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之城:倒影人生: 第十一日:獨自登頂
夜色在城市邊緣迅速墜落,僅存的光線從街燈、車流與樓宇霓虹間交織竄動。高美苑大樓的走廊靜默無聲,一如所有凌晨一點的公屋,樓下送貨車的引擎聲偶爾掠過,激起一陣綿延不絕的低鳴。歐陽嘉欣輕輕闔上七樓B室的鐵門,步伐緩慢而無聲地朝大廈樓梯間移去,右手習慣性地緊扣著鑰匙圈,用力到指尖發白。
「每次熬夜下班後,最想做的就是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這時候最理智的選擇,就是天台。」嘉欣喃喃自語,緩緩踏上階梯,每一級水泥階都被歲月磨損得模糊不清,腳底摩擦地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她避開樓梯間頂燈投下的斑駁陰影,踩過牆角遺落的一隻紅色塑膠拖鞋。空氣中瀰漫著濕氣,樓內殘留的洗衣水氣與外頭吹進的風形成一道清晰的界線。她左手將外套拉高,門卡塞進口袋,指甲在布料上無意識地刮出輕微的聲響。
「今晚的月色不亮,但城市的光還挺多。」她抬頭片刻,伸手推開天台那扇封閉的金屬門。門鉸因生鏽發出一聲尖銳的摩擦聲,回音短促地在樓下幾層間盪開。推門而出的瞬間,一陣強風迎面撲來,嘉欣感覺全身的毛細孔瞬間張開,背脊的緊繃與疲憊在低溫中凝成一縷淡淡的水汽。
她走進天台。高美苑的天台邊緣設有鐵欄,上方豎立著一根細長的信號燈柱,兩側的老舊防墜落警告標語在冷光下只剩一行被歲月漂白的字跡。嘉欣左手輕搭在生鏽的欄杆上,指腹微微顫抖,「這欄杆還是這麼冰,彷彿是城市最後一道安全界線。」她低頭凝視指尖,那股寒意似乎從鐵質一路滲入血液,直達心臟。
「今晚的天台,比以往空得多。」嘉欣環顧四周,從高處俯望,整座城市宛如一張鋪滿發光點的黑布,成千上萬的故事在樓宇間流竄,卻又彷彿靜止不動。街道兩側的小巴燈火拉成一線;對面唐樓的窗格中,僅三四戶透出微光,其餘房間似乎都陷入了短暫的休眠。
高樓的風吹動她的髮絲,「為什麼每次累到極點,總會想來天台?」她低聲對風說。夜間的濕氣讓髮梢沾滿細小水珠,涼意隨著每一陣風鑽入領口,在皮膚下蔓延,激起一陣酸麻。她順手將髮絲理順,長髮終於遮住頸側因熬夜而略顯浮腫的部位。
「記得第一次獨自來這裡,大概是剛大學畢業那年。」嘉欣閉上眼,記憶深處迅速浮現一幅畫面——那晚天台上站滿了等著借用手機訊號的街坊,氣氛熱鬧而輕鬆。此刻卻只有她一人,夜色彷彿為她獨自劃開了一條路。
「那天,我穿了條水藍色長裙,腰帶還鬆了一半。衣服輕得像羽毛。」嘉欣嘴角浮現短暫的微笑。如今她身上穿的卻是黑色夾克與牛仔褲,將自己緊緊包裹;那份從前的溫柔,與此刻的沉重毫無關聯。「不該和現在這個夜晚如此相似。」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衣服,指節按壓布面,隱約察覺到一處線頭正悄悄脫落。「奇怪,這身明明是最近才買的,卻好像早就穿著它站在這裡了。」
「連空氣的味道都一樣。」嘉欣轉身面向樓下的巷道,鼻息間混著濕冷與淡淡的油煙味。她努力拼湊記憶碎片,卻總覺得有一條隱形的線,將過去與現在緊緊纏繞。「但……我確信那晚我穿的是舊球鞋,現在卻踩著長靴。」
「如果真有第二個我,會不會她一直活在夜的另一端?而我始終不知道她是用什麼姿勢走上來的?」嘉欣蹲下,雙手交握,手背的冰冷直接傳至膝蓋。「我怎麼會記得自己在同一個夜晚出現兩次?同一個天台,不同的衣著,兩個截然不同的自己?」
「有沒有可能,兩組記憶正同時在我的腦中角力?每當疲憊到極點,那條分界才會浮現——清晰而決絕地告訴我:妳不只一個。」嘉欣聲音微啞,身體微微前傾,重心全落在欄杆那冰冷的支撐上。
她低頭俯望,樓下巷口有清潔工正在拜拜,香煙味緩緩升起,飄至七樓。嘉欣深吸一口,搓了搓手臂,試圖讓皮膚從寒意中甦醒,拇指無意間劃過手腕上一道舊疤。「這疤那天根本還未形成,可我模糊的記憶裡,它卻早已存在。」她開始用力搓揉那道疤,想確認身體的每一寸感知都確實屬於此刻的自己。
「怎麼可能?從未遺忘的記憶,竟像是被重新補拍了一遍?」嘉欣喃喃低語,指腹上的青筋在夜風中更加清晰,那道舊疤成了現實與記憶衝突的分水嶺。「要不是太累,我不會懷疑往事是否正在被自己重播。」她望著欄杆外緣的鏽痕——某處的擦痕,竟與記憶中觸摸過的完全一致。
「以前有沒有在夜裡站過這裡,默默地數從對街樓下走過的人影?」嘉欣眯起眼,將視線拉遠,「或者,我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就逼自己回頭看看,這座成長的城市到底變了多少條街。」夜色籠罩她全身,把影子拉成一條長帶,投進樓下燈火交織的縫隙中。
她忽然捕捉到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畫面:一個頭髮比她短的女生,在天台邊緣踱步,另一隻手緊繫著一條紅色頭巾,神色淡然卻飄忽。那人的輪廓分明是她自己,但衣著與氣質卻帶著某種陌生。
「妳到底是哪個夜晚的我?還是根本從未真正佔據過這個天台?」
城市風聲漸強,雲層掩去月亮一角,地面上的燈海猛烈地向上反射。她看著腳下人家的燈光一盞盞熄滅,街邊夜宵攤正收拾爐具。這麼久沒站上這裡,怎麼還能把每一盞燈火,想像成數年前的模樣?
嘉欣雙手撐在欄桿上,掌心的汗水迅速被冰涼的鐵質吸乾。四肢沾了露水,衣服的重量變得異常清晰。
「記憶感騷動得像喝了劣質啤酒。」她低頭吸氣,「也許這才是夜深人靜後,天台總會自動浮現的原因——不甘心,總有誰比自己更清楚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每一個細微變化。」
站得愈久,她愈覺得身體與環境中的溫度、濕度、氣味,都在不斷交錯重疊。「哪一次才是我第一次踏上這天台?」她默默數著腳邊的排水鐵蓋,發現每一個坑洞裡,都投下她腳尖的兩個重疊黑影。
城市深夜,人跡罕至,高壓滲入身體每一寸空白。而當風切過欄桿的瞬間,身體與過去彷彿被同時接上軌道。
嘉欣抬起頭,閉上雙眼,任夜風吹過額際。「有種預感,今晚不會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這裡。」
天台欄桿外側,遠處某座天線閃爍紅燈——與她記憶中那根老舊鐵塔的位置完美重合。她突然想起童年時與心怡站在舊公屋天台的那一夜,兩人並肩而立,分不清是誰先伸手觸碰空氣,誰先開始數街道上的燈火。
她在心裡緩緩吐息。「這會不會根本不是我第一次登頂,而是反覆回到這個夜晚,重演自己被天台風吹冷的每一個畫面?」
她睜開眼,望著城市的輪廓,指尖微微發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細響——彷彿夜色的邊緣,有人踩碎了一塊天花板上的沙粒。腦海裡浮起一道迴音:「妳還記得,第一次站在這裡的人是誰嗎?」
稀薄的夜色中,天台像一部時間的放映機,把她剛經歷的、數年前的、以及記憶深處的所有片段,同時壓進身體的每一條神經末梢。她懷疑,不論她站得多久,總會有另一個她,在城市的另一端,同步記錄下所有的風吹、欄桿的冷、衣著的衝突,與時間的跳動。
天台的風愈發強烈,冷得劃開耳膜,更像細細的縫針,一針針刺進意識深處。嘉欣反手將雙掌湊近臉頰取暖,腦中所有關於天台的記憶瞬間被風吹亂,左腳不自覺地踩緊地磚,彷彿要將每一個細節,永久壓進地底。
風過,卻尚未停歇,正將某段未知的重疊,推向下一秒。
天台上的夜風越吹越急,黑雲自西南方向緩緩壓境。嘉欣靠在欄杆邊,雙手微微顫抖,指節深陷於欄杆冰冷的凹槽中。一層濕意沿著掌心滲入袖口——分不清是冷汗還是天台上的潮氣。她低頭看著指腹,細密的水珠在城市泛光的映照下泛著幽藍,像凝縮出的一個微型平行世界。此刻高美苑的樓頂空無一人,視野開闊,右側距瓦片屋簷僅三步之遙,身後那扇鐵門半掩著,銹蝕的金屬在晚燈下反射出微弱的光澤。
嘉欣吐出一口濁氣,髮梢被山海交界的風捲得凌亂,貼在額前的幾縷髮絲瞬間被吹乾。「這座城市,有多少像我一樣的人正在看著夜?」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吞沒,卻在欄杆與水泥樓板間產生細微的回彈。
風挾著海鹽的氣息呼呼掠過耳際,話語尚未傳遠便已破碎。夜色裡,只剩餘音在她腦中盤旋。突然間,「這座城市,有多少像我一樣的人正在看著夜?」一模一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輕不重,不疾不徐。語調、節奏、尾音的上揚,全都與她方才所說分毫不差。
「什麼?」嘉欣本能地轉身,警覺地掃視四周,想確認是否有人闖入天台。然而四周依舊空曠。鐵門仍半掩,地面沒有腳印,樓梯間的陰影靜止不動。她手心因緊張沁出更多汗水,指背緊緊壓進欄杆,那冰涼的觸感又加深了幾分。
「誰在那裡?」她轉身喊道,聲音壓得沉重,帶著夜裡被驚擾的不耐。兩秒後,背後又傳來一句「誰在那裡?」語氣依舊如出一轍——同樣的咬字節奏,同樣輕微沙啞的口音。
她屏住呼吸,試圖辨別聲音的來源。天台寬敞,風將聲波柔化,只留下模糊而綿長的回音。但這回音過於精準——句尾的鼻音、每一個停頓的位置,甚至她剛才咬牙時那絲細微的顫音,都毫無差異。
嘉欣不再移動。她緩緩轉身,面對欄杆,雙手悄悄藏進衣袖。腦中飛快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樓下有人裝了音響?還是哪戶人家在練習朗誦?」可夜色實在太安靜了,周遭沒有任何音樂或對話的跡象,聽起來就像空氣本身在說話。
「沒有人在。」她試圖安撫自己,語氣刻意放緩。話音未落,背後立刻響起一模一樣的「沒有人在。」句末那細微的震動,並非電子播放的機械感,反而帶著真實人聲的溫度與孤寂。
她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寒意自尾椎竄上全身,連膝蓋都微微發麻。耳朵變得異常敏感,連風吹動髮絲的窸窣聲,都像在質問她:「我是不是……開始聽見自己的回聲了?」
嘉欣閉眼深呼吸,雙拳慢慢鬆開,掌心黏膩潮濕。耳邊只有風吹欄杆的輕響、頂樓訊號柱規律的咔噠聲,以及遠處某層樓傳來的汽車防盜警報餘音。
「你是嘉欣嗎?」她壓低聲音,心裡陡然升起一股不安。話才出口,鐵門附近立刻傳來完全相同的「你是嘉欣嗎?」那薄薄的共鳴混著風聲,透著超現實的壓抑與冷峻,彷彿有個看不見的聲腔,剛好與她的聲道產生共振,動作遲了半秒。
她眼神開始游移,努力回想從小到大的所有「回音」經驗。小時候在山谷喊話,回音通常只重複最後一兩個字;深夜大樓水管的嗡鳴也只是殘留的震動。但這次不同——是整句話、完整語意、正確停頓,彷彿另一個「嘉欣」正站在天台的陰影裡,一字不漏地複述她說過的話。
「你是誰?」她聲音發顫,明知無用,卻仍逼自己問出口。三秒後,背後再度傳來「你是誰?」同樣的顫音、同樣緩慢的尾音,像一台無聲的錄音機,正在現場複製她當下的情緒與氣氛。
她壓住呼吸,雙手縮進長褲口袋,如臨大敵。
「妳別嚇自己了,」她心裡默念,卻發現腦海拒絕給出合理的解釋。無意識間,她輕輕踏出一步,鞋底在地磚上發出一聲細微的「啪」。緊接著,同一種腳步聲從鐵門另一側傳出,機械地延遲半秒,如影隨形。
「到底誰在學我說話?」她終於按捺不住,聲音裡已透出驚恐與怒意。
「到底誰在學我說話?」背後的聲音拖得更長,甚至比剛才更清晰、更真實,彷彿被多人低聲齊誦,語氣更圓潤,也更沉重。
風忽然變得刺耳,夾帶濕冷的海味。嘉欣鼻尖發涼,喉嚨像被塞進一塊冰冷的石頭。這種聲音與她平日錄音時的音效毫無二致,可內容卻是她剛在腦中浮現、尚未說出口的念頭。
「不是夢見城市、有兩個妳並肩走路嗎?」她試探性地低語。果然,天台南角毫無預警地響起同句話,語調、停頓、節奏,完全一致。
這一刻,她後頸的汗毛全數豎起,整座天台彷彿陷入窒息。她不敢回頭,因為直覺告訴她——那裡此刻正站著另一個自己,緩緩調整呼吸,與她同步,聲帶共鳴,毫無誤差。
「我要走了。」嘉欣拋下這句話,猛地抽出雙手,快步朝鐵門走去。
「我要走了。」這句話再度在天台一角響起,但這次更近、更立體,近得像有另一張嘴貼在她肩旁,與她一同念出。
「不對勁。」她不敢遲疑,心頭湧上一股難以分辨是恐懼還是憤怒的混雜情緒。「妳到底想怎樣!」她停下腳步,幾乎對著夜色咆哮。
「妳到底想怎樣!」那聲音竟似帶著一絲隱約的笑意,後半句拖得更長,像在嘲弄她徒勞的抗議。
夜色中,她腦海閃過無數畫面——公園晨跑時鏡面般的湖面倒影、便利商店玻璃上遲了半拍的回眸、昨天電梯間那個動作慢了零點五秒的自己。每一次,她都用理智壓下異樣感。但此刻,所有理智都崩解了,因為那聲音太過細膩,太過貼近她的肺腑。
「我不要重複再說一次。」她咬牙切齒,語速加快,試圖甩開這來自自身的恐慌。
「我不要重複再說一次。」背後的聲音硬生生接上,尾音重疊,構成一個近乎全息的音場。那延遲越來越短,彷彿「她」正努力追上她的節奏;又像兩個完全同步的演員,一前一後演出同一場戲——誰先開口,誰就是主角;誰慢了半秒,誰便永遠只能活在回聲裡。
嘉欣的汗水順著背脊滑落,早已感覺不到天台夜風的寒意,只在激情與極度的不協調之間來回擺盪。「是不是只有我能聽到?」她輕聲問自己。腳步不自覺地踉蹌起來,明明只有十公尺的距離,卻像站了一整夜那麼漫長。
突然,那聲音不再僅僅重複她說過的話。「我一直在這裡等妳說話。」語調拖得更沉,夾雜著金屬摩擦般的風聲。這句話與她無關——不是複誦,而是「她」主動開口了。用的是嘉欣的音色、她的語調、她的舌位,卻說出了現場從未出現的內容。
心頭猛然一震,嘉欣全身僵直,彷彿背後有另一個自己正從黑暗中走出,以人類最熟悉的方式,嘲弄著人類對自我確認的執著。
「妳有什麼要問我嗎?」那聲音再度逼近,這次帶著一絲自信,還有一點隱約的輕蔑。
「……如果妳真的是我,妳怕什麼?」嘉欣終於開口,不再糾結真假。
「怕失去能再說話的機會。」另一個聲音從更近處傳來,沒有停頓,也沒有呼吸的間隙。「怕有一天,我的聲音會變成背景雜音,連零點五秒都追不上妳的步伐。」
「那妳想要什麼?」嘉欣強迫自己盯著前方的信號燈柱,只要不回頭,現實就還沒有徹底崩解。
「我想換一次角色。」那聲音像氣流般低語,「換成我的語調,妳來學我發聲,妳跟在我後頭,慢零點五秒。」
夜風驟然加劇,將欄杆上的水珠橫掃向東。雲層割裂了天空,投下幾道斜斜的陰影,遠處馬路的燈泡閃爍不定,彷彿有人按亂了城市的節奏。
「不要。」嘉欣脫口而出。她清楚,一旦允許這個循環更替,天台上的現實將瞬間瓦解。「我不會讓步。」
「不要讓步。」那聲音立刻回應——這次幾乎與她同步,兩個「不要讓步」在夜色中交織碰撞,像兩股逆向的風,誰也壓不倒誰。
樓下傳來夜歸人細微的腳步聲。嘉欣忽然覺得體內某根神經斷了,又像被硬生生拉回零點五秒前的現實。她閉上眼睛,在兩次心跳之間,終於找回身體與這片空氣最細微的平衡。
「妳不走?」她吐出最後一句話。
「妳不走?」那聲音這次慢了半拍,語氣竟有些疲憊。
「我可以等天亮。」嘉欣宣告,用僅存的堅定將聲音釘進天台的磚縫。
「我可以等天亮。」回音拖得更遠,落在城市邊緣,碎成夜裡最後一絲潮涼。
風,在這一刻靜了下來。欄杆上的水珠一滴一滴落下。嘉欣不再出聲,身體每一根神經都在默默抵擋那零點五秒的延遲,與那個「她」僵持著,直到日出。
兩道影子在地磚上緩緩聚合,從兩條長影漸漸縮成同一塊黑斑。當夜色終於退去邊界,城市恢復感官的秩序,天台上只留下嘉欣一人,靜靜佇立,彷彿親眼見證了一場聲音的重疊——如何將城市的縫隙,悄悄撐大了一點。
分身之城11-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