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午後的光線柔和而透明,牆面的溫度隨著時間推移一寸一寸地變暖。嘉欣坐在老家的餐桌邊,雙手輕輕托著下巴,桌面上還留著上午那杯已經冷卻的普洱茶。窗外有電線桿,一排單車靜靜停靠,對面樓下小孩正尖叫著追逐嬉戲。家裡沉寂無聲,只有廚房裡鍋蓋偶爾傳來短促的「沸騰」聲,時斷時續。

「媽,我這幾天整理房間,翻出了小時候的照片。」嘉欣開口,語氣淡淡,帶著一絲不確定。
「那本厚相簿還在櫃子最下層,紅色的封面,塑膠包覆,封底貼著一張寫著我名字的貼紙。」她說著,手裡輕輕翻動桌上那本泛黃的相冊。

「舊東西還能翻出來啊?那麼多年了,看見應該挺有意思吧。」蘇芬走過來,將一杯新泡的茶輕輕推到她面前,動作從容不迫,「你小時候不愛拍照,每次笑都像在生悶氣。」

「我記得我確實不太喜歡合照。」嘉欣點點頭,目光落在相冊的首頁。「這張生日照,好像是我六歲那年。」她仔細端詳照片——畫面中穿著粉色毛衣的小女孩雙手插腰,神情倔強,身旁是母親拉著椅子的手。「媽媽你笑得很溫柔,但旁邊那個模糊的身影……是誰?」

「是對面林阿姨的外甥女,那陣子你們剛好一起過生日。」蘇芬湊近看了一眼,「你那時脾氣拗,一般孩子都怕你,只有那個小妹妹敢靠近你,陪你玩。」





「奇怪,我只記得那天家裡很熱鬧,特別吵,我還發過脾氣,不准別人碰我的蛋糕。」嘉欣翻到下一頁,是一張戶外活動的合照,「這張應該是小學春遊?背後的樹影和湖水都很清楚。」

「是去海濱公園,那年你剛換新班,出遊時你一直跟著老師走。別人追蝴蝶,你就一個人蹲在水邊看倒影。」蘇芬語氣平和,「你小時候就是這樣,不愛湊熱鬧。」

「可是我記得那次有和同學一起拔野草,還有一個小女孩一直跟我說話,纏著我聊天。」嘉欣指著照片左側一抹模糊的粉色衣角,眉頭微皺。

「你記錯了。班上只有你一個女生戴那種顏色的髮圈,其他人都戴藍的。」蘇芬隨手翻過一頁,輕拍嘉欣的手背,「你總是把想像和記憶混在一起。」

「媽,你有沒有覺得這些照片的背景總有點不完整?有些地方像是被裁剪過,人物邊緣也特別模糊。」嘉欣語氣中透出一絲困惑。





「那時候用底片相機,洗出來常有曝光問題,哪像現在手機那麼清楚?我記得整理相冊時,有些底片根本沒洗全。」蘇芬伸手撥弄照片,「你看這張,光線斑駁,桌子角落都暗掉了。」

「可是……你還記得那年過年,來了幾個遠房親戚嗎?他們有個小女孩,跟我年紀差不多,個子矮一點,頭髮剪得短短的,長得還挺像我。」嘉欣緩緩說道,「我記得親戚還開玩笑,說我們像雙胞胎,要穿一樣的衣服去公園拍照。」

「有這回事嗎?我記不太清了。過年總是人多,小孩鬧騰,誰還記得那麼細?我只記得你每次玩不到幾分鐘,就躲到桌下發呆。」蘇芬聽著,神色微微一滯,隨即搖頭。

「可是連續幾張照片的角落,都能看到那個小女孩的身影,尤其是這張大合照——」嘉欣翻到一頁,指尖停在照片右側,「媽,你看,我右手邊那個手臂環著我的女生,是誰?」

蘇芬接過相冊,盯著照片看了許久。「應該是林阿姨的外甥女,或是你表妹,她們那陣子常來家裡吃飯。你小時候就喜歡跟女孩子玩,哪會有什麼特別的人?」





「但她不只來玩而已。我記得她常來家裡吃飯,午睡時媽媽你也會叫我跟她擠一張床。可現在回想,所有家族照片裡,她的名字、她說過的話、那些細節,全都想不起來了。」嘉欣聲音漸低,「是不是有什麼事,你一直沒告訴我?」

「有些事時間久了自然記不清,也許你把幾個孩子的樣子混在一起了。」蘇芬語氣輕柔,卻不自覺低下頭,避開女兒的目光。

「你確定嗎?有時候樓下鄰居還會提起,說你家是不是有雙胞胎女兒。」嘉欣聲音更輕,卻帶著一絲遙遠的質問,「他們是開玩笑,但我總覺得,我記住的童年,和你說的,不太一樣。」

蘇芬笑了笑,有些勉強。「你從小安靜、慢熱,又愛發呆,人家隨口說說,你也當真?哪來的雙胞胎。」她撫摸嘉欣的手背,語氣敷衍,「這些陳年舊事,問這麼多做什麼?現在都長大了,還糾結那些模糊的影子?」

嘉欣搖搖頭。「長大以後,有些記憶反而更清楚,有些卻怎麼也拼不起來。照片裡的我,有時候連自己都認不出。可腦子裡卻有另一條線,一直提醒我——我的童年,好像不只我一個人活過。」

「有些事,我早選擇忘了。記憶本就不完整,照片也定格不了全部。你記不起來,也沒什麼不好。」蘇芬望著她,又低頭看向照片,良久才開口。


「可是……」嘉欣抬眼,聲音微微顫抖,「為什麼你講的那些故事,主角總不像我?你總是說『你那時候很內向,整天黏著我,不愛說話』——可我記得那陣子我話最多,最愛搗蛋,常常惹你生氣。」





蘇芬靜默片刻,目光落在茶杯上升起的輕煙上。「記憶這東西……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你記得的,也許是另一個你。」

「是你記錯了,」蘇芬眉頭微蹙,語氣突然變得堅定,「你從小就不外向,每次出門玩,都是我勸半天你才肯開口說一句。你同學的媽媽還跟我說過:『你家女兒比別的小朋友都安靜。』」

「媽,其實我只想知道,有沒有一部分的童年,你從來沒告訴過我?」嘉欣一字一句地說,感覺自己的問題像一顆石子輕磕在茶几上,發出一聲悶響,卻沒有人接應。

蘇芬將相冊合上,手指長久地摩挲著封面那張紅色貼紙的邊緣。「孩子長大過程裡很多事都是自己消化的,有時候反而是你把一切都看得太重了。你還是放不下嗎?」她語氣緩了下來,眼皮微微垂著。

「有些記憶你說是外甥女,又說是表妹,可細節全都對不上。媽,你會不會只是想把故事講得簡單一點?為什麼每次我問起『那個小女孩』,你就說不確定?」

嘉欣的聲音仍保持平穩,卻掩不住內心的波動。

「你要說的那個女生,不過是鄰居家孩子來玩罷了,哪有別的?有的事你記得特別清楚,有的卻又模糊得離譜,這不是很正常嗎?」蘇芬低下頭,語氣裡透出一絲不耐,卻沒有明確斥責。





「你確定那個『安靜的女孩』真的是我?還是……真的曾經有過兩個一模一樣的孩子?」嘉欣掙扎許久,終於問出口。

蘇芬聽到這句話,臉色微變,手停在相冊邊緣,略顯僵硬,嘴角輕輕抽動,久久沒有回答。廚房裡鍋蓋「咕咕」作響,一縷淡淡的柴米油煙味滲進客廳,悄然劃破話題的邊界。

「我們家只有你一個女兒,別亂想,這種話也別跟外人說。」蘇芬終於開口,語氣冷淡,像是把蓋子牢牢扣上,「人活著要往前看,過去那些年頭,誰還分得清幾分真、幾分假?」

嘉欣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了,媽。我只是多問幾句,怕有什麼我忘了的,你還記得。」

母女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空氣凝滯如膠。嘉欣低頭,指尖輕輕撫過相冊封面,心裡有個問題正一寸一寸地撐開——那不是單純的記憶,也不是遺憾,而是一道兩人彼此凝視卻永遠無法跨越的縫隙。她指甲敲擊桌面的節奏,竟與童年照片按下快門時的心跳重疊,迷離、模糊,卻又鋒利得刺人。

窗外孩童的笑鬧聲此時格外刺耳,彷彿在提醒:童年的畫面裡,總有一個躲在牆角的孩子,影子比身影更清晰。照片本是為了凝固記憶而存在,可此刻,相冊裡的嘉欣與眼前的嘉欣之間,隔著一層由母親編織而成的厚重迷霧。話題就此打住,屋內只餘午後的靜謐,緩緩漲滿難堪與無法觸及的追問餘音。

午後的陽光緩緩移動,斜斜地落在餐桌中央,將蘇芬和嘉欣的影子細緻地折進舊木椅的縫隙裡。整間屋子安靜得能聽見冰箱壓縮機間歇運轉的低鳴。嘉欣將相冊合上,手指無意識地在塑料封皮上劃過,留下一道細痕,聲音悶悶地散在空氣中,像一句未說完的耳語:「媽,你真的什麼都記不得了?」

「你這孩子,怎麼總愛問這些?」蘇芬微微偏頭,語氣裡透著一絲不耐,目光卻仍停留在遠處飄動的窗簾上,彷彿那輕揚的布料藏著什麼她不願觸碰的記憶。





「我總覺得這些照片少了點什麼。」嘉欣的手指輕撫相冊邊緣,眼神停在封面那張幼時的合影上,「我們那時候家裡條件也不差,怎麼所有照片都殘缺不全?有些角落模糊,好多合影裡都只有我一個人……」

「還說不膩?」蘇芬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抿了抿唇,語氣稍稍放緩,「哪有那麼多細節可追究?那個年代洗照片哪有現在講究,底片就那麼幾張,能留下來的都是運氣。一家人忙著過日子,誰還去管鏡頭裡誰多誰少?」

「可我記得小時候家裡有好幾疊照片,還有一本出院證明一直收著……」嘉欣語速微微加快,「以前我問你我們出生時的資料,你總說收在舊箱子底。可那天我翻箱找證件,那疊紙全不見了,就連那本小紅本也只剩空殼,裡頭的頁面全被抽走了。」

「你別那麼細心。」蘇芬皺了皺眉,將空茶杯推遠,「那些紙都多少年了,紙張一碰就碎,過期的文件誰還留著?丟了也不知是哪天的事。」

「媽,我不是在意那些紙……」嘉欣聲音壓低,一字一句緩慢而清晰,像是在拼湊某段斷裂的線索,「你以前說,我剛出生時醫院出了點狀況,你那幾天記憶模糊,整整迷糊了五六天,回家才慢慢恢復。我原本以為是你太累,可林阿姨說她曾去看你,還偷偷瞄過你的病歷——上面出生記錄那欄,有一行字被塗掉過。」

「你記性倒好。」蘇芬臉色微變,語氣不悅中夾雜著一絲慌亂,停頓得有些不自然,「那年醫院正換系統,檔案亂成一團,連病房編號都搞錯過,護士忙著打麻將,寫錯重抄是常事,誰還管得了那一筆兩筆?」

「可你那幾天發高燒,家裡還請了好幾個老醫師來把脈。林阿姨說:『小孩子命大,搶回一口氣。』」嘉欣坐直了身子,雙手緊扣著茶杯邊緣,聲音微微顫著,「媽,那時候……是不是除了我,還有另一個孩子也住在同一間病房?」





「不是早說過了嗎……」蘇芬頓了幾秒,語氣忽然加重,「每個月那幾天產科擠得水洩不通,一停電嬰兒全哭成一團,整間病房到處都是孩子,你以為我還有空管那些瑣事?怎麼可能分得清?」

「可是鄰居都說,我剛出生那年,樓下貼了雙份紅綢;餐桌上還擺過兩對銀筷。林阿姨半夜聽我哭,還說『家裡這回真開枝散葉了』,後來又有人議論,說月子中心報戶口時,『雙胞胎變成了單數』。」嘉欣努力將腦中零散的記憶拼湊起來,試圖理出一條線索。

蘇芬臉色依舊平靜,只是手不自覺地搭上桌緣,食指微微收緊。「他們就會亂講,生怕別人比自家多生一個。你還真信?明明就你一個人,難道我會搞錯?」

「你記不記得小時候,街坊常開玩笑,問『雙生姊妹誰大誰小』?還有一次我感冒住院,護士在床頭卡上寫了兩個名字,我當時哭鬧說『多寫了一個字』。」嘉欣的聲音比平日乾澀許多,一字一句像針般刺出,「還有一次洗澡,你說右臂彎那顆小痣本來是姊姊才有的,結果爺爺還笑你,說『亂啦,全亂啦』。」

「我和你外婆都是直性子,不哄孩子也不說閒話。你自己沒親眼看見的事,憑什麼信那些長舌婦?」蘇芬語氣轉冷,「這事早就說清楚了,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孩子,哪來的雙胞胎?村子裡哪有那麼多喜事可鬧?」

「媽……」嘉欣聲音微微發顫,目光落在桌面上,指尖還殘留著早晨沾上的茶漬,「你現在是不是,有什麼話沒說完?」

蘇芬沉默片刻,終於低聲開口,聲音輕得像在與自己的過去掙扎:「你要真想知道……那年產房確實出了事。醫院突然停電,整整半個多小時。」她緩了緩,才擠出後面的話,「你還沒出生時,本來是雙胞胎,醫生檢查時聽到了兩個心跳。可最後,只抱回來一個……那天產房大亂,文件封存也出錯,連你的小名都反覆改了兩三回。」

「你是說……我原本有個雙胞胎姊姊?」嘉欣胸口一窒,眼神瞬間浮起強烈的不安與茫然,「為什麼從來沒告訴過我?」

「知道了又能怎樣?」蘇芬將手收回,雙手交疊壓在膝上,一縷茶香混著冷空氣,逼出她掌心的細汗。「我和你爸盼了多年才有了你,那年頭能平安抱回來一個,已是萬幸。雙胎生產本就危險,隔壁產房還有早產沒救回來的……」

「那當年……留下的是我,還是姊姊?」嘉欣眼底空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怎麼分得清?」

「分什麼?」蘇芬苦笑,疲倦浮上眼角,「醫生抱出來時,你哭得最大聲,你外婆說,這就是緣分。醫院證明拖了兩個月才開出來,只有一張出院紀錄。你外公坐輪椅來簽字,看見床上只剩你一個,還以為少報了一個……」

她停頓片刻,才繼續說:「你外婆從那天起天天去佛堂,只求菩薩保佑『留下一個就好』,從此也沒再追究。」

「那……姊姊呢?」嘉欣聲音微弱,像被掏空一般,「是生下來就沒了嗎?」

蘇芬避開她的目光,低頭喘了口氣,才緩緩吐出字句:「我大出血,醫生說另一個早產,沒撐住。那時我自己都快不行了,血流了一地,哪顧得了誰活誰死……產房太亂,大人小孩能保住一個就算命大。後來聽說報戶口也出過錯,有鄰居記混了,還有護士把兩個孩子搞錯,但時間一久,大家都習慣了——你就是家裡唯一的孩子。」

「所以……」嘉欣閉上眼,用手背擋住半張臉,聲音顫抖得幾乎無法成句,「我記憶裡那些斷續的畫面,還有小時候總覺得夜裡房間裡還有別人呼吸……這些,不是幻覺,對嗎?」

「誰小時候沒做過空屋的夢?」蘇芬語氣輕了些,卻帶著深沉的疲憊,「可有些事,執著久了也不過是心在自我保護。記憶會自己尋求平衡。雙胞胎不可能都活下來,家裡只留下一個,已是福氣。」

「你從來沒把這些事說清楚。」嘉欣聲音低沉,「以前我不覺得重要,可現在,所有線索和證據,好像都堆成了一道看不見的裂縫。」

「親子緣分是天注定的,瞞你不是惡意,只是怕你糾結。」蘇芬雙手按住塑膠相冊的邊角,指節微微發白,「這個家,從始至終只有你。早年命裡能留下一個,已是雙份福氣,是福不是禍。你該學著放下。」

嘉欣靜靜望著窗台上那本落滿灰塵的相冊,手背仍輕掩著鼻尖,久久不動。短暫的沉默在屋內蔓延,樓下騎單車的孩子笑鬧聲漸行漸遠,最後只剩一室冷寂的空氣,迴盪著未盡的餘音。

「所以……就連我的名字,也是因為原本該有另一個人,才這麼取的?」

「那時本來準備了兩個名字。小名反覆改,就是怕萬一兩個都活下來,得有個先後。後來醫院只報一個,長輩們說:『一個人,也要有兩種命硬。』你外公親自加了一筆。」蘇芬低頭說完,陽光斜照在她臉上,膚色顯得淡了一層。

「所以我的名字裡,從一開始就藏著那道裂縫,」嘉欣輕喘,眼神逐漸失焦,「我這一生背著的,是從出生就被分開的另一半?難道我活得這麼分裂,是因為從來只有一半真正屬於自己?」

「你別想得這麼深。」蘇芬眼神閃躲,語氣略顯侷促,「就算是雙胞胎,活下來的人過好這一生,才不算辜負。菩薩保下一個,已是天大的恩典。」

嘉欣沒再追問,只是指尖一顆顆攥緊指節的縫隙,壓得發酸發硬。恍惚間,腦中某一段深埋的陰影突然如潮水般翻湧而起:嬰兒房裡幽微的哭聲、幼時水盆中清晰映出的兩張臉影,還有年幼時深夜對鏡總覺得腳步踏出第二步的細小徑路。這一切,終於有了一種荒誕卻無從辯駁的解釋——原來那與生俱來的錯位感,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已寫進生命的底層代碼。

蘇芬指節下的老相冊忽然滑出一張泛黃的病歷卡。卡片上印著手寫字跡與當年醫院的紅章。她下意識將卡片推回,側過頭避開嘉欣的目光:「該說的都說了,你別把自己活成另一個人的影子。」

「媽,能不能讓我看看那張病歷卡,還有所有蓋過章的證明?我想知道那一年,我究竟是誰。」嘉欣語氣平緩,哀傷不再外溢,取而代之的是沉靜而堅定的聲音。

「你拿去吧。這些事,一直藏著早晚會痛。人心裡若扎了根刺,不拔出來,以後只會越來越疼。」蘇芬頹然攤開手掌,將所有病歷與舊證件一股腦推到她面前。

嘉欣拾起那張寫有醫院名、嬰兒房號、出院日期與體重標記的卡片。上面三處欄位的字跡模糊不清,時間、體溫、心跳皆被塗改過。正下方的空白處,原本寫著兩個名字,現已被粗筆橫線抹去,但仍可辨認——一道勉強拼出的「嘉」字旁,還有一個幾乎看不出的「欣」字起筆。「原來,一開始是『嘉』和另一個名字……」她輕聲說,手背緩緩覆上卡片。幾十年來壓在心底的真相,終於在今日冒出一截細小的尖角。

屋內光線隨時間推移悄然移動,將桌面的證據、記憶,一層層疊成灰蒙的冷意。嘉欣盯著那些歪斜重複、屢屢被劃去的筆跡,彷彿凝視著一條深不見底的生命裂縫。她終於明白,那些鏡中遲緩浮現的倒影,那些如蒲公英種子般反覆重疊卻始終分不清歸屬的童年片段,多半不是病,也不是妄想——而是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註定「雙生僅存其一,分裂刻入骨血」。餘下的這個「自己」,一輩子都得在記憶的縫隙中,與那空缺的另一半並肩而行。

蘇芬默默合上相冊,緩緩起身走向廚房準備晚飯。背影嶙峋,在櫥櫃與牆角間拉出一道細長的陰影。「活著的人別總回頭,影子多了,也會亂。」她站在半開的廚房門邊,輕聲說道。

「媽,」嘉欣低喚一聲,目光清澈地望著病歷卡上那道糾纏兩個名字的黑線,「如果這輩子我還會繼續夢見另一個自己,你說,她還記得回家的路嗎?」

「家一直都在。就算少了誰,影子也會流連著回來。」蘇芬的語氣終於沉靜下來,「你要記住,不管哪個影子,只要跟家還有一線牽連,就不怕。」

窗外天色已沉成一片深紫,整個世界被夜色輕柔地覆蓋。角落那疊舊病歷卡與童年照片靜靜堆在桌邊,而嘉欣的眼中,終於凝起一圈堅硬卻微微顫動的水光。橫亙在記憶之間的裂縫,並未在今日完全癒合,只是被名為「真相」的光照亮了一瞬,讓其中的影子,暫時停駐。

分身之城18-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