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之城:倒影人生: 第五日:宿舍的罅隙
深夜的高美苑,十七層的長方大樓像一根梳理雲層的鐵夾,冷峻地矗立在城市邊緣。這一層的走廊盡頭,白熾燈早已熄滅,一扇便宜的防火門半開半掩,靠在牆邊微微晃動。外頭的風從樓梯間縫隙鑽入,將過道盡頭那一抹微弱的月光拉長,映在斑駁的地板上,搖曳如影。七樓B室內,燈才剛熄,但方才的對話仍在昏暗中輕輕跳動。
「妳先睡,我還沒洗臉。」
嘉欣撐著膝蓋坐在床沿,右手掌還貼在枕邊小夜燈的透明開關上。光尚未完全退去,床頭櫃上的電子鐘閃著1:38的藍色冷光。水杯半滿,杯壁凝著細小水珠,室內只聽得見遠處馬路上貨車低沉的鳴笛。
「今天很冷。」
心怡拉高棉被,額前的瀏海貼著前額。她側身聽著外頭間歇傳來的汽笛聲,手心無意識地摩挲著棉被的摺邊。「衣服晾在外面,小心會濕。」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語尾平穩。
「沒差,明天一早本來就要換新的。」
嘉欣低聲回應,雙掌抵著膝蓋,屈膝抱胸。「妳的水杯呢?」
「已經倒滿了,放在檯燈後面。」心怡微微低頭,忽然覺得有些冷。「妳還沒去洗臉?」
「給我一點時間,突然想先坐一下。好像很久沒這樣,晚上靜靜地不動了。」嘉欣把左腳架在右小腿上,在窗邊輕輕晃了幾下。「今天值中班回來,有點懶。」
「剛才……回家路上,妳有遇到什麼奇怪的人嗎?」心怡睜開眼,目光落在臥室角落那塊暗紅色的地氈上。「最近幾天,我一直覺得電梯裡的鏡子好像有點不對。」
嘉欣沒有立刻回答。小夜燈僅剩一星暗黃的光暈,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手指在膝上輕輕敲擊。「奇怪?也不算。有一個男生在便利店門口等公車,看了我一眼,說認得我衣服的顏色,覺得眼熟。」她的語調平淡,像在談論天氣。「他說他見過我和別人一起下班走出來。」
「也是穿制服那種?」心怡眉頭不動,語速依舊平緩。「今天下班,妳是一個人走的。」
「他還說,第二個『我』沒理他,直接走向巴士站。那個『我』背著小包,低頭玩手機,走路很快。」嘉欣輕嘆一聲,「我哪有那麼勤快?回家還走得這麼急?」
屋內氣氛一時凝滯。小夜燈的光圈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白牆上,影子的頭頂被床頭櫃的邊緣切開,分成兩截。「嘉欣,」心怡輕聲問,「如果真的有第二個妳,妳會讓她去做那些妳想做、卻不敢被發現的事嗎?」
「那得看她是想救自己,還是害自己。」嘉欣嘴角微揚,近乎冷笑。「妳猜猜,上禮拜我有沒有這種情況?」
「什麼意思?」心怡壓低聲音,手指捏著棉被的流蘇,眼睛幾乎要闔上,卻仍強撐著清醒。
嘉欣沉默片刻,目光緩緩移到衣櫃的門縫。「妳還記得上禮拜我說要去見一個老同學嗎?他約我吃夜粥,我本來說工作忙,十二點才下班,去不了。」
「那天妳還在群組發過照片,說自己在店裡打烊。」
嘉欣點點頭,盯著心怡的臉。「我本來真的打算回訊息跟他道歉,後來沒再聯絡。結果第二天在便利店遇到他,他當著收銀員的面說:『妳昨天跟我說來不了,結果還提前來等我一個多小時。』」
「什麼?」心怡掀開一點棉被,雖背對嘉欣,卻聽得一字不漏。
「他還說,妳昨天穿的是淡綠色外套、牛仔褲。可那件外套我前年就丟了。」嘉欣聲音低沉,補了一句,「他還說,妳整晚不太說話,直到快十一點,才說累了要先走。」
「那他有給妳看照片,或是聊天記錄嗎?」
「有。他還拍了張背影。那個『我』的頭型確實跟我一模一樣,但動作不像——背沒挺直,手裡沒拿手機,喝熱飲也沒用吸管。」嘉欣雙臂環住自己,彷彿突然覺得冷。「而我當晚明明就在收銀機後面整理營業額,一步都沒離開。」
屋內短暫陷入寂靜。牆上電子鐘的指針无声滑動,偶爾發出細微的滴答聲,夾雜著樓下電單車疾駛過馬路的呼嘯。「那妳有問,那個『妳』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他說大概十點五十左右,對方突然收包站起來,連再見都沒說就走了。」嘉欣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昏黃的夜燈上。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更奇怪的是,我的手機通訊記錄顯示,十點四十五分有一條『晚安』訊息送出,可我根本沒碰過手機,也沒發過那句話。」
「要不是有人認錯,我幾乎要相信這城市哪天會冒出這麼多冒牌貨。」她自嘲地笑了笑,「但這個人不只穿著像我、走路姿勢像我,連錄音和影像都能比對得上。也許……人真的可以同時出現在不同地方。或者,那根本不是人,而是我們不知不覺分裂出去的影子。」
心怡用手背輕擋半邊額頭,語氣略顯迷惘:「那天晚上,我記得妳凌晨打過電話給我,問便利店還有沒有香煙。會不會……就是那個『妳』打的?」
「有可能。」嘉欣點頭,「隔天早上我確實查到一通撥給妳的通話記錄,但我完全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打的。」
房間裡燈影微微晃動,心怡伸手將夜燈調暗一格。「那妳……怕嗎?」
「怕什麼?」嘉欣挑了挑眉,臉龐在微光中顯得模糊,靠近時幾乎與牆面融為一體。
「如果分身真的能替你經歷一些你沒參與的事,而你還因此失去記憶呢?」心怡目光怔然,指尖無意識地按壓著床頭毛毯上的織結。
「沒辦法啊,我又不是電影主角。現實裡,誰沒被誤認過、被取代過幾次?」嘉欣輕笑,那笑卻沒有溫度,「有時候我甚至希望她能替我多推掉幾場飯局,去見那些我不想見、卻又不敢拒絕的人。」
心怡眉頭微微一蹙,「妳真的覺得沒事?」
「一開始當然怕。」嘉欣攤了攤手,聲音像貼在窗玻璃上的薄紙,輕飄飄的,「可當你真的發現自己遺忘了某些片段,也就只能認了。也許某個版本的我,根本不怕這種替換。」
夜色漸深,牆角的掛鐘響了三聲,藍綠色的指針微微顫動後停住。
心怡忽然側過身,盯著嘉欣:「那妳覺得,如果我們這樣不斷被替換、輪替很多次,妳還能確定現在的自己,真的是最初的那個嘉欣嗎?」
「誰知道呢?」嘉欣低頭揉了揉脖子,「也許幾年前那場高燒就燒壞了腦子,從那時起就不是了。甚至……我們這對閨密,早就不知道是第幾次輪替後的結果了。」
「聽起來,不太像妳會說的話。」心怡抿緊嘴角,默默翻過身,背對著外頭透進來的微光。
「是啊,不像。」嘉欣沉默片刻,終於輕聲說,「有時候我自己也分不清,哪個才是真的我,哪個只是跟著我走太遠的倒影。」
心怡沒有回應,只將被子慢慢往上拉了一些,蓋過肩膀。
屋子徹底安靜下來。夜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吊衣架上,影子被拉得細長,如同無聲展開的橫幅,在牆面上靜靜相望。樓下傳來垃圾車壓縮垃圾的機械聲,像這座城市專屬的夢囈,低沉而重複,彷彿唯有誰能細細填補記憶中那段分身與現實磨合的縫隙,才能真正醒來。
桌上的水杯漸漸冷卻,杯底在玻璃墊上留下一圈淺淺的水痕。後半夜更深了,燈光斜照在面對牆壁的書櫃側面,將一本未讀完的小說書名揉進灰白的光影裡。書頁間夾著一張綠色便利貼,半枚飛鴿圖案的印章仍隱約可見,像某段未寄出的訊息。
「心怡,我覺得這個世界很容易讓人記錯自己。」嘉欣終於開口,聲音綿長,像走廊上那扇沒關緊的門縫裡滲出的風。
「我也是。」心怡撐起身子,語氣更輕,「但沒辦法,只能一天一天,盡量讓自己清醒一點。」
嘉欣點了點頭,不再說話。溫度悄然從兩人之間退去,室內瀰漫著舊棉布與洗衣粉的氣息,樸實而真實,包圍著床鋪與日常。真正能被觸摸的,或許只剩下這些反覆輪流取暖的殘影。
紗窗外風勢漸起,一隻貓從天井輕巧掠過,像搖動無聲的旗幟。樓下馬路的燈光在玻璃上暈開,屋內屋外都靜得近乎透明。那一瞬,兩張床之間彷彿陷入真空,唯有收音機裡偶爾逸出的斷續雜音,像默劇般無聲上演,帶來極輕微的顫動。
斷續的風聲,在凌晨兩點三十九分從高美苑的窗框縫隙滲入室內。整個住處靜得異常,屋裡唯有牆上時鐘「喀噠、喀噠」的輕微走動聲,偶爾夾雜著馬路上破曉卡車緩慢駛過的低鳴。房間裡,卓心怡睡意未消,卻被一股莫名的懸疑徹底驅散了倦意。
手機靜靜躺在床頭,未接訊息的提示燈微弱閃爍。嘉欣已側身背對窗外,呼吸均勻而沉穩,彷彿真能將分身與現實一刀兩斷。但心怡卻越來越清楚——今晚的夜,比她經歷過的任何一夜都更漫長。她盯著手機螢幕,思索片刻,終於將聯絡人頁面滑到「蘇煦瑋」的名字上。
「蘇煦瑋,你睡了嗎?」她低聲問,語氣中仍殘留著一絲遲疑。
訊息送出不久,螢幕亮起,顯示一通語音來電。她迅速按下接聽。
「嗨,剛清理完店。怎麼這麼晚?」蘇煦瑋的聲音溫和,聽不出半點睡意。
「睡不著,剛才和嘉欣談了很多。」心怡的聲音輕得像飄在空氣中。
「聊了些什麼?」他的語調多了幾分耐心。
「你還記得那天下午,有個人用我的名字在你店裡點咖啡嗎?」心怡問,語速不急不徐,努力壓抑心底那股被夜色逼出的不安。
「當然記得。」蘇煦瑋的語氣平靜地展開。
「那是我本人嗎?還是……另有其人?」她尾音輕得幾乎消散。
「我只能說——她的衣著、動作像你,說話的語氣也像,但當我看她眼神的時候,卻有一種微妙的錯位感。」蘇煦瑋的聲音微微沉下。
「錯位?什麼樣的感覺?」
「……就像,她明明在聽你說話,眼神卻同時在追蹤另一個時空裡的人影。」他說得緩慢。
「你是說,她眼裡映出的,是兩個現實?」心怡的語調微微顫動。
「差不多。那天下午,她還提起了一個你平常絕不會問的問題。而且,她用你的字跡在咖啡桌的桌牌上留了張便條。」蘇煦瑋語氣平穩,毫無遲疑。
「便條?」
「對。你平時寫字從不會寫錯那個字的部首,但那天她連續寫錯了三次,像是在複製你的筆跡,卻還沒完全對準。」
「她離開時,走的是哪個方向?」心怡低聲問。
「我記得很清楚。」蘇煦瑋頓了頓,「她走進了對面那條小巷的書報攤。」
一陣風吹過高美苑走廊的鐵窗,室內的窗框隨之輕微震顫。高樓住戶的落地窗密封不嚴,外頭的涼風鑽入,拂動床角疊放的兩本舊書。紙頁輕輕摩擦,發出細微的「擦、擦」聲,彷彿房間某處的時光正悄然剝落。
「蘇煦瑋,你有沒有想過,每一個倒影裡的『我』,都可能是殘頁,也可能是前一秒的錯誤?」心怡壓低聲音。
「我當然想過。」他的語調更冷靜了。
「你呢?這麼多年來,遇過類似的事嗎?或者,有別人問過你同樣的問題嗎?」心怡的話語中帶著短暫的停頓。
蘇煦瑋靜了一下,話筒裡只剩下微弱的電流聲。「這個問題……其實很難回答。你要我從哪裡開始說起?」他終於開口,語氣中帶著猶豫。
「就從你第一次覺得『不對』的那一天講起吧。」心怡咬了咬下唇,聲音有些斷續。
「其實,是從你們住的那棟樓開始的。」蘇煦瑋緩緩地說,「你知道嗎?高美苑三十年前,曾經發生過一場大火。」
房間裡頓時安靜下來。窗外風聲驟起,像有人在樓下的馬路上拖過一串空蕩的垃圾袋,窸窣作響。
「什麼火?我從來沒聽我媽提過,就連管委會也從沒說起過這件事。」心怡壓低聲音,鼻音微重,「這種事,不應該早就傳開了嗎?」
「如果不是特意去查舊報紙,或是問那些在這一带經營多年的老攤販,根本不會知道。」蘇煦瑋語調平穩,「那時候還不是現在的高美苑,是一棟舊式公寓樓。有一年冬天的深夜,七樓B室突然起火——也就是你現在住的那層。火勢迅速蔓延,燒了四戶人家。說法很多:有人說是電線走火,也有人懷疑是瓦斯外洩。但還有另一種說法……」他頓了頓。
「什麼說法?」心怡輕聲問。
「據說,那戶人家的屋主當晚出門後又突然折返,竟在自家門口『撞見自己』。嚇得魂飛魄散,點煙平復情緒時引發爆炸。」蘇煦瑋說得不疾不徐。
「所以……有人死了?」心怡的聲音明顯沉了下去。
「四人因濃煙窒息而死。還有一具遺體,直到火勢撲滅後才在門口被發現——全身焦黑,身份始終無法確認。沒人認領,半年後才草草下葬。」他低聲道,「老居民一直傳,那個女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屋主,誰也說不清。更詭異的是,有人說火災當晚,曾同時看見她在兩處出現:一邊往樓梯狂奔,一邊卻又站在走廊盡頭,一動不動。」
心怡輕吸了一口氣。「那種『分身』的說法……早在很多年前就有了?」
「有。那棟舊樓住戶密集,人與人之間消息傳得快,有些傳聞從來沒斷過。」蘇煦瑋說。
「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阿姨年輕時就住在附近。她親口告訴我,有一年大停電,她和朋友半夜經過那排樓,看見走廊上有一個女人蹲在地上哭——但哭聲卻來自兩個方向,一個在樓梯間,另一個在走廊中段。她們回頭查看時,只見地上留著一對焦黑的鞋印,還有一個燒得殘破的皮包。後來整層樓重新粉刷、翻修,這事也就沒人再提了。」
「你覺得……這些舊事,和我們最近遇到的現象有關嗎?」心怡問。
「我不知道。也許是城市發展太快,有些記憶被卡在時光的縫隙裡,從未真正消散。又或者,這棟樓的每一扇門、每一面玻璃、每一段走廊,都還殘留著過去的恐懼與執念。你和嘉欣……可能只是比別人更敏感,所以才會接收到這些殘影。」蘇煦瑋輕嘆一聲。
「嘉欣不承認自己敏感,她寧願相信這城市裡,只有她一個人是清醒的。」心怡苦笑。
「那你今晚,為什麼突然問這麼多?」蘇煦瑋反問。
卓心怡沉默了幾秒。「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分身的笑容』……我在便利商店的監控畫面裡看過。那個影子,動作比我慢了半秒,但表情卻一模一樣。嘉欣也說,她在玻璃倒影中遇見過類似的自己。今天下午她告訴我,有時候,倒影的笑比她本人還要沉重——只是她一直不敢承認。」
「倒影裡的表情,有時甚至比本體還真實。」蘇煦瑋輕聲說。
心怡沒有接話,只傳來指關節輕磨被褥的細微聲響,那是一種近乎無聲的現實觸感。
風勢稍歇,屋外公路上一輛巴士駛過,車燈穿透牆壁,在室內掃出一道短暫旋轉的光帶。牆上影紋扭曲拉長,床尾那隻舊衣櫃頂端浮現一截幽暗的光環,彷彿在夜色中緩緩順時針滾動。
「蘇煦瑋,你有沒有後悔開那家咖啡館?」心怡淡淡地問。
「不算後悔。只是……有時候覺得自己像在監看某個陌生人的分身,像不斷接收自己傳來的過期訊息,最後連自己都成了那塊突兀的告示板。」蘇煦瑋語氣自嘲。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見到我的那一天嗎?」心怡緩緩問道。
「你走進店門時站在風鈴底下,明明背著光,但玻璃上卻映出兩個你——一個襯衫扣到最頂,另一個最上面那顆鈕扣沒扣。那天我就覺得不太對勁,太像失焦了。」蘇煦瑋停頓了一下。
兩人短暫沉默。
「你們店那面落地窗,也有點問題。」心怡輕聲說。
「那塊玻璃安裝時出過意外。工人說快裝完的時候,玻璃突然裂了一道細縫,後來只好重換。但每當大霧天,還是會浮現一條貫穿整面的深色陰影,始終查不出原因。」蘇煦瑋答。
「看來這城市的裂縫,比我們想像的還要深。」心怡低聲道。
「如果那天下午離開書報攤的,其實不是你本人,你會怎麼辦?」蘇煦瑋忽然問。
「我大概會去便利商店,對著冷藏櫃哈氣,看誰呼出的水霧凝結得更快,或者驗指紋,比體溫。」心怡語氣帶著諷刺。
蘇煦瑋輕笑一聲:「這倒像你會做的事。」
窗外夜空漆黑如墨,偶爾傳來幾聲貓叫,遠處還有垃圾車傾倒時金屬鬆動的撞擊聲。通話仍在繼續。
「最後一個問題,」心怡問,「你覺得還有多少人,像我們一樣,經歷過『自己被重複』的事?」
「很多人遇過,但沒機會談。每年高美苑新住戶入住時,管理處都會固定更換門鎖。表面上說是安全考量,實際上是因為不斷有人反映,每半年就會在樓道裡遇見一個和自己相反方向行走的人。有對姊妹分租同一戶,連發票號碼都出現完全相同的紀錄。管理處報警,警察只當是系統錯誤。」蘇煦瑋平靜補充。
「這麼說,就連那些管理資料,也都被『分身』纏上了?」心怡低聲說。
「分身,其實是城市用來維持表面平衡的小小補丁。」蘇煦瑋回答。
「但總有一天,補丁太多,原始的程式也會崩潰。」心怡喃喃。
電話另一端,蘇煦瑋沒有再回應,只剩斷續的囁嚅聲,以及遠方電車鈴聲劃破夜的輪廓。
幾秒過後,心怡低喚一聲:「蘇煦瑋?」
這次,線路傳來一陣微弱的「沙沙」聲,像有人輕輕吹了一口氣進話筒。手機螢幕上的藍色通話燈閃了兩下,詭異地自動掛斷。
心怡坐在床沿,盯著暗下去的螢幕許久。夜半風聲漸密,窗框不時發出細碎的嘶鳴。她將手機放回床頭,腦中反覆咀嚼那些片段:三十年前的大火、一具無人認領的屍體、一段無名舊事、數不清的分身與逆步。彷彿腳下這片地板,正隔著一層薄薄的現實與歷史的膜,悄然滑動。
「現在想問的都問了。該問的,卻沒人能給答案。」她低聲對自己說。
雨後的城市,玻璃筒燈冷冷地照在臉上。床邊那本舊書被風翻過一頁,紙頁「颯」地輕響,露出前夜夾在其中的便利貼。那半截斷翼的飛鴿圖案,像一段被遺忘的歷史殘骸,無人知曉是誰留下。
此刻的高美苑裡,有多少人正準備入睡?又有多少人,會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樓道裡另一個「自己」關門、下樓、鞋跟敲擊地磚的聲音?
城市在縫隙中沉默呼吸,而所有未說出口的疑問,只能留給下一個等待答案的夜晚。
分身之城05-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