同時起身，朝電梯口走去。大理石地磚映著她們規律的鞋聲，身後小吃攤傳來「麻煩橡皮筋多給一點」與「請排隊」的日常叫喊，人群流動如常，她們也隨之穿行其中。
經過清潔區時，一名戴灰色圓框眼鏡、頭上綁著頭巾的服務員推著清潔車經過，目光在她們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我剛好像看到兩位從樓上下來，怎麼現在又一起下來了？」他背對其他顧客，小聲說道，語氣驚訝卻無惡意。
「你是說，你剛才看到我們往B1走？」嘉欣側過頭問。
「對啊，我還特別注意了一下，你們確實往電梯那邊的人流走過。」清潔員咧嘴笑了笑，搖了搖頭。
這種模糊的第三方說詞，在大型商場裡雖不罕見，卻更添疑雲。心怡表面依舊鎮定，腳步未停，內心卻已不再那麼篤定。
她們推門進入服務台，走進冷白光照明的辦公隔間。櫃台後的年輕女店員將頭髮紮得整齊，右頰貼著一塊咖啡色創口貼，露出職業性的微笑。
「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她語氣公式地問。
「麻煩幫我們調閱十二點五十五分之後，主出入口、三樓美食街和電梯口的監控畫面。我們被同事誤會提前離場，但實際上一直都在現場，想確認一下是否有誤會。」心怡簡明扼要地說明，並遞出員工證。
「請先留下聯絡電話，稍後主管會帶你們到檢錄櫃檯處理。」女店員點頭回應。
不久，商場經理穿著整齊西裝現身，朝她們揮手示意：「這邊請。」
心怡與嘉欣跟著走進玻璃門內的小型會議室，冷氣吹得空氣分明涼了一層。監控專用電腦螢幕亮起，光影映在經理指尖。他操作熟練，迅速將時間定位至12:55，每一幀畫面都清晰如實。
窗外，樓下服務台的推車輪子滾過地磚，兒童遊戲區傳來斷續的笑鬧聲。這些日常聲響，此刻都成了時間軌跡的旁證，卻也襯得整件事更加詭異。
「請問要從哪個時間點開始仔細看？」經理轉頭詢問。
「從12:55開始，一直到有人出現為止。」心怡語氣堅定。
「沒問題。」經理點擊快進，將時間軸拉12:56:40。
畫面中，一名女子與心怡穿著相同、髮型一致，步伐也毫無差異，冷靜而迅速地穿過自動門。陽光斜斜灑在玻璃上，她的身影在門框的陰影間微微拉長。門外，一名年輕母親正推著嬰兒車經過，一對情侶低頭翻閱商場導覽。那女子進入畫面，側身一閃，隨即離去，動作乾淨俐落，沒有絲毫遲疑。
「這就是……」嘉欣語氣低沉。
「不是我。」卓心怡語氣堅定。
「再回放慢一點。」經理將畫面調至每秒兩幀。此時，她與嘉欣同時注意到——那女子背著心怡獨有的藍色包包，左膝微呈外八，細微姿勢與日常的心怡如出一轍。畫面中的她未曾與任何人交談，只是徑直離開。
「如果你當時確實還在三樓，那這個人是誰？」嘉欣輕聲說道，語氣中隱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寒意，「長得一樣也就罷了，連動作習慣都一模一樣，這已經不只是巧合了。」
經理切換畫面，調出三樓美食區的監控影像。螢幕上，心怡正與嘉欣面對面坐著，低頭看著手機，比對訊息的發送時間。兩人安坐原位，衣著與當下無異，從畫面來看，全程未曾起身離開。
「你們確定中途沒有分開過，或讓對方短暫離開視線？」經理仍維持著例行公事的語氣。
「我們從頭到尾都在桌邊，手機上的對話也是即時傳送，沒有延遲。」心怡回答得斬釘截鐵。
三人陷入短暫沉默。心怡盯著螢幕，指尖不自覺地輕敲桌面，一下、一下，彷彿透過節奏提醒自己仍真實存在。嘉欣撫了撫頸後的短髮，拿起桌上的冰美式，默默喝了一口。
「確認過了，我們確實沒有人離開過座位。」嘉欣語氣緩和了些，「但監控裡卻出現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人，行動時間還能配合訊息節奏——這合理嗎？」
「這城市這麼大，會不會真有這麼像的人？」心怡平靜開口，但誰都明白，這不過是拋向虛空的一句話，連她自己也不相信。
她再度打開手機，訊息頁面靜靜停在那句「我已經走了」。現實與技術、肉眼所見與螢幕影像、證據與記憶，此刻全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撕裂成不連貫的碎片。誰在什麼時間點做了什麼事，忽然之間失去了座標。
兩人交換眼神，彼此都察覺到一種潛藏於平靜之下的警覺，像急流中即將下沉卻勉力掙扎的浮木。這一次，她們不再急於追問誰才是真的，誰有資格發出那句「離開」的宣告。她們更迫切需要先確認——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確實是剛才一同在三樓等了近半小時的那個「嘉欣」或「心怡」。
於是，她們取走監控的USB備份，離開服務台。門口人來人往，廣播裡的背景音樂換成下一首流行情歌。旁邊水果攤的阿姨將蘋果仔細擦拭至發亮，收銀機叮咚作響，記錄著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日常細節。
然而，在這座龐大的商場裡，仍有數不清的出入口、倒影與時間的縫隙，以及，不知何時悄然出現、在現實與訊息之間遊走的「另一個自己」。
商場服務台內側的監控螢幕發出冷白光，映在三人臉上，光影疊著瞳孔，彷彿烙下一層無法抹去的印記。嘉欣與心怡站在櫃檯後方，經理開啟監控專用電腦，滑鼠點擊迅速，彷彿想快點結束這段令人不安的審視。販售區外的喧囂被厚實的玻璃阻隔，室內安靜得只剩下鍵盤敲擊聲，整個空間彷彿只剩下他們三人，見證著心跳急促的交錯。
經理將畫面倒回 12:55，螢幕右下方的時間碼規律閃爍。「就從這個時段開始看嗎？」經理語氣平穩，不帶情緒。
「對，請從這裡開始。」心怡聲音沉穩，目光緊盯螢幕，生怕一瞬的疏忽就會錯過關鍵細節。
畫面是一樓大門的廣角鏡頭，預設角度將進出人潮收錄得清晰完整。嬰兒車、深色校服、亮黃公事包、撐傘的長髮女子，一一如浪潮般流動。商場自動門感應啟閉，光影明滅交替，像呼吸般節奏分明。
「可以快進一點，先看誰先離開。」嘉欣說。
經理點下快進，畫面跳躍前進，人群動作變得斷續而僵硬。12:57，一名穿著藍灰西裝外套、短髮、手提珠釦公事包的女子朝大門走來。「這是……」心怡微微啟唇。
「先別急，等下慢放。」經理沉著地倒帶，將進度拉回 12:56:40。此時正好有一波人潮湧入，鏡頭捕捉到大門側邊，一名外貌與心怡極為相似的女子鎮定前行，左肩背著藍灰色包，右手拎著文件袋。
「這……是妳嗎？」嘉欣低聲問。
「不是我。」心怡眉頭緊蹙，「我那時明明還在三樓。」
畫面中，那名「心怡」動作流暢，目光直視前方，步出自動門時靈巧避開兩位推嬰兒車的客人。她的影子被陽光拉得細長凌亂，右肘掠過門框陰影，僅三秒便消失在畫面邊緣。
「再退幾秒，你們仔細看。」經理說。
螢幕時間跳回 12:56:30，自動門開啟瞬間，內外兩道身影同時映在玻璃上。那名女子的出現，與嘉欣手機截圖中收到訊息「我已經走了」的時間完全吻合。
「你看，衣服、包包、髮型……全都一樣。」嘉欣語氣低沉，尾音幾乎顫抖。
「但我真的沒有離開過三樓。」心怡語氣堅定。
經理點下暫停，畫面凝固在出口中央。陽光直射，女子五官模糊在反光中，細節難以辨識。然而，她公事包翻蓋外側那顆獨特的小藍釦清晰可見——那是心怡去年從朋友那裡拿到的定制配件，極其罕見，若非熟悉的人，根本不會注意到。
「這配件……也一模一樣。」經理低聲道，「你們有雙胞胎或姊妹嗎？」
「沒有。我只有一個弟弟，還在外地讀書。」心怡盯著螢幕，彷彿看著某個正試圖取代她存在的幽影。
嘉欣快步繞到經理身後，靠近螢幕。「可是我們剛才明明在三樓美食區碰面，十四分鐘前還在等結果，這個人怎麼可能提前三分鐘離開？」
經理滑動滑鼠，調出同一時間三樓美食街入口的監控畫面。
「我同步調出三樓鏡頭，你們注意時間。」
12:56:43，畫面切入美食街電梯出口。人流穿梭，用餐後的客人端著餐盤往回走，兩名女子並肩而過，容貌與心怡、嘉欣幾乎如出一轍。
「停！就是這裡。」嘉欣指向其中一人。
「看來你們當時確實都在三樓。」經理皺眉，「那樓下那個……會不會是影像重疊？」
「不可能。監控系統各鏡頭獨立錄影，不會有疊影問題。」心怡聲音壓低，「而且時間同步精確到毫秒。」
經理將畫面分割，同步播放一樓與三樓的影像。左側螢幕顯示一樓出口，「心怡」離場的背影清晰可見；右側螢幕則清楚拍到三樓咖啡座——心怡坐在原位，嘉欣正低頭翻找包包；另一角度的三樓鏡頭更捕捉到心怡抬起手機的動作，證實兩人當時確實身處三樓。
「這……真的讓人背脊發涼。」嘉欣喃喃。
「除非有人刻意模仿妳的穿著與行為。」經理仔細回放，「但這已經不只是撞衫，連神態動作都太像了。」
「不只是穿著，」心怡盯著螢幕，喉頭微動，「我從小左膝受過傷，走路時左膝會不自覺微彎，這是極少人注意到的習慣。」她指著畫面，「你看，她右手拎包時，左膝確實有一個外八的弧度，和我一模一樣。」
經理再次慢放，畫面中那名女子走下台階時，褲管微揚，腳踝外側露出一道淺色疤痕。
「那是……」心怡呼吸一滯。
「我平常都用褲襪遮著，只有特定動作才會露出來。她怎麼會有同樣位置、同樣長度的疤？」
畫面逐格回放，每一個細微動作都被時間放大，無可辯駁地呈現在眼前。
「這太不合理了。」嘉欣搖頭，抬手撫了撫額角，「會不會是AI換臉？現在不是有那種深度偽造技術嗎？」
「這不是直播或娛樂節目，也沒人會花這種功夫惡作劇。」經理語氣透著職業性的無奈，「而且你們剛才提出異議時，人就在三樓，監控系統全程運作，影像同步即時錄下，沒有中斷或竄改跡象。」
三人陷入短暫的沉默，目光僅能凝視著螢幕上那個宛如分身的人影，從出口消失，隨即被新一波人流吞沒。
玻璃外有服務生推著餐車經過，輪軸發出輕微的滾動聲。幾名食客在服務台前低聲交談，笑語窸窣。世界依舊按著自己的節奏運轉，唯獨這個角落，彷彿凝滯成某種難以言喻的膠著狀態。
嘉欣再次確認手機，訊息頁面仍停留在那句「我已經走了」。她仔細比對時間戳：「這則訊息進來的時間，剛好就是監控畫面裡那個『妳』走出商場的瞬間。我明明是跟妳本人對話，但系統顯示，是監控中那個『分身』發出了離場提示。」
「彷彿我們同時出現在兩個現場。」心怡按住唇角，聲音微顫，「一個仍坐在美食街；另一個卻以某種方式，提前離開了大門。」
經理試著從後台系統調閱多角度錄像。他重新切換至商場外側的門禁攝影畫面，只見外頭的「心怡」穿過自動門，身影一瞬間像是被門框吸進去般，從畫面中徹底消失，再也沒有任何後續蹤跡。
「失方可疑。」經理低聲記錄，「既然你們這麼在意，可以報警備案。但老實說，警方很可能只會當成系統錄影異常處理。」
「我們自己會處理，謝謝經理。」嘉欣語氣平穩，卻透著不容妥協。
經理點頭，迅速將相關畫面與時間軸片段匯出，燒錄成專用USB，「這是你們的資料備份，若有需要，可憑此查證。」
「剛才我們明明都在美食街，彼此對視、說話，」嘉欣壓低聲音，眼眶微紅，「可資訊系統卻同時標記有人提前離場……這要怎麼證明我們沒有記錯？」
「只能靠監控與手機紀錄交叉比對。」心怡緊握手中的USB，「我相信還有什麼細節被忽略了。就算找不到，明天再來一次，重新走一遍動線，比對所有數據，總會發現漏洞。」
服務台附近聚集了幾名員工，竊竊私語。有人低聲問她們是不是「走失了人」，還是涉及「逃班」之類的問題。但兩人無心解釋，目光始終緊盯手機與手中的備份，不敢放開任何一條可能的線索。
「我們去樓下便利店，調外圍監控。」嘉欣迅速決定，「說不定有第三支鏡頭拍到了正面畫面。」
「好。」心怡立即跟上，語速急促。
兩人快步離開服務台，穿過人群。身旁是隨手丟棄發票的母親、高聲議價的水果攤老闆、收銀機叮噹作響，購物籃隨推車晃動發出節奏聲。每個人似乎都忠實地活在自己的現實裡，但在心怡與嘉欣眼中，這一切卻像被拆解成不同軌道——層層分明，卻又彼此排斥。
下到商場地下一層，便利商店櫃檯的女店員戴著一副灰色圓框眼鏡，正推著補貨推車整理貨架。嘉欣拿出先前那個USB，輕聲說：「不好意思，麻煩幫忙調閱一下本店外圍近90分鐘的監視畫面。」
「可以的，請稍等，系統要等到服務時段才能開啟調閱權限。」女店員禮貌地回應。
螢幕隨即亮起，大門外的監控畫面一格格播放起來。人來人往，手機訊號接收器的紅光規律閃爍，天花板上的LED燈在玻璃上投下模糊倒影。14點01分，一個身影進入畫面。這次是遠距離鏡頭，景深較長，仔細一看，確實是那件藍灰色外套的身影。她快步穿過自動門前的長凳，手上沒有攜帶任何明顯物品，步伐沉穩，臉部微側向左下方，但大部分五官仍被遮掩。監控中其他出現的人員皆穿著制服，唯獨這名女子顯得格格不入——陌生卻又似曾相識，是畫面中唯一不屬於既定名單的異常存在。
經理將那五秒畫面重播：就在「心怡」抬頭的瞬間，側臉輪廓清晰可見，神情低垂卻鎮定，嘴角微微上揚。僅僅一瞬，她便走入畫面盡頭，被圓柱遮蔽，從此消失無蹤。
「不是說我沒離開嗎？為什麼會留下這麼完整的影像證據？」心怡低聲自語。
「感覺就像有什麼東西，在這城市裡悄悄跟我們賽跑。只要我們一眨眼，它就從背後跨出一步，代替我們走過原本該由我們踏上的路。」嘉欣說。
兩人再次比對手機訊息與監控畫面。時間戳記分秒不差，卻指向截然不同的現實情境。每一次重播錄影，都讓人更加困惑——這城市的證據彷彿無法查證，每一條路徑都被拆解成兩條平行的軌跡。
「我們該相信哪一個自己？是螢幕裡的，還是手機訊息所記錄的？」心怡用USB的扣帶輕輕敲著桌面。
「現在，只能相信這個。」嘉欣拿起桌上那疊即溶奶茶包，放入塑膠袋中，動作像是想藉由日常的瑣碎，把思緒拉回現實的重心。
走出便利商店時，她望向自動門的玻璃。遠方有一道影子靜靜佇立，沒有明顯表情，卻與她們的步伐完全同步——既非行走，也非靜止，而是一種「隨時準備啟動」的狀態。
「妳說，如果有一天，真的有個我們提早離場，但身邊的人卻堅稱我們從未移動……那消失的，究竟是誰？」嘉欣邊走邊問。
「不知道。也許下一次回放錄影時，會有另一組影子，從同一扇門走出來吧。」心怡艱難地回答。
兩人的腳步聲與地板的磚縫恰好重疊，彷彿在標記她們曾經來過，又彷彿從未存在。悠長的商場走廊，匯聚著無數人的投影——而她們的背影、步伐、手機上的訊息，以及USB中的影像，在那一刻交織成一片難以分辨的迷陣，真實與虛幻，再也無從界定。
分身之城0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