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輕輕駛離高美苑晨光籠罩的街角時,卓心怡早已站在臨街的巴士站遮雨篷下。天光尚未全亮,斜斜灑落在她的髮絲、雙肩,以及市政新掃過的馬路上,濕氣未散,路面泛著微光。她低頭看著褲腳沾著一點洗衣精的殘跡,鞋尖還留有昨日雨水浸染後泛黃的痕跡。候車亭上的電子時鐘微微閃爍——06:59,第一班巴士正緩緩滑入視線。

「巴士早了。」她心裡想著,一邊從包包角落掏出車票卡,目光不自覺落在票面右下角那串序號上。「昨天的號碼……好像不是這組。」她低聲自語。

車輛靠站,剎車聲「嚓」地一響,她快步上車,迎面碰上駕駛座旁那張熟悉的面孔——許樂。短髮俐落,側臉在逆光中投下陰影,厚實的制服不知洗了多少回,邊角已有些磨損。他的眼神掃過她,一瞬間閃過一絲遲疑。

「早上好。」她點點頭,將車票卡面向驗票機。「往南環線嗎?」

「每天都這班,今天倒是早了點。」許樂語氣平淡,眼神沒有波動,右手依舊熟練地拉開車門開關,車門「嘭」地一聲關上。她走進車廂,選了中央的空位坐下。





晨曦從北側車窗傾瀉而入,將座椅原本灰藍的色調染成淡淡的乳白。車內冷氣尚未啟動,皮革座椅散發出微溫的鬆弛感,折出細細的紋路。她握著扶手,膝蓋輕抵前座;透過前擋風玻璃,望見對街大樓的落地窗正被晨光切割,映出兩道模糊的倒影。每扇窗框都像一格靜止的底片,隨著光線緩慢調整明暗。

巴士起步,輪胎碾過柏油路面,發出低沉而規律的「咕、咕、咕」聲。司機三十多歲,手指修長,嘴角緊抿,一語不發。她滑開手機,瞥了眼時間——「07:03」。與往常無異,只是今天格外疲倦,坐姿總難以安定。「昨天這時候……我應該走了另一條線才對。」她低聲自問,試圖在腦中重構熟悉的行車路線。

車窗上的倒影與外頭景物逐漸交疊。路邊的紅綠燈、斑馬線、便利店門牌、那幾棵熟悉的小樹、長椅上同樣坐著的老人……一一從玻璃上掠過,又隨著車廂的移動,在反光面順時針「刷」地閃過一遍。「怎麼像繞回原點一樣?」心怡心裡浮起一絲焦躁。她抬頭望向窗外,目光落在一間雜貨舖外的立柱上——藍色遮雨棚掉了四塊白漆,形狀與她記憶中分毫不差。

「怎麼又經過這個轉角?」她皺眉,壓下眉宇間的疑惑。視線轉向對街,不遠處那根塗著黑黃安全標線的電線桿,依舊被斜拉的繩索纏繞著,位置、角度,全都一模一樣。下一站站牌前人影稀落,只有一對母子佇立,藍色校服的小孩正啃著麵包。「我明明記得這班車是往西行,前方的招牌應該在第三站才出現……」

她按住自己的手,一陣細微的顫抖從指尖竄上。她盯著車窗玻璃,那層淡淡的倒影映出自己咬唇、皺眉的神情——但動作總慢了半拍。每當她下意識抬頭,倒影裡的自己卻滯留在前一刻,不再與她同步。「是玻璃反光的問題嗎?」





「今天怎麼站這麼多次?」許樂的聲音從後視鏡那頭傳來,語氣從容,像在談論天氣。

「什麼意思?」她壓低聲音,眉頭微蹙。

「你每天都搭這班車,但從沒下過車,也沒在任何一站離開。」許樂淡淡說道,「總是坐完整條路線。」

心怡一怔,「你說我每天都沒下車?」

「沒錯。」許樂目光依舊看著前方,「你每天走同樣的動線:第四站起身換位,第七站再移到左側靠窗的位置,一路坐到終點。」





「不可能,我昨天明明在第三站下車了,還記得就是那個雜貨舖門口。」她語氣堅定,試圖釐清記憶。

「沒有。」許樂語氣平靜得近乎篤定,「你從來沒在第三站下過車。有幾次你站起來,車門一開,你又坐回去。一次都沒有真正下車。」

「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她努力維持冷靜,聲音卻微微發顫。

許樂在鏡中看了她一眼,目光沉穩,「因為你很特別。多數乘客搭不到兩站就下車,你卻一路經過十個站,下班後又搭反方向回來,最後原封不動地回到起點。」

心怡頭皮一陣發麻,握著扶手的手心已沁出冷汗。她再看向車窗,倒影中的自己無論如何調整動作,總慢上三分之一秒。臉頰因雨後的潮氣泛著微紅。她咬緊牙關,打開手機地圖,想用即時定位證明一切只是錯覺。

電話地圖螢幕上冷冷地顯示著一道藍色軌跡,她迅速將指標從「高美苑」拖動至「南環線終點」。最新位置標示停在一棟灰黃相間的商業大樓旁,右上角浮現一個站名:「南沙角」。問題是,她清楚記得這裡是南環線的第一站,但地圖卻顯示已過第三站。「怎麼連地圖都跟現實對不上?」她抿緊嘴唇,頸後汗毛悄然豎起。

車輛緩緩通過下一個紅綠燈,她忽然感到車身輕晃,抬頭一看,站牌上的站名竟全部消失。「怎麼回事?」她低聲喃喃。路邊的電子站牌螢幕上,預計到站時間一片空白,只浮現一行警告字樣——「資料缺失」。「彷彿整條路線、所有站名都在瞬間蒸發。」她緊攥衣角,急忙刷新地圖頁面,卻始終無法捕捉剛才經過的任何站點標識。

「我走錯方向了?」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卻藏不住顫抖。





司機許樂慢條斯理地搖了搖頭,「你沒錯,只是你的位置總會錯位。」

「什麼叫錯位?」她眉頭深鎖。

「你仔細想想,每次你以為自己下了車,其實從沒真正離開車廂。你不覺得,有時候你的日常,像是跟別人的人生調換過嗎?」許樂語氣平淡,「昨天你坐在第四排左側,今天卻說自己在第三站下了車。可事實上,我從沒見過你走下車門。」

她靠回椅背,盯著司機寬厚的背影與不斷變換的後視鏡,鏡中映出的自己臉色蒼白如塵。「你怎麼會記得我這麼清楚?這班車乘客那麼多。」她的牙齒微微打顫。

許樂輕叩儀表板上的指示燈,「有些人不容易被記住,而你……是那種不斷出現,卻始終沒留下痕跡的人。今天第四排貼著你的名字,昨天也是。你偶爾忘了打卡下車,但每天都會準時上車。我甚至懷疑你有分身——有天我數到,第五排同時坐著兩個你,一個低頭看手機,另一個望著窗外。」

「怎麼可能!」她語氣已顯虛弱,辯駁中透出無力。

「有什麼不可能?這班車有時候像個循環通道。如果你真的下過車,也許現實就得另外找個駕駛來接手。」許樂輕嘆,「你今天不覺得,整條路線比平常慢了一拍嗎?」





「是有一點。」她低頭不敢再看鏡中的自己,雙手反覆摩挲著票卡,指節冰涼。

車速依舊平穩,穿越一個又一個無名路口。「下一站還要多久?」她問。

「再一站你就可以下車了,只不過,你大概會發現那站並沒有登記名字。」許樂語氣平緩,彷彿只是在談論天氣。

「我可以現在就下車嗎?」她急切地問,眼神倔強。

許樂淡淡看了她一眼,「當然可以。但你會發現,無論在哪一站下車,都只是在同樣的輪迴裡,換個座位罷了。」

她忍不住翻出手機查看GPS,螢幕上的地圖定格在一片灰白區域,站名與道路全數消失。她轉頭望向窗外,正好瞥見熟悉的小學校車停在同一路口,但路牌上的字跡已完全褪色。一切彷彿被從現實中剪下,隨意拼貼成一個「從未為你設計」的舞台背景。

「我以前下過這一站嗎?」她低聲問。

「你從來沒在這裡下過車。」許樂輕聲回答,「每次你都說想下去,可還沒到站,就又坐回原位。」





「我好像被困住了。」她咬著下唇,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被困住?也許你只是從沒想過,可以往另一個方向下車。」許樂語氣淡然,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神情依舊平靜無波。

「如果我真的跳下去呢?」她盯著司機的後腦,彷彿想從那沉默的背影中尋得答案。

「那或許會有另一個你,正等著替你換位置。」許樂微微一笑,嘴角揚起一線若有似無的諷刺,「這城市有一種東西,叫替身。只要你離開,總會有人補上你的空位。」

「你相信分身這種事嗎?」她終於忍不住問。

「我不信,也沒時間去信。但我每次看見你,總覺得像看到兩個人在彼此等待。就像每天同一班車上,坐滿了同樣的面孔,可每個人的目光都沿著自己的軌道前進,互不交集。你只是剛好瞥見了那個與你步伐重疊的影子罷了。」他指尖輕叩鍵盤,聲音不疾不徐,「等你下次再上車,開車的人,說不定就換成別人了。」

「那你呢?有沒有哪個瞬間,懷疑過自己走的路是錯的?」她壓下心底最後一絲不安。





「偶爾在夜裡乘客稀少的時候,我會覺得窗外有一排影子,比車內的人多出一列。那種感覺,就像你們說的——不是有人在等你下車,而是有個人一直朝相反的方向走,永遠不會與你相遇。」許樂語氣沉靜,「現在,你還想下車嗎?」

「我要。」她伸手按下下車鈴。鈴聲「叮!」地響起,像一道無聲的啟示,劃開了某種界限。

車子緩緩減速,冷氣的風聲與輪胎摩擦路面的低鳴交織在一起。心怡望向窗外,看見站牌邊緣竟一分為二:左半邊是斑駁的舊塗鴉,右半邊卻乾淨得像被刻意擦去,尚未寫上新的站名。

車門打開。她迅速下車,腳剛落地,卻發現四周全是灰白的工地圍板,沒有街名,沒有標誌,沒有一個能喚起記憶的角落。

她回頭,車門已關上。許樂隔著玻璃對她微笑——那笑容竟與她自己倒映在窗上的表情一模一樣,嘴角的弧度分毫不差。車子轟然駛離,揚起的塵土撲上腳背。那一瞬,她分不清誰是真實,誰是倒影。

她站在這個不屬於任何站名的地方,手機地圖無法定位,畫面中央只有一點模糊跳動的藍色光標。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朝前方陌生的工地走去。身後,她的影子在晨光中被拉長,悄然一分為二。

街道上的晨光低斜,將卓心怡的身影拉得細長,幾乎斷成兩截。她靜靜立在陌生的路口,手中握著一張車票卡,塑膠片上還殘留著體溫的餘熱,掌心卻泛起一種無處安放的空虛。巴士的聲浪早已遠去,側後方的工地鐵欄剛粉刷過,噴漆仍散發著潮冷的氣味,整個轉角區域宛如一張尚未落筆的畫布。腳下的人行磚濕潤發亮,鞋底沾著一小圈積水,在晨光映照下短暫閃爍,卻又迅速蒸發。

「地圖打不開了。」她盯著手機螢幕,輕聲說。

螢幕上的GPS定位點急促閃爍,始終無法鎖定位置,地圖頁面只剩一片過曝的灰白。她反覆點擊「重新整理」,上方跳出警告訊息:「位置不可識別,請確認服務區域。」那灰色彈窗,像極了城市中最冷漠的電郵退信。她握緊手機,眉心微蹙,四周建築的輪廓在晨光中顯得模糊不清:「這裡到底是哪裡?」

眼前整排的工地鐵棚上僅貼著一張標語——「暫未命名路段」。稍遠處的路牌鐵架空無一字,彷彿字跡剛被刻意刮去。日常在此被臨時抹除,就連公車站牌也失去了名字。她四下張望,看不見熟悉的商店、郵筒或便利商店招牌。馬路對面停著一輛垃圾車,車身噴著「維修」二字,駕駛員跪在輪胎旁低頭檢查,臉孔隱沒在陰影裡,只傳來塑料工具掉落的「啪噠」聲。

「我要查查方位。」她低聲自語,緩步朝路口移動,試圖尋找車站資訊柱或任何導航線索。手機畫面依舊停留在上一刻的路徑,卻始終無法更新出明確站名。眼角餘光瞥見路邊有隻小狗繞著椅腳打轉,一名戴鴨舌帽的中年男子牽著繩子靠牆站著,專注盯著手機。男子短暫抬頭,與她目光交會,那一瞬,彷彿在陌生環境中交換了彼此是否「還能辨認」的訊號。

「請問這是哪一站?」她盡量語氣有禮。

「哈?不是本地人啊?」男子開口,「這地方剛圍起來沒多久,好像還沒定正式名稱。得等城建處核准,現在只是個臨時站。」

「那昨天呢?這附近不是有個綠蔭公園站?」她解鎖手機,舉起螢幕,「我記得昨天走這條路線時還有站名,還得繞兩條街。」

「昨天這站還沒啟用吧?」男子聳聳肩,「你可能走錯路了。」

話一落,狗繩一扯,小白狗被牽著離開,步伐緩慢,男子也沒再回頭。

工地出口走出幾名工人,有人推著手推車運送砂石。她目光落在車身貼紙上:「工程路三期」——這名字現實中存在,手機地圖上卻毫無蹤影。「這城市怎麼會突然出現無名的站?」她心中默想,腳跟不自覺轉正,彷彿再多停留一秒,就會迷失在幻覺與現實的交界。

她下意識摸向褲袋,指尖觸到那張車票卡。卡片右下角的數字竟已淡得幾乎無法辨識,與剛才在車上時截然不同。她仔細盯著——最後三位變成了000。她用拇指反覆摩擦卡面,數字卻越擦越淡,彷彿正隨著日光悄然消逝。

「這是怎麼回事。」她聲音壓得更低,盯著卡片,想從表面尋找任何可依憑的紋理。

十秒後,她決定往回走,看看這條馬路盡頭是否另有標示。才轉身走出十幾步,前方出現一座新的公車站亭。站台上貼著臨時調度公告,紅漆粗魯地劃去舊名,僅留下「臨站」二字。站牌玻璃罩內的時刻表早已不見,只剩一塊空白,角落塞了張宣傳單,字跡模糊,底色沾著草綠色油漬,像被遺忘許久。

「請問接下來會有車經過嗎?」她轉身問一旁站著等車的女人。那女人全神貫注地刷著手機,頭也不抬,只是指尖在指甲與塑膠手機套之間來回摩挲。「你看司機吧,我很久沒坐這班車了。」

正說著,一輛嶄新的公車緩緩駛進站,車身光潔,輪胎壓過濕磚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原站下的司機俐落地走下車,動作熟練而規律。接班的是一名年輕男子,臉圓圓的,穿著整齊乾淨的制服。「剛換班,往北環線起站。」他拉開車門,大聲招呼,「要上車嗎?」

「之前不是許樂在開?」她下意識問,語氣裡帶著遲疑。餘光掃過後視鏡,鏡中恰好映出剛剛駛離的那輛巴士背影,但車尾的號碼全被斜射的陽光遮蔽,模糊不清。

「許樂?」年輕司機一愣,「上午班沒有這個人。這是我的第一趟,排班表上全是新名字。你是從哪一班下來的?」

「我剛從巴士上下來,就在這一站,而且是跟許樂同車!」她語調上揚,聲音微微發顫。

司機沒接話,車門「咚、咚」響了兩聲,自動開合測試。他依舊沒回頭,只淡淡地說:「今天開始,所有站名調整,舊的運行紀錄全面清除。乘客名單也沒特別留存。你想找哪一班?」

她忽然覺得呼吸變重,腳下磚縫濕滑,她不自覺地穩了穩身子,腦中飛快梳理著每一處細節。「不如查一下站台的監視器?」她轉移話題,彷彿這樣就能確認自己的存在。

「想查?今早就壞了。」司機語氣平靜,「維修工說要等新配件,錄影資料只存到凌晨五點。之後車站訊號中斷,完全沒錄到任何人上下車。」

「可我剛下車,難道沒被拍到?」她忍不住逼問。

司機聳肩,拉下司機專用的平板,滑開畫面,遞到她眼前——站台監控的時間軸從凌晨五點後全是一片灰,偶爾閃過車頭燈的殘影,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她指尖滑動螢幕,忽然在某一幀中捕捉到一個模糊的灰色人影走過站台,步伐節奏竟與自己方才下車時幾乎完全一致。「這個應該就是我!」她脫口而出。

司機叼著一根未點燃的煙,語氣打趣:「系統叫這類影像『Q1匿名客』,動態檢測只標記移動物體,沒人會拿它當身份證明。」

心怡的思緒瞬間停滯。她原以為行動能證明真實,但現實的證據卻一一失效。她想找回旅程的軌跡,可每一個數據點都像被新一層現實刻意抹除、重置。

「你遇上什麼難題?這裡很少見你這個時候下車。」站台上的女人終於抬頭,目光從手機螢幕抬起。

「我只是……覺得自己出了點錯。」她低聲說,「明明每天都搭這條線,記得很清楚。」

女人輕笑一聲:「這年頭大家都這樣,剛過這站,轉頭就問這是哪。」

心怡環視四周站牌,字體陌生,路名也與記憶不符。「那這條路是往哪個方向?」

「臨時單向道,望龍街。」女人嗓音低沉。

她身體微微繃緊,朝馬路對側走去。站台後方是一家關閉的水果雜貨鋪,鐵門上噴著「施工調整,不便之處敬請原諒」的字樣。她側頭看手機,訊號只剩一格。「要不要再等一班車?」她問自己。就在等車的靜默間隙,耳邊彷彿浮起些微對話聲,隨風飄散。

「昨天不是你一起下班的嗎?」腦中忽然響起許樂昨晚電話裡的聲音,清晰得令人心慌。她立刻翻找通話紀錄——沒有「許樂」的名字,也沒有任何對話記錄。唯一一筆來電是「未知號碼」,時間標註為前晚01:17,點開語音提示,只有一片雜音。

她再想查詢剛才下車時使用的電子票卡紀錄,發現資料已歸零。手機中的今日搭乘紀錄空空如也。她努力回想車廂內的每一個細節,腦中卻像被清晨冷風凍住的電路,斷斷續續——「許樂」的聲音、「慢半拍的倒影」、「無名的站台」,三者之間的連結,始終無法接上。


她轉身朝站台方向走去,又看見新來的司機正在清理駕駛艙。座椅前方貼著一張新的排班表,她故意靠近紅字標註的部分,目光在名單上快速掃過——名字不斷往後排列,每組之間空出一格,卻始終沒有出現「許樂」這個名字。

「難道是自己記錯了?」她壓低聲音自問,卻不肯罷休地用力揉了揉眉心。

站台對側駛來一班反向巴士,車頭駕駛座上是一位女司機,黑髮紮成馬尾,神情堅定。她搖下車窗,說:「這一站暫停所有臨時上下車,請乘客到主幹道等候下一班。」

「臨時更改站點,是這附近常有的事嗎?」她忍不住問。

女司機點頭:「這路段半年來幾乎每週都在試新路線,今天已是第三套名單。每次有新規定,系統就會更新資料庫,很多舊資料直接清除,避免乘客詢問太多。我建議你等主線恢復再搭車。」

她臉色微僵,環顧四周,那種被某種循環悄然吞噬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原定的下一班車還遠在途中,時間彷彿陷入一種膠著的灰暗沉悶之中。寒風吹過月台,將站牌上新舊交疊的貼紙邊緣吹得沙沙作響;地上新撒的白灰隨著行人鞋底拖出一道道凌亂的痕跡。

「如果沒人記得你曾在這一站下車,那你還會記得自己來過嗎?」這個念頭忽然浮現,停在胸口,久久不散。

她不敢再看向窗外的倒影。玻璃今晨特別模糊,每一道映像都像從底片上被剝離了一層膠膜,輪廓模糊不清。她抬手按住太陽穴,深深吸了兩口冷空氣。

一名穿著深灰色制服的學生從她右側經過,左手提袋裡露出一截運動衫。那孩子腳步一頓,對身旁同伴說:「這站的站牌名字不見了。」另一人笑著回:「反正一天換好幾次名字,回家也記不得。」兩人的對話如風中的歌聲,漸行漸遠。

她回頭望向剛才下車的位置,道路開始明亮起來,晨光初現,灰濛的站牌上勉強浮現一行淡得幾乎看不清的字:「臨站」。這時手機忽然震動,跳出一則未署名的訊息:「你還記得自己下過哪一站嗎?」結尾只留一串數字代碼。

她盯著螢幕良久,沒有回應。餘光卻瞥見馬路對面玻璃反射的影像中,自己與路人的動作似乎略微遲滯,彷彿每一個舉止都被輕微延遲。就在這一瞬,城市彷彿悄悄完成了一次切換。她回過神時,感覺自己正站在「被抹去」與「剛剛誕生」的邊界。

站台廣播這時響起:「請注意,臨時站即將更名,上車請記清楚所屬班次,資料將以最新記錄為準。」

她站在原地,耳邊所有聲音交織成一種冰冷的共鳴;每一句路人的談話、每一片車窗上的倒影,都在無聲質疑她存在的真實性。她終於決定離開,只想盡快走出這個沒有名字的站點。臨走前最後回望一眼,整座站台的輪廓與路線標示,都像夢醒之際殘留的餘影,模糊而虛幻。整座城市的底色,正被重新塗上新的編號與標記。

這一刻,她明白自己不再需要核對任何名字,也不必執著追問剛才的經歷究竟屬於哪一站。她加快腳步,朝前方那條有正式名稱的馬路走去。風越過鐵欄,撩動髮絲,地上的足跡一邊被晨光溫柔抹去,一邊無聲地拉長。

她知道,今晨巴士載她經過的那三站、那些無法記憶的站名,還有許樂那張被刪除的排班表,終將如同城市裡無數被覆蓋的記錄一樣,「消失於現場」。她唯一能做的,是繼續向前,把影子重新嵌入下一道晨曦,將那些不存在的站名,徹底留在身後。

分身之城10-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