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之城：倒影人生: 第七日：失物架異常
午後五點，便利店的燈光如往常般白亮。外頭細雨霏霏，營業廳的自動門內側凝著一圈水氣，顯然是剛才有顧客進門時順手擦拭過。距離光源最遠的牆角，一排低矮木架上整齊陳列著近一個月來拾獲的失物。嘉欣拖著掃把，沿著貨架緩緩前行，逐一核對每格物品附帶的記錄卡，腦中思緒斷斷續續，正是夜班前常有的那種恍惚感。
「嗯，五號寄存的耳機盒還是沒人來領。」她停下動作，低頭看著那只損壞一角的藍色無線耳機盒，輕聲自語。這是三天前同事阿李在早班時發現放在收銀台上的失物，事後交由她負責登記存檔。她已依規定在記錄冊上標註：「收銀台拾獲，未確認失主」。
「今天是不是該再補一次登記？」她彎腰，伸手將那只已有細微掉漆痕跡的耳機盒拿起，翻看背面。「商標的位置……這跟我自己那副幾乎一模一樣。」
她走回收銀台，取出那本專門管理失物的厚重日誌。粗糙的棉紙頁上，鉛筆寫下的字跡因長期翻閱與摩擦而略顯模糊。頁面左上角清楚印著一組編號：「2024-04-02-05」。那是她幾天前親手寫下的，可此刻重看這行字，心底竟浮起一絲莫名的不安。
「這筆記錄我明明三天前才登……怎麼感覺好像已經登過好幾次了？」嘉欣抿了抿唇，目光往下移，對照下一筆登記：「2024-04-03-05」。
她皺眉，不耐地連翻三頁，只見每隔一天，同一隻藍色耳機盒便再度出現於記錄中。相同型號、同樣右下角缺損的塑膠貼膜，甚至連盒身一處細小的灰白斑點都分毫不差。唯一的差異，僅是日期與幾乎重複的流水編號「05」。
「這排序不對啊。」她低聲嘀咕。失物登記本的規則一向嚴格：按拾獲日期順序排列，再依物品類別與當日流水號編列。但現在這本冊子上，每隔一天就出現一筆幾乎完全相同的記錄，用的還是極其相似的筆跡，將這隻耳機盒標為「05」號。
她仔細比對字體，發現每一筆「耳機」二字的末捺都特別用力，比她平日書寫的筆觸更沉、更重。
「難道是阿李代登的？」她側頭思索，「可這字跡跟他平常的細瘦風格不一樣。」
她抬頭環顧，同事們正分散在店內補貨，一時也找不到人確認。只好將耳機盒放回失物架，心想等交接班時再問清楚。
可就在她俯身將盒子歸位的瞬間，目光忽然停在架子最下角——那裡多了一張便利貼，比先前更眼熟。「05號失物已辦新登記，請當值員工按流程整理」，落款處寫著她的名字縮寫「OYJX」。字體正是她日常填表用的細圓體，但其中兩筆的收尾卻帶有刻意拉長的尾尖——這個細節，是她近幾個月才開始調整的個人習慣。
「這也太巧了……」她喃喃道，「難道這城市的筆跡會自己複製？」
她撕下便利貼，回到記錄冊再次核對。那筆「05」的日期從4月2日起，僅隔一天便重複出現，而她確信自己所有登記皆依序填寫。這隻耳機盒卻不斷以不同日期、相同筆跡、類同備註的形式，在冊中反覆浮現。巧合過於密集，她已無法再當作偶然。
她決定重現流程，翻查失物架最前排用來暫存「待認領」物品的小格。裡面依序放著學生用的鉛筆盒、公司識別掛繩、一隻舊手機，最外側正是那隻耳機盒。奇怪的是，每件物品前都貼著一張標籤，清一色寫著：「05」、「05」、「05」——
「怎麼全都是05？」她眉頭緊鎖，「這根本不合邏輯，照理應該是06、07才對……除非……」
她翻到失物冊最舊的一頁，赫然發現就連三月下旬的記錄裡，也出現了這隻耳機盒，編號同樣是「05」，且外觀描述與現物完全吻合。更詭異的是，那些登記的筆跡與她自己的交班筆記時間重疊——可她清楚記得，自己從未在那些時段檢查過這項物品。
「難道有人一直在重複遺失同一隻耳機盒，又被拾獲？」她搖頭，語氣不自覺壓低，「還是說……這些所謂的『失物』，根本就在某種循環裡？」
她低頭摩挲耳機盒的邊緣，冰冷的塑膠上有明顯凹痕，正是她上個月在夜市買的同款斷貨品。更巧的是——她褲袋裡正好也有一隻藍色耳機盒。她好奇地掏出來，將兩隻並排放在失物架上。外型、掉漆位置、貼膜裂痕、甚至那粒微小的灰白斑點，竟無一不對得上。
彷彿，她手中握著的，不只是失物，而是某段不斷重演的記憶。
「這不可能……」她喃喃自語，左手指尖緩緩從下往上滑過兩個耳機盒的表面，「我只買過一副，其中一只一直留在自己包裡，怎麼會多出一個？」
她試圖掀開便利貼查看底下的登記日期，卻發現昨天才寫下的序號，竟又一次自動成為新的一頁標題。彷彿整座城市的系統正以某種看不見的規律，將循環中的遺物「置換」重來。字跡間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讓她頭皮微微發麻。
「明明前天我才領回自己的耳機盒……怎麼今天又出現了？」嘉欣盯著失物冊與失物架上的雙重記錄，眉頭越蹙越緊。備註欄裡的字跡確確實實是她的筆跡，甚至還多了一句「已通知本人」——可她從未接到店裡任何關於失物的通知。
她靜靜站在失物架前，良久不語。便利店的冷氣出風口嗡嗡作響，光線中細小的塵埃緩緩旋轉、浮動。就在這一刻，她忽然感到自身存在的確定性開始鬆動——彷彿有某種隱秘的脈絡，正不斷用同樣的「她」去替換所有日常的記錄。一切看似合法、正常，卻藏著無法忽視的錯位。
「我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弄錯，這不是系統問題。」嘉欣低聲重複，「是誰在不斷提醒我——這個耳機盒、這組編號、這行字體，永遠只能屬於我？」
她將自己包中的那只耳機盒收回，只留下失物架上那只「循環出現」的耳機，以及失物冊上的登記與那張最新的便利貼。她仔細端詳便利貼的邊角，那道弧形的撕痕，正是她慣用的撕法。備註欄寫著「已辦登記，請認領」，與失物冊上的記錄完全一致，彷彿每一次處理失物，都在無聲複誦同一條鐵律。
她用指腹輕輕摩挲紙角，心底的疑雲一絲絲浮現。「她們……是在標記我的存在嗎？」她狐疑地抬起眼，望向冷藏櫃的鏡面，鏡中自己的輪廓竟顯得愈發模糊、晦暗。這間便利店裡，不知屬於哪一天的燈光與反光線條，已悄然將現實扭曲成一個近乎自洽、卻暗藏機關的循環體系。
她突然萌生一股向外界驗證的衝動。嘉欣迅速翻閱失物冊，將底下幾頁登記表格拍下，存進手機相簿。她在照片說明欄寫下：「同一天、不同失物、同編號」。她不知道該分享給誰，最終只將這些照片存入收件箱，標註為「未解循環」。
「說不定，不是我一個人碰到這種事。」她低頭喃喃。
「應該還有其他人，也許……」她語音漸輕。
抬頭時，便利店門口的風鈴輕輕晃動，陰影在長長的落地玻璃前劃出一道孤寂的暗線。外頭的雨絲斜斜掃過馬路邊緣，她彷彿置身於現實與投影之間，再也分不清哪一側才是真實。
這時，收銀台的警報燈閃了一下，顧客流動隨之放緩。她匆匆整理好失物架，將最後那只耳機盒按順序放回原位。然而，她始終覺得——那份熟悉的冰冷重量，早已被某種東西牢牢標記在此刻。而那個「她」，或許從來就沒有真正離開過。
便利店玻璃窗外殘留著細細的水痕。收銀區前的電子鐘顯示17:27，嘉欣剛整理完失物架，指尖仍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汗。店內燈光均勻灑落，將失物架上排列整齊的物品輪廓照得清晰而冷硬，彷彿每一樣東西都被賦予了某種過於真實的存在感，反而顯得疏離。
她反覆摩挲著手機螢幕上剛拍下的照片，腦中不斷浮現那個數字「05」，以及失物登記冊上一再重複出現的相同記錄。空氣因冷氣運轉而顯得稀薄，連呼吸都像被過濾過一般，整個空間彷彿正隨著某種無形的節奏，悄然循環、重整。
這時，店門被從外推開，金屬風鈴「叮」地響了一聲，聲音單薄卻尖銳地劃破安靜。鏡面反射中，一個瘦削的身影穿過感應紅線，步伐輕緩，鞋底沾著未乾的雨水，在地磚上留下兩聲輕微的「拍拍」聲。
「妳還在巡架？」姜明哲邊走邊問，聲音在店內微微迴盪。
「嗯，失物太多，不巡不放心。」嘉欣回答，語氣盡量平穩。
他今天穿著深灰色外套，袖口磨損，露出幾縷鬆脫的線頭。他在第二排貨架前停下，目光直直落在失物架上的幾隻藍色耳機盒上。淡黃燈光映照下，他的臉部輪廓顯得格外清瘦，嘴角微微下垂，那不是笑，更像一種長期壓抑的質疑。
「耳機盒很多人會忘記帶走，但妳……」他頓了頓，「治安太好，丟的東西總會自動回來。」
「問題是，這些耳機盒都是同一型號，而且編號反覆出現『05』。我今天才發現這件事。」嘉欣盯著失物架，聲音壓得極低。
「妳確定這真的是妳的？」姜明哲低聲問，沒有看她，而是低頭翻閱失物登記冊。
嘉欣沒立刻回答，只是將登記冊和一張寫滿筆記的便利貼放到櫃檯最亮處，讓每一道筆跡都清晰可辨。姜明哲緩緩蹲下，用細長的手指翻動紙頁。他的拇指停在那一欄反覆登記「05」的位置，凝視良久。
「啊……」他輕聲一歎，幾乎像一口長氣。
「怎麼了？」嘉欣不自覺退了半步。
「物品會重複出現，是因為她們在標記。」他低頭說，眼神沒有驚懼，只有一種近乎冷靜的專注。他伸手拿起最上面那只耳機盒，捏住側邊的裂縫，「這裂口和妳的很像，但不只是裂痕——這裡的灰色污漬，是很舊的。」
「那是我夜班時不小心摔在地上磨到的。」嘉欣盯著那塊污漬，「但不可能有兩個盒子，都出現一模一樣的裂痕和髒點。」
姜明哲轉動耳機盒，將那粒灰點對準燈光，「如果只是隨機遺失，她們不會記得這麼細微的痕跡。但如果是在跟蹤妳，刻意留下可辨識的細節，那就像是……一種訊號。」
「誰在跟蹤我？」嘉欣問，餘光不自覺瞟向門口，聲音微微發顫。
「別用『誰』。」姜明哲仍蹲著，語氣由低沉轉為平板，「是『她們』。」
「她們？」嘉欣下意識握緊左手，「妳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這種重複出現的物品，只有妳的個人細節會不斷浮現——這不是普通的遺失。就像小時候練習寫字，每寫一遍，筆畫習慣就更深一點。她們只能模仿妳的日常，卻無法複製那些即興的小動作，只能把錯誤也一併複製進來，像標籤一樣留下。妳沒發現嗎？這個耳機盒的裂痕，每一次出現都比前一次更深，就像在時間裡被反覆損壞。」他指著裂口，目光毫無溫度。
「所以，每一次重複……這個標記就在改變？」嘉欣的拇指在便利貼邊緣來回摩擦，紙角已微微捲起。
「她們在練習接近妳的生活。妳在記錄真實，她們則攀附這些遺留的物件，一點一點修正她們與妳之間的距離。」姜明哲說，語氣沒有絲毫波動。
「那我該怎麼辦？裝作不認識這些東西？」嘉欣手心沁出冷汗，眼神開始飄忽。
「不可能裝作不認識，因為這些物品本身就是信號。只要妳還活在這座城市、還在過日子，她們就會用妳的東西，試圖證明她們的存在——像是在宣告，某個循環已經完成。」姜明哲語速加快，卻仍維持著克制。
「那這種循環會停止嗎？」嘉欣問，「還是……會越來越頻繁？」
姜明哲緩緩站起身，將耳機盒放回失物架。他翻開登記冊，再次仔細查看那些重複的編號。
「除非妳能切斷這個連結。但我從沒見過有人真正擺脫。最多，只是某個分支突然不再出現——就像，有一天，某一頁從未被翻開，某一個『妳』，突然消失了。」
「你再說一次，為什麼是耳機這種小東西？」嘉欣低頭思索。
「因為它離你最近，丟了與否，一眼就能察覺。也最容易遺失、最容易找回，最容易被混淆。」姜明哲的目光短暫落在嘉欣的衣角，「當你每天都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一點什麼，她們就會悄悄補上一點。」
「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細？」嘉欣側過頭，輕聲問。
「我，」姜明哲察覺她的懷疑，舉起外套右口袋裡的一支舊USB隨身碟，「兩年前，我也經歷過一模一樣的事。每次我丟一支，失物架上就會出現一支同款。後來我發現，型號、標籤、甚至外殼的裂痕，全都和我的一模一樣。最後一次，我把所有舊資料徹底格式化——從那之後，那些隨身碟，就再沒出現過。」
「所以你認為，只要我不承認那些東西是我的，它們就會消失？」嘉欣忍不住把話說得更尖銳，「那如果我就是死也不去拿呢？」
「不會有用。她們會千方百計把東西送回你手上。你出門時弄丟，回來時它已經在原位。除非……你能徹底抹去關於那樣物品的所有記憶，否則這個標記循環，永遠不會停止。」姜明哲語氣平淡。
「那你怎麼確定，失物架上的這副耳機，是我第一次丟的？還是已經循環了十幾次？」嘉欣緊盯著失物架。
「仔細看——」他指向失物登記冊，「第一筆登記的『耳機』，筆畫最輕、最不穩定。每一次重複登記，筆畫就越壓越深，字體也越來越實。那是因為你對這件事的認知越來越重；每重複一次，你就更難否認它『屬於你』。」
嘉欣拿出手機打開照明，一筆一筆比對登記紀錄。
「真的……第一次寫的『耳機』，字跡明顯比後面的淡。」
「她們在學習你的一切細節，直到完美複製——這才是標記循環的真正目的。」姜明哲緩緩說出結論，「不是單純讓你丟東西，而是慢慢侵蝕你作為『原本的你』的存在。」
嘉欣關上手機，指尖發涼。
「所以，哪天我連自己東西放哪都記不起來，就是她已經取代我的前兆？」
「沒錯。」姜明哲聲音低沉。
「你覺得……別人會知道這種事嗎？」嘉欣抬頭，目光堅定。
「很少人會認真對待。多數人只當自己粗心、健忘。其實，只要夠敏感，重複的痕跡遲早會浮現。」姜明哲頓了頓，「有人選擇忽略，有人把這些異常歸咎於壓力、工作太累、分心、記憶衰退……但你越清醒，這循環就越清晰。」
嘉欣捏著便利貼，紙面摩擦的細微聲響在短暫的沉默中浮起。便利店的冷氣出風口輕輕震動，嵌燈微晃，光落在她手背上，映出一道齒輪狀的陰影。
「那你……有解開過這種循環的核心嗎？」她再次問，聲音裡透著不安。
「只能暫時中斷。最終，總會有下一個輪迴開始。這是城市運作的一部分——每個人都可能是下一個失主。」姜明哲說著，將失物架上第一個耳機盒輕輕歸位，「這不是個案，是規律。」
「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是她們用物品在『標記』我們的？」嘉欣追問。
「是從我朋友開始的。他總說，冰箱裡會多出一瓶他買過卻沒喝的飲料。後來我發現，只有當他注意到這一點時，下一瓶才會出現。一旦他忽略，喝了也不覺得異樣。但查過流水號和消費紀錄後，所有飲料都是同一批進貨，序號相同，只有標籤的列印細節微微不同——就這樣，不斷重複。」
姜明哲的聲音輕得幾乎只剩底噪，像一段被反覆播放、邊緣磨損的錄音。
這個城市要怎樣才能不是你的東西都消失，只剩和你有連結的標記存在？嘉欣的問題，彷彿是自問。
「要嘛你離開，要嘛你放棄所有屬於你的痕跡——不管是物品、照片，還是習慣。」姜明哲緩緩走回收銀台，窗外暮色已深，「否則，她們永遠會在下一個角落，等你疏忽那零點五秒。」
兩人短暫沉默，只有櫃台後微波爐運轉的嗡鳴，伴隨著一聲輕響「𠱸」地劃破寂靜。
「你還會再回來吧？」嘉欣問。
姜明哲對著小圓鏡理了理額前的髮絲，「我肯定還會。我也是這個循環的一部分。」
「如果你找不到自己遺失的東西，記得問問收銀台。也許那東西，已經不只屬於你了。」嘉欣輕聲說完，將失物架最外側那只標註「05」號的耳機盒，重新放回原位。
姜明哲點點頭，轉身朝門口走去。肩膀微動，短暫在玻璃門上折射出一道模糊而細長的影子。風鈴在他頭頂輕響兩聲，來去的腳步輕快，卻沒有溫度。
嘉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腳邊地板上的水漬尚未乾透，映出一對並排的腳印。那張貼在失物冊封頁角落的便利貼，仍靜靜依附著。她將它輕輕揭下，凝視著那斷開的飛鴿翅膀輪廓。「她們用物品標記存在。」這句話在腦海中反覆迴盪，像一首斷不了尾音的短歌。
門合上，外頭雨又落了下來。嘉欣望向失物架，感到身體某個角落，正一點一點被這重複標記的循環冷卻成冰。
她手掌貼著便利貼，感受紙邊微卷的輕顫。店內格外安靜，只剩監控螢幕泛著幽藍的光。檯面反光中，她看見自己的倒影一如往常，動作卻比實際慢了零點五秒。
這時，收銀台的電子鐘悄然跳過18:00。數字的變動，如同現實中每一筆存檔的推進，靜默無聲，又彷彿從未發生。
而這座城市裡，所有未被領走的失物，都只是「循環」的又一份見證。
分身之城07-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