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之城:倒影人生: 第十九日:灰影追蹤
嘉欣沒再追問,只是指尖一顆顆攥緊指節的縫隙,壓得發酸發硬。恍惚間,腦中某一段深埋的陰影突然如潮水般翻湧而起:嬰兒房裡幽微的哭聲、幼時水盆中清晰映出的兩張臉影,還有年幼時深夜對鏡總覺得腳步踏出第二步的細小徑路。這一切,終於有了一種荒誕卻無從辯駁的解釋——原來那與生俱來的錯位感,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已寫進生命的底層代碼。
蘇芬指節下的老相冊忽然滑出一張泛黃的病歷卡。卡片上印著手寫字跡與當年醫院的紅章。她下意識將卡片推回,側過頭避開嘉欣的目光:「該說的都說了,你別把自己活成另一個人的影子。」
「媽,能不能讓我看看那張病歷卡,還有所有蓋過章的證明?我想知道那一年,我究竟是誰。」嘉欣語氣平緩,哀傷不再外溢,取而代之的是沉靜而堅定的聲音。
「你拿去吧。這些事,一直藏著早晚會痛。人心裡若扎了根刺,不拔出來,以後只會越來越疼。」蘇芬頹然攤開手掌,將所有病歷與舊證件一股腦推到她面前。
嘉欣拾起那張寫有醫院名、嬰兒房號、出院日期與體重標記的卡片。上面三處欄位的字跡模糊不清,時間、體溫、心跳皆被塗改過。正下方的空白處,原本寫著兩個名字,現已被粗筆橫線抹去,但仍可辨認——一道勉強拼出的「嘉」字旁,還有一個幾乎看不出的「欣」字起筆。「原來,一開始是『嘉』和另一個名字……」她輕聲說,手背緩緩覆上卡片。幾十年來壓在心底的真相,終於在今日冒出一截細小的尖角。
屋內光線隨時間推移悄然移動,將桌面的證據、記憶,一層層疊成灰蒙的冷意。嘉欣盯著那些歪斜重複、屢屢被劃去的筆跡,彷彿凝視著一條深不見底的生命裂縫。她終於明白,那些鏡中遲緩浮現的倒影,那些如蒲公英種子般反覆重疊卻始終分不清歸屬的童年片段,多半不是病,也不是妄想——而是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註定「雙生僅存其一,分裂刻入骨血」。餘下的這個「自己」,一輩子都得在記憶的縫隙中,與那空缺的另一半並肩而行。
蘇芬默默合上相冊,緩緩起身走向廚房準備晚飯。背影嶙峋,在櫥櫃與牆角間拉出一道細長的陰影。「活著的人別總回頭,影子多了,也會亂。」她站在半開的廚房門邊,輕聲說道。
「媽,」嘉欣低喚一聲,目光清澈地望著病歷卡上那道糾纏兩個名字的黑線,「如果這輩子我還會繼續夢見另一個自己,你說,她還記得回家的路嗎?」
「家一直都在。就算少了誰,影子也會流連著回來。」蘇芬的語氣終於沉靜下來,「你要記住,不管哪個影子,只要跟家還有一線牽連,就不怕。」
窗外天色已沉成一片深紫,整個世界被夜色輕柔地覆蓋。角落那疊舊病歷卡與童年照片靜靜堆在桌邊,而嘉欣的眼中,終於凝起一圈堅硬卻微微顫動的水光。橫亙在記憶之間的裂縫,並未在今日完全癒合,只是被名為「真相」的光照亮了一瞬,讓其中的影子,暫時停駐。
四周一切如常,唯有時間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出現了裂縫。一名小孩從旁奔過便利店大門,高聲喊道:「媽媽快點!」那聲音從灰衣女子身後掠過,卻讓她的髮絲與衣袖的褶皺微微顫動,彷彿比實際動作慢了一瞬,像是錄影畫面中突兀的延遲瑕疵。
「這……這太不正常了。」心怡聲音發顫,「我想靠近一點,她會有反應嗎?」
嘉欣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將手貼在便利店的玻璃上,試圖再次確認倒影中的那片灰影是否真是自己。玻璃映出的影像雜亂模糊,宛如剛沾上水汽的鏡面,她的身影與那灰衣女子的輪廓竟在某一刻完全重疊。那種「自我」與陌生之間的界限,僅薄如一線。
心怡緊盯著那女子,忽然發現,只要自己一皺眉,遠處對方眉宇投下的陰影也隨之繃緊,動作毫無延遲,精準得令人窒息。
此時,便利商店內的收銀機「嘟」地響了一聲,有客人準備結帳。一名長腿外賣員低頭看著手機走出門外,腳步一轉,正要穿過兩人與灰影之間的縫隙。然而,他卻在灰衣女子面前猛然止步,抬起頭左右張望,神情猶如遲到的乘客在尋找一班從未停靠的列車。幾秒後,他下意識繞開那片空氣,轉而被門外一盞路燈吸引,逕自離去。整個過程裡,灰衣女子始終靜立不動,就連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未曾顫動分毫。
「妳要不要靠過去?」心怡側過頭,聲音比平時更輕,幾乎貼近耳語。
「我要試試距離。」嘉欣語氣中透著少見的決然,內心卻翻湧著難以言喻的壓抑與掙扎。
她緩緩移步,每踏出一步,地面積水中映照的光影便輕輕晃動,眉間的細紋與嘴角的紋路在微光下被無形拉長。她刻意放慢動作,再放慢,讓每一個微小舉止都精準落入那「模仿者」的視野之中。灰影依舊毫無反應,站姿宛如深夜裡靜靜等待天明的植物。直到距離僅剩半臂之遙,嘉欣終於抬起右手,試圖輕觸對方的肩頭。
就在指尖即將碰觸的瞬間,突如其來的停電讓所有霓虹燈在一秒內熄滅,連路燈也同時黯去。街景驟然陷入黑暗,只餘短促的驚呼聲響起,街角攤販的白肉燒賣鍋與電飯煲碰撞出零星聲響。嘉欣的五官在黑暗中收緊,一時間只能憑鼻息間微弱的氣流,判斷那陰影的位置。
兩秒、三秒——備用燈終於亮起。第一道光線映照在積水上時,心怡愣住了。
方才在便利店門口靜立數十秒的灰衣女子,竟如薄霧般緩緩消散,唯有一道細長而溫柔的笑痕殘留在空氣中。街燈重啟的瞬間,她的身影徹底融入人潮,彷彿從未存在於這空間。
「妳怎麼沒碰到?」心怡上前一步,輕握住嘉欣的手腕,指尖微涼。
「她……在那之前就消失了。」嘉欣低頭望向積水的倒影,仍能從濕潤的地面上隱約辨出一條灰色衣袖的輪廓。但現實中空無一人,便利店投下的陰影裡,只有街道、鞋印,以及她們倆被拉長的身影。
「我的呼吸……恢復正常了。」嘉欣輕聲說,胸口那股黏膩、被同步的壓迫感瞬間消散,彷彿一條緊勒的鋼索突然鬆開。
「剛才她的呼吸完全跟妳同步,可後來我的心跳加快,她的肩膀也跟著起伏得更快了些。」心怡低聲補充,嘴角不自覺地向下壓出一道細細的線。
四周的車燈、店鋪燈光與街邊噪音都恢復了日常的節奏,唯有角落裡一小片光影仍微微顫動——如同剛擦乾的玻璃,總還殘留一絲濕氣的痕跡。嘉欣緩緩吐出一口氣,說:「我突然明白,那種恐懼並不是來自她的外表,而是她的動作,彷彿把我心裡最隱晦的念頭全都翻出來,一一點亮。」
便利店門口的感應燈再度亮起,又一波顧客走了進來。但這一次,沒有人停下腳步,沒有人以異樣的目光凝視,也沒有人成為人群中的異常存在。
「也許這城市就是需要我們這樣的人,」心怡輕聲說,「去驗證倒影,回溯迷思,在每一個轉角,發現另一個自己。」她們退到人流的邊緣,再次將目光投向地上積水中那片無主的陰影。
那一刻,誰都沒有開口。空氣中飄著便利店裡熟悉的老歌旋律,沒人記得剛才那道與人群共存、卻永遠站在邊緣的「灰衣女子」曾存在過。只有地磚的反光、落水的漣漪、兩個女子的呼吸,以及一縷混雜在夜色中的恐懼,靜靜沉入城市的深處,成為等待被重新發現的線索之一。
繁忙的城市街頭,始終存有一塊寂靜的空隙。便利店外,兩名女子緩步靠近方才一直佇立不動的灰影女子,心裡仍被剛才那種視線與呼吸完全同步的詭異壓力拉得又緊又細。夜風偶爾捲起地上的塑膠袋,劃過剛下過雨、尚潮濕的積水,路邊霓虹燈光極亮,對街飯店的燈箱與車廂內的反光一道道投映在水面上,彷彿幾層重疊的軌道——唯有那道灰影,始終屹立中央,不動不搖。
「她還在原地,有沒有再動?」嘉欣低聲問,腳步再次放慢。
「沒動,還是一樣。」心怡將目光緊盯著女子的背影,指節輕貼外套袖口。
「要不要我們繞過去?」嘉欣深吸一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困惑與壓抑的倔強。
城市的聲音在這片區域彷彿全都變了調。遠處的警笛、近旁垃圾車壓縮機的轟鳴,在空氣中多出短暫的延遲;每一道呼吸、每一步腳聲,都與街道原有的節奏不斷擦肩而過。就連空氣中的濕度也似乎比別處更濃——水氣在皮膚表面凝成一層細膜,使人的心跳像是卡在胸腔深處,不敢加快。
她們靠近了,走進灰影三步之內。便利店門口的感應燈再度亮起,微弱的光圈貼著女子腳邊的地磚,將一道灰白的倒影拉到她鞋跟後方。那雙鞋靜止不動,鞋面的灰塵、鞋帶的結、左腳外側那道小小的磨損痕跡,每一處細節,竟都與嘉欣今晚穿的球鞋一模一樣。乍看之下,彷彿是從鏡子裡走出來的另一個自己。
「我們再靠近一點,你怕嗎?」心怡側過頭,聲音依舊壓得很低。
「怕什麼?又不是第一次在城市裡碰上怪事。」嘉欣嘴角揚起一抹沒有底氣的笑,腳步卻沒有遲疑。
就在這一刻,四周的喧囂莫名遠去。便利店冷色的LED燈光灑在地上,將「她」的影子切割成一道道折痕。兩人同時踏進距離灰影僅一臂之遙的位置。
「妳好。」嘉欣開口,目光迎向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輪廓:「你在等誰?」
灰影女子背對燈火,輪廓僅由路燈勾勒出眉骨的弧度與手指關節的微光。她沒有回答,脖頸在衣領間輕微顫動。風掀動她灰色運動外套的下擺,撩起幾縷棕黑色的髮絲。她緩緩地,彷彿在喚醒沉睡已久的記憶,一點一點轉過頭來。
她轉過來的臉,比嘉欣的面容淡了一度,皮膚泛著極淺的反光,雙眼沒有焦距,只有一層均勻而純粹的黑。唯一清晰的,是嘴角浮現的一抹極淡的微笑——那弧度與嘉欣如出一轍,微微上揚,既像認可,又隱含著某種諷刺與溫柔。
剎那間,兩人不自覺屏住呼吸,彼此對視一眼,誰也沒再開口。
然而心臟驟然一緊——因為下一瞬,無論是眼睛、耳朵,還是骨髓深處,都接收到了完全相同的訊號。
「我等你們很久了。」
那聲音並非從灰影女子的唇間發出,卻比任何語言都更精確地「灌」入嘉欣與心怡的腦中。它不經空氣傳導,無需耳膜震動,反倒像是從大腦深處自然浮現,與她們童年夜半驚醒時聽過的那道無法歸屬的女聲重疊,又像清晨第一縷光滑入窗隙時,空氣中浮起的輕聲問候。
「我等你們很久了。」
這句話帶著一種歷經無數次重演的淡漠,卻又摻雜著令人難以忽視的熟悉——彷彿所有分身錯置的瞬間,總會慢半拍浮現的那句低語。
霓虹閃爍,積水中的倒影忽然浮現極其豔麗的雙重重影——除了女子本身的輪廓,另一道影子被拉得更直、更長,宛如曾在她們日常中無數次交錯而過的軌跡。空氣的能見度瞬間降低,所有色彩悄然沉向藍青的調子。與此同時,她們耳骨深處「嗡」地一響,彷彿有節金屬骨架被人用柔軟的膠槌輕輕敲擊。
「什麼意思?」嘉欣低聲開口,話才說到一半,便被腦後那片無聲的細雨扭曲了語調。
「她剛才根本沒動嘴唇……聲音是從哪來的?」心怡死死盯著灰衣女子的唇線,遲疑了一秒。
灰影女子保持著那細長滑潤的微笑,嘴唇幾乎只抬起一毫米,卻沒有任何顫動,也不曾攪動一絲氣流。她的眼眸則由原本的黯淡,逐漸轉為如現場LED切割出的光線般銳利,濃烈得彷彿能攪動周遭的空氣。
此時,便利店員黃子函剛換班出來,低頭正要和心怡打招呼。
「你們怎麼還在這?」她語氣困惑,目光掃過嘉欣與心怡,又往旁邊一瞥,「你們旁邊是誰?好像……什麼都沒有。」
話音未落,積水倒影中的灰影肩膀輕晃了一下。嘉欣與心怡心中同時一顫,彼此交換了警覺的眼神。
「我們在找人。」嘉欣接話,語速微頓,餘光悄悄掠向那道灰影。
「這裡沒誰啊……」黃子函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卻像是什麼也沒看見,只見自己的倒影嵌在水面上,被霓虹燈斜拉出一道微微晃動的弧線。她沒再多問,轉身走向街角撥打電話。隨著她漸行漸遠,城市微弱的聲響緩緩流回耳際,那種腦內密語與現實之間的斷層感,反而更加清晰。
嘉欣鼓起勇氣向前一步,與灰影女子僅剩咫尺之距。「你到底是誰?」她低聲問——聲音僅在腦中響起,未曾出口。
「我等過你們。」那聲音再度凝聚,這次更夾雜了細節:幼年時的咳嗽、鏡面上浮動的灰光、晨跑時冷空氣灌入胸腔的觸感,還有玻璃碎裂前那一瞬的遲疑,全都揉進語調裡。「這座城市太大,藏不下兩個人,也撐不開一個分身。你們本該一起走下去。」
時間仿佛靜止。便利店門感應開啟的「嗶」聲響起,街燈閃爍一次,城市所有的噪音像被撕開一道窄縫——
「我一直在這裡。」那聲音再補上一句,語調如釘入溫熱的核心,細柔卻不容置疑。
心怡直覺地拉住嘉欣的手臂,「我們要走了。」聲音略顫,卻沒有遲疑。
「好。」嘉欣應聲,腳步剛要轉身,卻又感到腦中被一道細線緊緊勾住。
「下一個交會處,不會太遠。」那聲音再度響起,這次混入了街角頂樓窗戶開闔的金屬聲響,以及一種懸而未決、如定海神針般的壓迫氣氛,包覆住兩人的五感。現實中的一切細節彷彿開始迴旋成曲線,隱隱透出一股「到此為止」的意志。
下一瞬,灰影如霧般淡去,從地面積水中融入便利店外的寒風裡。什麼都沒留下,只有水中的倒影仍在,彷彿她的氣息、動作,乃至存在於都市縫隙中的所有痕跡,都被空氣悄然抹除。
「這城市……還能有這種事?」嘉欣心口微亂,指節掐進掌心。
「我們不是第一次遇見了。」心怡聲音略啞,身體微仰,目光仍鎖定門邊積水中那兩片重重疊疊、始終跟不上本體的倒影。
此刻,便利店玻璃映出兩人的臉——穿著不同顏色的襯衫,表情同步,卻都帶著最低限度的戒備。不知是燈光還是大腦的自動修正,倒影中的她們比現實更淡,彷彿薄了一層。剛才灰影女子的身影,似乎仍殘留在脖子與肩膀之間的空氣裡,讓人難以斷定是否真有一個「另一個自己」,正默默走過每一個殘影的步履。
「你說她……算不算是我們?」嘉欣壓低聲音,轉頭打量心怡。
「分得清嗎?」心怡搖頭,眼底浮著某種早已準備好面對、卻也無力再追問的疲憊。
便利店後門忽然竄過一隻小貓,渾身沾著灰泥,迅速跑進黑暗角落。兩人站立原地,略顯僵硬,直到街頭小巴駛過,「嗶」地一聲掠過門外風鈴,才緩緩回神。
「我們要不要再留一會兒?」嘉欣指尖輕扣包帶,語氣乾澀,毫無波動。
「她說『下一個交會處不會太遠』,應該還會再見。」心怡轉身,步伐謹慎而穩重。
兩人踏出便利店門前的積水,影子被拉成兩道細線,融入人群,混進城市漫長的夜。那原本屬於城市邊緣、不斷複製又擦除的灰影,此刻已化作一層潤滑而低調的底色,悄然滲入她們的神經,持續留存於下一個未被照亮的街角轉彎處。
燈火下的世界重歸熱鬧與常態,唯有熟悉城市縫隙氣味的人,才會偶爾回想:剛才那道語速緩慢、帶著一絲熟悉的女聲,是否真屬於某個從未被完全消除的「她」。現實已恢復秩序,積水即將蒸發,但陰影與同化的聲線仍殘存在腦中的縫隙——提醒著這兩個最敏感的人,裂縫從未消失,斷層僅是惜別前的短暫重組。
便利店門再度「嗶」地一聲響,最後一批宵夜客人魚貫而入。城市的街頭重新響起車聲、腳步聲,還有遠處廣告音樂的零碎節拍。這座城市的裂縫暫時闔上,但並未癒合。誰也說不準,哪一個明天、哪一個霓虹轉角、哪一段伸手可及的影子,會再次被同樣的兩個人,重新開啟。
分身之城19-完