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尼詩道轉角的酒吧「無界」外牆貼著褪色的藍紅海報,紙面斑駁,邊角微微捲起,彷彿被歲月反覆揉捏過。夜色籠罩下,門口的地磚濕漉漉的,幾片煙蒂與殘破的票根黏附在水漬上,像被遺忘的記憶碎片。門牌號碼在昏黃路燈的映照下閃著微光,數字模糊,幾乎難以辨識。歐陽嘉欣繞過門前停著的兩輛老式速遞車,低頭推門而入。

門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陳釀酒氣、消毒水與舊木家具經年累月散發出的松脂味撲面而來。空氣沉悶,卻又奇異地安靜。「無界」內場燈光幽暗,僅一條橙黃色的燈帶沿著吧檯邊緣緩緩閃爍,光影扭曲,將人影拉長成不規則的形狀,彷彿時間在此處微微變形。

嘉欣脫下黑色外套,隨手搭在椅背上。長髮垂落,髮絲在鏡面般的桌面倒影中勾出糾結的陰影。她坐上靠窗的高腳凳,冷氣強烈,肌膚上的溫度被一點點抽離,唯有掌心仍殘留著一跳一跳的微熱。吧檯對面,幾張高腳椅上只坐著兩三名穿著襯衫的年輕人——有人低頭盯著手機螢幕,眼神疲倦;有人輕聲與同伴交談,話語零碎,談的似乎是昨夜派對的片段。背景音嘈雜卻空洞,那種空氣斷裂般的孤獨感,悄然在嘉欣指尖裂開一道縫。

「威士忌,double,別加冰。」她將手掌輕放在吧檯上,聲音壓得極低,毫無起伏。她瞥了眼桌上的酒單,紙角捲曲,紅藍印刷的字跡因反覆擦拭而模糊不清。她不在意價格,也不關心推薦欄裡那些浮誇的文案。此刻的她,只是一個想喝醉的人,隨便落腳,只想飲盡漠然。

酒保是個膚色偏黃、眉眼帶著倦意的男子,圍裙口袋上別著「陳偉民」的胸牌。他動作熟稔地倒酒,冰桶刀輕敲杯底三聲,攪動的聲音與杯壁碰撞,像某種儀式性的前奏。「小姐,今晚先來點純的?」語氣平淡,不帶多餘情緒。





「嗯。」嘉欣微微點頭,沒多說話。

透明高腳杯輕輕落在她手邊,深褐色的威士忌在燈下折射出兩道波紋。她右手指腹緩緩沿杯壁來回摩挲,拇指前端壓出一圈被燈光暈染的模糊光暈。這杯酒,她原打算一飲而盡,卻在杯口抵上唇際的瞬間,忽然停住。

店內正播放著七十年代的廣東流行曲,男聲沙啞,旋律在空氣中緩緩打轉,像一場未曾結束的舊夢。吧檯昏黃的燈光下,每一個人的臉龐都被拉成模糊的輪廓,如同雨後未乾的壁畫,輪廓暈染,神情難辨。

嘉欣將杯口緊貼唇邊,低聲道:「今晚夠冷。」語氣輕得幾乎只是氣音。冰冷的液體剛要滑入口中,卻在那一瞬,倒映在酒液裡的燈光突然裂開一道極細的縫——彷彿有什麼影子,從她腦海深處映進了杯中。琥珀色的酒波晃動,浮起一層柔碎的光,她猛地停住動作。

「你這杯酒裡,有世界的縫嗎?」吧檯右側,不知何時多了一名青年男子。他膚色偏白,眉峰分明,身形纖細,坐姿筆直而孤絕。左手腕上戴著一條深藍色帆布錶帶,錶面有細微刮痕。他語氣極輕,卻像一句預設好的答案,理性與疏離並存,不帶質問,也不帶溫度。





「你說什麼?」嘉欣以杯壁遮住下頜,眼神因燈光映照而泛著微紅,語尾被低音電吉他的嗡鳴吞去一半。

「這不是你第一次做這個決定。」男子直視著她,瞳孔沉靜,不閃不避,彷彿這間酒吧裡的空氣,正從他唇間緩緩流出。他話中無責備,無波瀾,卻藏著一種令人膽怯又難以反駁的篤定。

「你見過我?」嘉欣盯著他,眉心驟然蹙起。「這城市有太多選擇,哪一次不是重複上演?」

「不是見過,是認出。」男子將杯口貼近唇邊,卻未飲,只靜靜凝視杯中晃動的酒液。「你今天坐的位置,和三天前一模一樣。」他目光輕移,落在她半壓在吧檯上的右肘,「那天你喝的是蘋果酒,今天換成了烈的。」

「三天前……」嘉欣抬眼,試圖回想。腦中浮現的,是零碎的便利店交班紀錄、快遞送錯的煩惱、半夜翻閱失物冊的循環,還有幾次在餐廳被冷水無端濺上肩頭的恍惚瞬間。唯獨這家酒吧的夜晚,她本該毫無記憶,卻在思緒縫隙中捕捉到一個極短的畫面——燈光搖曳、木椅輕響、威士忌倒入杯中時,映出她眉間那一道細紋。





男子微笑,不急著解釋。「沒關係,記不得也好。許多人做了選擇,卻再也無法找回當時的自己。」

「你的意思是……這個位置、這間酒吧的酒,會讓人分裂出另一個自己?」嘉欣盯著他的臉,仔細搜尋他是否曾是便利店的常客,或是她每日通勤中擦肩而過的某個身影。

「這間酒吧不尋常。能走進來的人,多半不只是為了喝醉。」男子語氣平淡,「這不是都市傳說。人在情感困頓時所選的位置、每一次舉杯的動作,甚至眉頭輕蹙的瞬間,都可能成為另一個生命延續的座標。你今晚來此,與過去每一次選擇,都息息相關。」

嘉欣不耐地一口喝盡杯中酒,苦辣直衝喉間,腦中翻湧起一陣灼熱的刺痛。「你當自己是預言者?」她沙啞地笑了一聲,將空杯往吧檯重重一放。

「你曾在這裡說過:『我討厭重複過去的選擇,但最後還是都走回原本的路。』」男子語氣溫柔,卻帶著一絲篤定,小拇指輕輕敲擊著桌面,「只是這次,你沒說出口。」

「你怎麼知道?你有跟蹤我?」嘉欣語氣微怒,內心卻泛起一陣細微的恐懼。她忽然想起前兩天在便利店冷藏櫃旁,曾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靜靜站著——當時只當是錯覺,或是誰的背影與誰重疊。

「不用那麼防備。」男子輕聲說,「我今天只是來提醒你,酒杯裡有裂縫。每多停留一秒,選擇之後的你,就會多延伸出一條路線。分身這件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嘉欣舉到半空的酒杯驟然停住。她想起昨夜在便利店的那一幕:她明明剛整理完貨架,回頭時卻發現玻璃倒影中的自己,動作竟慢了半拍。那種習慣性的延遲,那與鏡面本該同步卻微微錯位的影像,不正是一種「裂縫」的證明?





男子沒再追問,只是將手中的酒杯輕輕旋了一圈。「分身一旦發生,就很難回頭。你今晚來這裡,等於完成了命運新一輪的記錄。」

「命運?」嘉欣低聲,語氣裡透著嘲諷,「誰還相信命運?這城市裡每個人的腳步都像被編排過,卻又永遠搞不清,哪一條才是自己真正該走的路。」

「但其實所有的路,你早已在不同的選擇中各自走過一遍。」男子緩緩說,「你不需要記得,只要負責體驗。」

他說話時,手指微微顫了一下,酒液在燈光下泛起一個極小的漩渦。

嘉欣用指背抵住額角,手肘摩擦桌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你的意思是……不管怎麼選,我都會反覆走回這裡,面對另一個自己?」

男子點頭。「差不多。酒精會讓某些過去的選擇片段重新浮現。你今晚比三天前清醒,卻仍選了同一張椅子、同一款酒。在無數重疊的軌跡中,每一個你,都曾擁有此刻的心情——哪怕只差零點五秒。」

嘉欣低頭,凝視酒杯裡自己的倒影。酒液隨著呼吸輕微起伏,影像扭曲、模糊,輪廓被折射得又淺又遠。她忽然分不清,哪一個才是此刻真正的自己。





「那你呢?」她抬起頭,目光銳利,「你也是這樣,反覆回來的人嗎?」

「也許是。」男子笑了笑,語氣更加溫和,「但今晚這段對話,或許只是你未來某個決定的預演。」

嘉欣一口喝盡杯中殘酒,杯底重重磕在桌上,發出一聲清響。她望向吧檯鏡面,只見那疊影的線條正一絲一絲地裂開。

「你叫什麼名字?」她終於主動開口。

「名字不重要了。」男子輕輕搖頭,「每一組分身,都有機會為這一晚重新命名。」

嘉欣將空杯遞給酒保,補了一句:「再來一杯,原樣。」

「威士忌double,不加冰。」酒保點頭,平靜地收走空杯。

吧檯的燈帶在桌面投下的影子,越來越細、越來越淡。男子起身,側身朝門口走去,背影纖細卻堅定,彷彿在夜色的張力中,完成了一場屬於自己的輪迴。





「等等——」嘉欣猛然站起,話音未落,男子的身影已融入門口霓虹交織的光影裡,模糊、消散。

她衝上前,推開椅背追了出去。

卻只見夜風穿巷,霓虹流動,那人早已不見蹤影。

酒吧外的夜街瀰漫著潮濕混雜的城市氣味,方才那名男子已消失無蹤。嘉欣站在「無界」門口,腳步正要踏出,卻只瞥見對街一張報紙無聲無息地被風捲起,飄向半空。「啪」一聲,紙張翻落,貼在她的鞋尖。

她彎腰拾起,報紙正面赫然印著一行大字:「選擇、錯位、雙城——專訪」。下方副標寫著:「這城市,每個分岔的清晨都來自必然的夜晚。」標題與此刻情境的巧合,讓她背脊一陣發涼。

馬路兩側的霓虹燈閃爍頻率錯亂,彼此毫無節奏可言。旁邊的便利商店已經打烊,鐵卷門嘎吱作響地垂落。街角的垃圾桶旁堆著幾包深藍色塑膠袋,夜風吹動袋角,像幽靈般翻飛,與城市的碎片一同起舞。

嘉欣目光在街面遊移,四下空蕩,沒有半個熟悉的身影。水泥地映著路燈的反光,拉出一道道細長的光影,彷彿夜色為這城市刻下無名的流動足跡。那男子的輪廓,如同被都市的呼吸悄然蒸發,只留下潮濕的氣味,以及記憶中一句未竟的低語。





她在門口停駐數十秒,抬頭望向紅綠燈——燈號切換遲緩,每一次轉換都像在掙扎,總差半秒才能完成交替。風從街角吹來,捲起一張被踩皺的車票,票面模糊卻仍可辨識,赫然印著「命運」二字。

「每個人在不同的選擇中分裂——」那男子的話語忽然浮現,彷彿隨風貼著耳際響起,不帶情緒,只是冷靜地嵌入現實,像一句無法忽視的註解。

她側身朝聲音來處望去,卻只聽見遠處垃圾車翻動貨箱的機械低鳴,沉悶而規律。

風勢漸強,樹枝拍打招牌窗框,發出「啪、啪、啪」的節奏,像某種無言的倒數。紙片、票根、報紙殘頁在夜空中盤旋,偶有路人匆匆經過,高跟鞋輕敲地磚兩聲,轉瞬又消逝於街角。

嘉欣低頭,將手中報紙的紙角撫平,從口袋掏出一張便利貼與筆,輕聲寫下:「每個決定都是影子。」字跡因手微顫而略顯歪斜,筆畫隨風輕晃,彷彿即將飄走。指尖冰涼,汗水沾濕紙緣,一陣寒意悄然包覆理智與情感,思緒清明卻又混沌如霧。

她回頭望向「無界」的門牌,街燈的光影斜投在玻璃門上,門楣上的編號「9」映出雙重殘影,兩層數字前後錯開,各自獨立閃爍,互不遮掩。腦中浮現男子那句話:「下一次你抬頭,看到的不一定是你自己。」

嘉欣緩步轉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夜風中殘留著淡淡的酒氣,街燈下的每一灘光影裡,彷彿都有一個倒影比她早半步移動。她的步伐時重時輕,整座城市在今夜宛如被撕開一道看不見的裂縫,靜靜喘息。

行經紅綠燈,她順手將那張寫著「決定」的便利貼壓進欄杆底座的縫隙。紙角被風吹得微微顫動,像一聲輕嘆。那方寸黃紙,就此黏附於石頭與城市之間,與夜色、命運、錯位的選擇靜靜共存。

這時,青年男女的笑聲從遠處傳來,聲音被樓宇切割得斷續零落。嘉欣沒有停步,繼續走進幽暗的樓棟之間。夜空無星,霓虹的光暈映照下,她的影子被拉出兩道,前後緩緩收攏。今夜她確信:每個選擇背後,城市都在無聲地分裂,而「那個分身」或許早已在下一個轉角靜靜等候。

口袋裡的酒吧傳單、舊報紙、指尖殘留的溫度,以及風中飄來的一句陌生話語,全都隨著她踏入城市新一輪的深夜輪迴——這一次,她不再打算臨時改變步伐,也不再期待被誰喚回原點。每當命運的叩問響起,她便明白,或許從來沒有人真正「離開」。

「你覺得,這種重複會停下來嗎?」男子語氣極輕,站在吧台邊,逆著燈光,聲音穿過杯口,淡得幾乎融進背景的音樂裡。

嘉欣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將指節在桌邊輕敲了三下。吧檯玻璃上方的黃光恰好映出她髮尾的倒影,短而細碎,像一層毛羽凌亂的外殼,與此刻的她緊密糾纏。杯中的酒液隨著輕轉暈開一個小漩渦,邊緣映著層疊模糊的人影,讓她更不敢直視鏡面。

「什麼意思?」她低頭,右手指腹仍貼在微溫的杯壁上。

「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一個分岔點。」陌生男子聲音不高,卻帶著某種無法忽視的共鳴,「一旦做出選擇,另一個自己就在裂縫的那端成形。」

「你是不是把城市裡每個人的混亂,都當成命運的必然?」嘉欣嘴角浮起一絲不屑,卻不自覺把酒杯抱得更緊。

「選擇與結果,本就是分不開的雙生子。」男子微微一笑,語氣壓得極低,「你今晚來這間酒吧,其實已經走過這條路好幾次了。只是每次記憶的附著點不同,身上的細節、心裡的想法,都會出現些微裂痕。」

「你怎麼可能記得這麼清楚?」嘉欣不信,舉杯靠向吧台的高腳凳,目光依舊冷淡。

「當所有選擇都被重複過一遍,記憶中的裂縫就會越來越清晰。你不是第一次在深夜與陌生人對飲。」男子語氣平靜,「而這樣的夜晚,總在挑戰你對『自己是唯一』的認知。」

「你就當我是碰上了人生的反射面,喝兩杯解悶,沒空理會什麼命運或選擇。」嘉欣故意裝作聽不懂,抬頭盯著牆上那張褪色的女歌手海報。

「可惜,這城市累積的偶然,遠比你願意相信的多。」男子輕叩吧檯的木質桌面,節奏緩慢,「一杯烈酒本不該有第二層意義,但你每坐上這個位置一次,你的故事就多出一條分支。」

「不過是捉弄人的遊戲罷了。」嘉欣終於忍不住,將酒杯推遠,「命運這種東西,從來不對誰負責。」

「確實沒人願意承擔責任。這才是裂縫真正的起點。」男子目光淡淡掃過她掌心——那裡藏著一張便利貼的殘角,紙邊微捲,「你現在所見的一切,都不是第一次發生。只是這一輪,你記得稍微清楚一點。」

「那你又是哪個『我』?」嘉欣盯著男子的臉,試圖找出某條明確的分界——無論是皺紋、鬢角,還是眼底藏著的年輪,她都不肯放過任何細節。

男子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微微偏頭,輕輕旋動手中的酒杯,「今晚的風比昨天涼,但你還是選擇了不加冰。」

「你對每個客人都這麼感興趣?」嘉欣問,「城市裡的夜行者太多,每個人都有故事,可那些最多也只是杯酒激起的波紋罷了。」

「所以每一道波紋,最終都構成了你生命裡的膠卷。」男子晃了晃杯,琥珀色的光在液面分裂出一道晶亮的細線,「只是大多數人,從來沒機會看見完整的畫面。」

嘉欣想打斷這場沒有盡頭的對話,卻發現心跳早已失序。這種遇見命運陌生使者的感覺,她並不陌生——公園水池的倒影、便利店冷藏櫃的玻璃、商場監控螢幕的畫面……她都曾歷經過。只是這次,更加赤裸。連語言都省去了敷衍,直直剖開了她試圖掩埋的縫隙。

男子將杯底最後一口酒飲盡,「你今晚離開這家酒吧的時候,請記得看兩次倒影:一次是玻璃門上的映像,一次是馬路上的反光。你會驚訝地發現,自己走過的路、做過的決定,其實早已悄悄藏在城市的薄膜底下,被複製、被分離,甚至被改寫。」

「你總以為自己能保持清醒,可每當你舉杯遲疑、多停留一秒,另一條故事線就已經在命運的帳簿裡悄然成形。」

嘉欣咬著下唇,終於承認——這場夜間小酌的目的,其實比她原本所想的複雜得多。

「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誰能保證此刻做決定的是『我』?我甚至可能連今天在哪一家店喝過酒都分不清。」

男子露出一抹遺憾的微笑。「沒有人能保證那個『主體』是唯一真實的。只是每一次遲疑、每一個選擇、每一條重複的路徑,最終都會讓某一個『你』獨自留下,其他的則化作碎影,散落在城市的縫隙中。」

「命運……總會讓你認得自己嗎?」嘉欣輕聲問,像是在問空氣,問杯中的殘酒,也像是在問每一次映現在冷櫃玻璃上、總慢半拍的那個自己。

「每個人在不同選擇中分裂,這就是命運。」男子的笑容沒有半分玩笑,「你會在某個轉角、某杯酒的餘韻裡、某陣夜風吹過的十字路口,突然想起這句話——然後,你就再也不敢確信自己是唯一的了。」

話落,他忽然挺直背脊,沉默片刻,隨即起身。動作不似醉者踉蹌,也不像負擔沉重之人,反而異常從容乾脆。他將椅子輕輕往後一推,幾乎沒有發出聲響,只留下皮鞋與地板間規律而清晰的摩擦聲。

「記住:不是所有人都等得到完整的命運答案。」男子側身,背影瘦削,高領灰毛衣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他順手整理了羊毛圍巾,然後穩步走向酒吧門口。

「你不留名字嗎?」嘉欣開口,聲音雖穩,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動,彷彿怕他下一秒就會從所有現實中蒸發。

男子沒有回應,背影未曾停滯,也未回頭。就在推門而出的瞬間,他抬起右手,拇指與食指在空中輕輕一捏,比出一個極細的空圈。他的側臉在玻璃門上映照出的影像,瞬間拉長,分裂成兩層重疊的剪影——彷彿有兩個他,同時穿過那道門。

「你究竟想說什麼?」嘉欣放軟了聲調,話語剛出口,便被一聲輕響打斷——

咔噠。

玻璃門推開,風與酒氣追著那男子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夜色裡。街上的寒意凝實得幾乎有了重量,足以壓下所有清醒或醉意的餘波。

嘉欣仍端坐原位,聽著男子的腳步聲在門外戛然而止。她沒動,目光停駐在桌緣滑落的一滴水珠上。酒杯殘留的水珠緩緩墜落,每一滴都像盛著一座倒映的城市,可真正映照出的,究竟是誰的面容?

一分鐘後,她終於將長髮輕撥至耳後,起身快步走出酒吧。門外,騎樓下的夜色渾濁而鋪展,垃圾車剛好轉過街角,遠處的紅綠燈比平日黯淡了一層。街邊不是風,就是翻飛的紙片,不見半個人影。

她四下張望,那男子的背影已無蹤跡,只剩風聲鑽入耳際。她下意識握緊手中的報紙,紙張因潮濕與反覆揉捏而微微捲曲,但頭條專訪的副標卻異常清晰:「錯位.分裂.雙城。」

腳下一滑,踩到一張皺摺的黃色便利貼,邊角已被磨得模糊。她彎腰拾起,只見上面寫著:「001——只屬一晚」。
「誰寫的這個?」她低聲自語,攤開左手,才發現手背上、方才觸碰酒杯的位置,竟留下一道細長的紅痕,像被玻璃輕輕劃過。

她走回酒吧門前,抬頭時,玻璃恰好映出她的倒影。那面容是她,可嘴角卻浮著一抹她毫無記憶的淺笑。她舉手揮了揮。

「晚安。」她輕聲說。

倒影中的「她」眨眼慢了零點五秒,嘴角弧度絲毫不變,彷彿整座城市剛剛悄悄改寫了下一層命運,卻只讓最敏感的那群人,瞥見了證據的邊緣。

這夜的風比白天多了一層冷意,足以驅散殘留的酒氣。嘉欣沿著街邊往家走,手中仍緊攥著那張黃色便利貼。霓虹映在路面的水漬上,拉成兩道極細的波紋,隨著她每一步的輕晃,一道向前延伸,一道向後退去。

經過垃圾桶時,她順手將便利貼貼上一角。數字「001」在夜色中幽幽閃爍。今夜不需要名字,也不必追問結局。她低頭,將手背在身後,那道玻璃酒杯留下的滑痕仍印在皮膚上。街道越走越暗,窄巷裡的燈光卻格外明亮,在每一段靜止的瞬間,連她的背影都像被悄悄複製了兩遍。

她微笑,沒有人知道她此刻所思所想——包括那個談論命運與選擇、卻不肯留下姓名的男子。在這座裂縫城市裡,每個故事早已安排了兩組影子,輪替上演。至於這一夜給了誰答案、又證明了什麼,終究只有那零點五秒的暗湧,會默默記住。

分身之城1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