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之城:倒影人生: 第十六日:雙嘉欣現身
高美苑七樓的早晨,空氣冷冽,走廊盡頭的玻璃窗映著初升的陽光,折射出清亮而微寒的光線。樓下垃圾車準時抵達,十七層高的社區大樓內,仍瀰漫著清晨掌廚的飯香與淡淡洗衣劑的氣味。這一天的高美苑格外安靜,彷彿所有聲響都在等待一場尚未揭幕的事件。就在這看似平凡無奇的晨間時光,一樁將持續撼動整棟大樓記憶數日的異象,悄然浮現。
「欸,妳有沒有看到?剛才電梯口怎麼有兩個嘉欣?」
五樓的陳小芹壓低聲音,目光在兒子的早餐與樓梯間來回游移。身旁的張雪如正褪下晾衣手套,手機剛扣除通話配額,腦中還殘留著晨間特有的輕微渾沌。
「難怪我剛才下樓倒垃圾,明明看見她手裡提著便利店的貨單準備出門,不到三十秒後,門口又迎面走來一個一模一樣的她。」
張雪如低聲呢喃,語氣中夾雜著困惑與一絲難以釋懷的疲憊。她盯著電梯門緩緩合上,一瞬間懷疑自己是否因睡眠不足產生幻覺;但隨即想起,這棟大樓的住戶向來細心,任何異狀都會迅速傳開。
這時,電梯門「叮」一聲打開,門口的監視器紅光閃爍,忠實記錄下每一個經過的身影。畫面略顯模糊,卻清晰映出嘉欣的身影——身穿綠色便利店制服,髮尾紮起,嘴角微揚,左手提著咖啡色布袋,步伐輕盈,彷彿帶著某種久違的愉悅。
然而半分鐘後,同樣的身影再次出現。這次她從另一側走廊走來,衣著、動作、神情完全一致,只是右手多了一把紫色雨傘。兩個嘉欣在電梯口擦肩而過,動作幾乎同步:一人點頭,一人頓腳。監控的機械之眼將這一刻捕捉成一道模糊而難辨的殘影,彷彿時間在此重疊。
「不是說她今天休假嗎?怎麼還穿著制服?」
八樓的許婆婆喃喃自語,頂著花色圍裙站在門廊,腳下蓮蓬頭的水跡尚未乾透。
「我剛從信箱回來,就看見她往左走,另一個她卻從右邊等電梯。我還以為是老花眼又加重了。」
許婆婆皺眉盯著合上的電梯門,眼神中透著不安。
接下來的幾分鐘,走廊、樓梯間、大堂陸續傳出竊竊私語。短短五分鐘內,兩個一模一樣的嘉欣,先後出現在不同角度的監控畫面中。管理員調閱錄影後確認:在07:44與07:45,兩名穿著相同制服、攜帶相似物品的女子,同時出現在七樓門廊與大堂入口——時間僅相隔三十秒。
更令人費解的是,08:15的監控畫面顯示,一名嘉欣從八樓緩步下樓,行經七樓樓梯間時,竟與另一個嘉欣在電梯門前相遇。兩人宛如雙生姐妹,舉手投足、光影陰影、甚至甩動手肘的小習慣都毫無差異,彷彿出自同一個模子。
公屋管理員閆遠接到技工室報告。「閆哥,今早監控錄到兩次『嘉欣』重疊畫面,一次帶傘,一次沒帶。會不會是她先下樓又折返?」
「不可能,」閆遠眉頭緊鎖,平日輕鬆的神色一掃而空,「我就站在大堂旁,親眼看她往商場方向走。不到一分鐘,另一個嘉欣又從反方向走回來搭電梯。」
住戶群組訊息開始閃爍。張雪如率先發文:「剛才電梯看到兩個嘉欣!誰再看到拍張照,我們來比對一下……」
「有!我看到一個在樓梯口買宵夜,另一個同時往大堂走。」陳小芹立刻回應。
走廊氣氛逐漸凝重,話語如冷風般在水泥牆間流竄。多名住戶表示親眼目睹嘉欣「同時現身」,震驚與狐疑在群組中蔓延。新搬來的黃子函與方紫晴半開玩笑地留言。
「不會真是分身吧?」
許婆婆搖頭:「我活了一輩子,第一次見這種事。」她將剛買的麵包放在樓梯口,「要不是她今天刻意換裝演雙胞胎,那就是……影子走快了半步。」
技工吳伯好奇地調出07:42至07:49的多機位錄影。螢幕分割成數格,「電梯A號」畫面顯示嘉欣走進電梯,微笑與鄰居點頭,門隨即關閉;但「大堂B號」卻在同一時間拍到另一個動作、髮尾甩動角度完全一致的嘉欣走過門口,紅外線感應器甚至未記錄到時間差。
住戶陸續聚集大堂,相互比對所見:
「我剛在電梯碰到嘉欣,但下樓時她已經在大廳了。」
「我也跟她聊過,問她便利店新出的宵夜套裝要不要買。」
「可監控明明顯示她那時已經走出大門,而且電梯裡的她根本沒折返……」
三四名目擊者交叉證實,語氣中充滿遲疑與不安。
有人發現,這不僅是視角誤差,也不是單純的時間錯覺。細心的住戶翻出手機拍攝的畫面:一張是七樓電梯口的嘉欣,另一張是大堂打卡櫃台前的她。
「手機時間碼顯示,一張是07:45:12,另一張是07:45:29,只差十七秒。」
拍照者放大細節:髮尾翹起的角度、左腳輕點的習慣、包裡的鑰匙扣形狀,全都分毫不差。
王世傑從學校運動回來,碰上嘉欣便打招呼:「嘉欣,剛從便利店下班?我早上還在電梯看到妳。」
「沒有啊,我是直接下來買宵夜,電梯裡沒碰到你。」嘉欣回答後轉身離開。王世傑一愣,心想難道自己記錯了?
群組裡開始有人調侃:「該不會是雙胞胎聯手搞鬼?」但越來越多同時段的目擊證詞顯示,現場確實出現「重疊」。
「監控畫面裡的穿戴、提包、走姿,全都沒破綻。」
吳伯反覆倒帶,螢幕一格一格重播。兩個嘉欣的身影越來越接近,最終在走廊轉角,只留下一個慢動作的剪影與一個筆直前行的背影,彷彿在時空中短暫交疊。
大樓內的談論逐漸從好奇轉為隱隱的不安。就連平日愛說笑的阿姨們,嘴角也浮現不自然的僵硬。
「不是說這城市有『分身』的都市傳說嗎?難道……咱們這棟樓碰上了?」
「這種事要是傳到社交媒體,一定會瘋掉吧?」 方紫晴站在技工室外,用手機拍下剛才「兩個嘉欣」出現的畫面,神情驚疑。
「我如果再看到第三個,就直接報警。」黃子函無奈地擠進畫面。
這一天,高美苑籠罩在異常的寧靜之中。住戶們在樓道間三三兩兩低聲竊語,平日裡習慣的早安問候全都懸在唇邊,未曾出口,彷彿被現實邊緣的寒暄凍結,轉化成無形而沉重的壓迫感。多數人刻意避開深入談論,唯有少數好事者反覆播放監控錄像,然而看得越久,心裡越發毛。
端午將近,門口香樟樹下的管理員也悄悄互通消息。「阿遠,你說……會不會是監控出了問題?」
「哪有那麼巧?一次出錯還能說是意外,兩個畫面同時出錯,角度又銜接得這麼完美?」閆遠壓低聲音回應,目光卻始終無法從螢幕上那兩道幾乎重疊的身影移開。
高美苑的第二天早晨,天氣晴朗而悶熱。陽光從狹窄的樓道窗戶斜斜灑下,映照在昨夜未乾的地板上,泛著微光。走廊裡飄著淡淡的洗衣精氣味,夾雜著早班工人凌晨留下的汗味,以及從樓梯間縈繞上來的油煙氣息。對這棟大樓的多數住戶而言,這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按部就班,日復一日。唯有少數人在醒來時心頭隱隱發沉,腦中彷彿有什麼片段被悄然抽離,努力回想,卻只觸及一層層封閉的空白。
「早啊!」五樓的陳小芹伸手拉好晾衣桿上的毛巾,嘴角揚起一絲日常的寧靜笑意。
「嗯,天氣真夠熱的。」張雪如應了一句,動作依舊不疾不徐。
兩人面對面站著,目光不約而同地掠過緊閉的電梯門,短暫停頓了三秒,神情曖昧而模糊。沉默片刻後,張雪如輕聲說:「昨天吃多了,今天得多爬幾趟樓梯才行。」
「爬樓梯好,」陳小芹點頭,「動一動總比整天窩在家裡強。」她將濕毛巾抖開,語氣平靜,沒有再多話。
兩人彼此點了點頭,彷彿剛共同經歷過一場難以言說的集體夢境。沒有人再提起昨天清晨的「雙嘉欣」,就連監控室群組裡曾熱烈討論的內容,也在夜裡悄然沉寂。住戶微信群中有人試探性地問:「誰手機裡還留著昨天早上的照片嗎?」訊息發出後,卻始終無人回應。沉默,籠罩著高美苑今日的每一層樓。
「昨天你有沒有看到什麼奇怪的事?」張雪如壓低聲音,看似隨口閒聊,語調卻藏著一絲謹慎。
「沒有啊,」陳小芹眨了眨眼,「不就是等電梯、倒個垃圾,能有什麼奇怪的。」她順手把腳邊的垃圾袋提得更緊了些。
「這麼多天了,樓裡好像也沒出過什麼大事,」張雪如說,「聽說今天電梯要檢修,可別卡在裡面才好。」
「沒事,又不是第一次遇到電梯故障,走樓梯就當運動,還能減肥呢。」陳小芹輕聲一笑。
對話就此結束,最終以輕鬆收場。
轉角陽台那頭,八樓的許婆婆正拿著小拖把擦拭鞋櫃上的灰塵。遠遠有人喊她一聲:「許婆,昨晚有沒有睡安穩?」她手勢微頓,片刻後才回應:「當然睡得好,天熱就開冷氣,你說是不是啊?」語尾拖得自然,像隨風飄散的一縷煙。
隔壁的老李推著垃圾袋經過,順口接話:「這樓老說冷,實在奇怪,我一夜都沒夢見什麼怪東西。」
「你也沒夢到什麼雙胞胎、分身的?」許婆婆抬眼盯著他問。
「少看電視啦。」老李哈哈一笑,「昨兒晚上我就是看新聞,看得多了難免亂想,還以為隔壁小孩都變成雙胞胎了。」
這場對話輕飄飄地浮在晨光裡,不著痕跡,也像城市陰影在日出時悄然消融。
七樓B室,嘉欣推開房門,一如往常將便利店的制服仔細摺好,放在床尾。她繫緊馬尾,走進浴室洗臉。熟悉的冰涼水流滑過臉頰,記憶卻像沉在瓶底的微粒,緩緩浮起。
「昨天……」她對著鏡子輕聲開口,目光停駐在自己的倒影上。光線在臉龐邊緣暈開,映出兩層輪廓——一層清晰銳利,一層模糊柔軟。「昨天早上回家時,門口好像有人說過話……到底是不是我多心了?」
她拿毛巾擦乾臉,眉頭微蹙。「奇怪,昨天到底有沒有遇到鄰居?電梯往下走的時候,有沒有看到誰……」腦中浮現零碎畫面,可每次試圖抓住,那些影像就像被什麼力量「卡」住,瞬間斷裂。
她努力回想昨天的日常:上下班、打卡、巡店、補貨,一切如常。可總有些細節不太順暢——彷彿某一瞬,她同時出現在電梯裡與大堂;又好像有人低聲問她什麼,回頭卻只見自己站在原地,嘴角揚起一絲笑意。「那大概是太累了吧。」
「我太累了。」她低語,語氣漸趨平靜,卻透著一股乾澀的冷靜。
鏡中的倒影不再像前一晚那般詭異地滯後,如今已與她的動作同步,毫無延遲。她側頭看向房門底下的縫隙,一縷陽光斜斜鑽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明亮的光影。她收回神思,決定一切照舊。
廚房裡,心怡早已備好早餐。她一邊攪動牛奶,一邊問:「妳昨晚睡得好嗎?」
「挺好。」嘉欣拉過椅子坐下,順手把手機亮屏。「我記得前幾天做了個很怪的夢,醒來就全忘了。」
「昨天樓下陳小芹還問,有沒有遇見什麼稀奇事。」心怡低頭翻看牛奶盒的日期,語氣平淡,「她是不是看太多靈異節目了?」
「也許吧。」嘉欣苦笑。忽然,一個念頭浮現:「我們以前有沒有……遇過兩個自己同時出現?」
「你這麼一說,倒是有趣。」心怡緩緩合上牛奶蓋子,目光微凝,「你信分身這種說法嗎?」
「不信。」嘉欣搖頭。
「我也不信。」心怡把碗推近她,順手夾了一塊蛋,「只是剛才聽你提起,突然想起來罷了。」
「昨天怎麼覺得時間跳得特別快?」嘉欣不經意地說。
「有可能吧,哪天不是這麼過來的。」心怡微笑,表情安靜,連眼角的紋路都比方才更平滑了些。
兩人有默契地壓低聲音,只有切蛋、掀牛奶瓶蓋的細碎聲響在餐廳裡輕輕迴盪。
嘉欣放下筷子,滑開手機日曆,不經意退回昨天的頁面。螢幕上自動跳出幾條紀錄:「7:51 買早餐」、「8:12 準備上班」、「8:15 送貨」——每一筆都井然有序,條理分明。她又打開運動計步APP,仔細核對足跡軌跡,時間與地點嚴絲合縫,沒有任何偏差、錯亂或重疊的跡象。「難道是昨天太累,才做了個怪夢?」她心裡浮起一絲疑問。
「你怎麼發呆?」心怡問。
「沒事。」嘉欣語氣平靜。
她默默吃完早餐,收拾好碗盤,沒有多說什麼。窗外風聲輕拂,廚房的影子也如常地映照在冰箱、洗手台與兩人的背影上,一切看似規律而安穩。世界彷彿被某隻無形的手梳理過,只剩下乾淨、清晰的秩序。
直到她轉身準備進房換鞋,右手無意間探進外套口袋,指尖觸到一張柔軟的塑膠片。她微微一怔。「這不是我那天剛收回的便利店工作證嗎?」她下意識將它抽出。
證件上貼著一張白底便利貼,字跡是她慣用的藍色水筆寫的「OYJX」。字母邊緣有些微墨暈,像是久未見光,筆色中似乎還滲著昨日雨氣的潮意。
「這能證明什麼?」嘉欣低聲自語,「這種東西,什麼也證明不了。」她試圖安撫自己。
她將工牌收好,進房換鞋時腦中卻突然空白,怎麼也想不起昨天早上的具體細節。走出門口前,她順手從茶几抽屜拿出手機,卻發現相冊裡多了一張模糊的樓梯間照片:電梯門半開,玻璃倒映出兩個相似的輪廓。照片像是在濃霧中拍攝,僅存輪廓與淡影,背景的標牌因光線折射顯得扭曲,整張圖疑似雙重曝光。「這張是什麼時候拍的?」她以為只是誤觸快門,沒多在意,便將照片歸入資料夾。
樓下大堂,清潔員方麗瑤正拎著水桶擦地。見到嘉欣,隨口打招呼:「早啊嘉欣,昨天你不是下午才下班嗎?」
「對。」嘉欣習慣性地點頭。
方麗瑤停下動作,搔了搔頭,「奇怪了,我昨天下午在便利店門口看到你,結果晚一點又見你抱著快遞袋站在電梯口。你怎麼跑來跑去兩趟?」
嘉欣眉頭微蹙,「你可能看錯了吧。」
「也是,最近這棟樓人來人往,眼花了吧。」方麗瑤笑了笑,拖著水桶走遠。
嘉欣站在原地,怔了片刻。「我真的來回跑了兩次嗎?」她努力回想,卻始終拼湊不出完整的昨日行程。腦中僅存零碎片段:開店前打掃、交接班、下班回家。時間軸看似清楚,卻沒有一幕能確實對應他人所說的「重複」。
三樓管理室內,閆遠正整理昨日的監控硬碟。他反覆拖動07:42至08:15的畫面,螢幕上兩個身影交替出現,一次又一次驗證著同一時段的不可能。然而在晨會的管理報告中,他僅輕描淡寫地回報:「昨日人流正常,無特殊異常。」
身旁技工吳伯湊過來,低聲問:「哪有這麼巧?你不是早上還說樓上出現重影?」
「別提了。」閆遠乾笑一聲,「錄影多拍幾遍就容易混,可能是鏡頭系統出問題,今天已經排了檢修。」
「會不會是新鋪的寬頻線路造成訊號疊影?」吳伯關掉電腦,翻出一張維修單,「我剛看昨天的計數記錄有點異常,不過系統今早升級後,舊檔一律歸檔處理。現在系統裡只留一份正常紀錄。」
監控資料調閱完畢,昨晚那段熱議的「雙嘉欣」影像已被集中導出。技術人員將所有重複、錯位、像素異常的片段標註為「疑似攝影干擾」,隨後列入例行歸檔,不再對外流通。
下午,住戶群組裡氣氛輕鬆。有人曬早餐、分享午餐,抱怨天氣,討論天台晾衣時間,話題很快被家庭主婦與年輕媽媽的閒聊佔據。
有人問:「之前那條奇怪訊息刪了沒?」
「哪條?」
「就是說有人看到兩個嘉欣同時出現的那個。」
「唉,那只是誤會啦,大家各忙各的,誰記得那麼清楚。」
群組裡再無人提起昨日異狀。有住戶貼出家中小貓的照片,底下立刻有人打趣:「昨日重現,連貓都愛曬太陽!」
夜裡,嘉欣下班返家,坐在窗前翻手機,又看到那張「重疊身影」的模糊照片。她盯著畫面許久,心裡像裂開一道細縫。她無法判斷這影像記錄的是現實,還是無意識間誤拍的幻影。唯一的「證據」,僅是一層勉強可辨的模糊輪廓。她將照片傳給心怡,附上一句簡訊:「你看到的是什麼?」
「應該是快門按歪了,現場沒什麼異常吧?早上光線太暗,容易拍出殘影。」片刻後,心怡回覆。
嘉欣低頭,手指在照片上反覆滑動,卻始終無法從模糊的影像中挖掘出更清晰的細節。記憶的鋒刃在腦海中摩擦,她只能無奈地嘆口氣。腦中殘存的,早已不是具體畫面,而是當時周遭的人流、樓道裡熟悉的氣味,以及那日復一日、彷彿隨時會被洗空掏空的日常。
而真正唯一留存下來的「異常」,便是這張如鬼影般飄渺的照片。它靜靜沉在手機資料夾的最深處,等待某個時刻,記憶再度甦醒。
夜裡,心怡回到房間,將書桌上一疊零散的照片逐一翻查。她終於找到那張模糊的影像,在微弱的光線下細細放大。「樓梯、電梯、倒影……還有兩個身影。不可能只是光線造成的錯覺……但若拿去問別人,一定又會被說是看錯了、想太多。」她搖頭苦笑,將照片蓋在一張便利貼下,悄悄壓在筆記本邊緣。
深夜,高美苑再度歸於寧靜。住戶群組裡有媽媽分享夜宵的影片,孩童玩手機遊戲的笑聲偶爾穿牆而過。只有少數人仍醒著,腦海中浮起一絲疑問:「我昨天……真的見過另一個嘉欣嗎?」
漸漸地,越來越多人說服自己:「那只是幾次巧合的偶遇。」更多人選擇徹底遺忘,就像雨後樓道裡的泥印,天亮後自然蒸發,不留痕跡。
唯有心怡,每隔幾天翻看手機時,總會在那張模糊照片上停留片刻。她凝視著畫面中難以辨識的殘影,總覺得那半透明的輪廓裡,藏著什麼不願離去的東西。這個世界往往會將多數人的集體錯覺悄然抹去,如同把髒水排入下水道。但那一道已然斑駁的陰影,卻像一根細小的針,深深刺在記憶的底層。
大多數人終將忘記,曾有什麼短暫閃現的存在。一切彷彿重啟,被城市徹底清洗。只有最敏感的人,會把那份恐懼與疑惑悄悄藏起,伴隨著每一次抬頭時鏡中的倒影,或每一條看似重複卻異常疏離的生活軌跡。
每天早晨,七樓B室的兩份早餐依然規律地送上桌。冰箱裡的粥、蛋、吐司碎屑,便利貼上的字跡,都像生活本身一樣真實堆疊——卻再也無法證明,那一天,樓中是否真有兩個嘉欣同時走過的身影。城市的大腦既能催生奇蹟,也能抹除記憶。所有真相與裂縫,在集體失憶的夜晚靜靜消融,如同玻璃上那道晨光的殘影,永遠擦不乾淨,也無人敢多看一眼。
分身之城16-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